“怕是从一年前我害你险些坠落青峰起, 便开始敷衍了事了吧?”
月色渐昏,空枝揽月华的景色被一片墨黑取代, 不过三尺距离,赵白和唐井桐互相看不清脸色,唐井桐心中一惊,咬牙道:“既然你知道你自己是起因, 还敢来找我理论?!”
一年前和赵白的冲突, 恰巧发生在唐井桐被宁致收入门下的当天, 从方开始学习便敷衍了事,也怪道唐井桐连才拿回魂魄一月多的赵白都打不过。
“起因?”赵白冷笑, 一步步向唐井桐靠近,“你的起因在你自己心里, 云海山上被苍生被所谓命运所负的人何止百十, 从小恶者有,大恶者亦有, 但从未有一人将千万人性命送到恶兽垂涎的嘴边,还自认无辜,指受害人为活该。便是我不曾害你, 不曾被师父收入门下,你照样会走到今日情形。”
赵白虽是在说指责的话,言语却冷淡得很,难以寻见话语里的起伏,像是在述说既定的事实。
将广泛而过分的恶念推脱到某个曾给予自己伤害的人身上,本就是毫无道理,如同婴孩撒娇时般无理取闹。
“巧舌如簧!”唐井桐对着已到身前的赵白不屑一顾,别过脸时眼中情绪如同暴风雨的前一刻,风云搅动一片黑沉。
无视唐井桐抗拒的表现,赵白蹲下身,一手钳住唐井桐的下巴,迫使他直视自己。
赵白轻声一笑:“当年青峰上的罪过,我在山门因你遣来的魍魉放血之时就已经偿还,同样是将死未死,也不算以劣物还珍宝,你说是不是?”
瞪着一双眼,像是要将赵白那张笑脸瞪穿,唐井桐咬紧了下唇一言不发。
见他如此模样,赵白笑意更深,钳住唐井桐下巴的手用力一挤压,疼得唐井桐呲牙咧嘴,口唇被迫分开,怕是赵白手上力再多半分,唐井桐就要生生被捏碎这根骨头。
“我说是,你又如何?理论这些本就无用。”不甘心地回答赵白,唐井桐气得脸上发热,一摆头顺势甩开赵白钳在他下巴上的手,又将脸别了开。
“理论?”又是一声冷笑,赵白拍拍手站起身来,“我向来厌于口舌,今日当然是来找你算账的,既然我的已经偿还,那么就该你了。”
赵白话说得慢悠悠,加上话尾习惯性带上的拖音,听上去散漫得很,说是算账、理论,更像是狭路相逢,闲谈几句不太客气的话。
事实上,赵白确实是像闲谈那样做的,说完这句狠话,他既未再次给唐井桐一顿教训,更未直接取走唐井桐性命,反倒解开了唐井桐身上的束缚,转身朝演武场下走去,似是要离开。
余光见到赵白脚尖的方向,唐井桐眼中染上的狐疑,在赵白当真抬脚离开前叫住了他:“你不杀我?”
朝背后挥了挥手,赵白脚下半步未停,唐井桐像是不死心似的又开口问了一句:“有着过往的旧案,就算我被你发现又如何?云海山上的人,还是会信我多些,而谢江歌发现了一切都没揭穿我,这回也一样不会,况且他能不能挺到明日清晨还是回事。”
说罢,唐井桐得意一笑,只是看上去有些外强中干。
听得这话,赵白收回正要塔下台阶的脚,恢复冷淡的脸上再次挂上笑容:“你就不好奇,你与谢峰主、与我打斗了两场,怎么擎苍峰上无一人被惊醒?”
听着一怔,唐井桐低下头去,眉心锁起,他一心只扑在与赵白争锋上,不是赵白此刻提醒,他还真未想到这节,难怪他方才总觉哪处不太合适。
转回头来,赵白扬了扬下巴示意唐井桐头上的发带,道:“今日进晚食前送你回擎苍峰时,我曾帮你整过发带,不知你回屋后,可曾换过一根?”
脸色一变,唐井桐下意识就伸手扯下了头上系着的发带,展开在双手中注入内力,在发带右边那头果真有东西一闪而逝。
深夜将天明前,万籁俱静,不知何处一声猫的呜咽,听得人心惊,唐井桐更是心里一突,心跳如擂鼓,他虽不知那一闪而逝的是何物,但赵白如此自信的神态,甚至懒于对他下手,想必明日迎接他的必定是九死一生的局面。
顿了良久,唐井桐仍不死心,强撑着问:“这又如何?”
赵白笑:“师父临时指点,用得不算好,不过今日云海山上,除去最远的素问峰,大概都能零散梦到你今夜三更天后的所作所为。”
梦境不作实,但若是全山几百近千做了同样的梦呢?想必谁都会怀疑这梦就是现实。到时再查探一二,看到当真受伤的谢江歌,唐井桐身上解释不清的伤痕,他便是夺来先贤的巧舌,也百口莫辩。
别忘了,如今的云海山,大权还是握在处事最决绝最残忍的青峰峰主宁致手上。
唐井桐浑身发抖,双手死死抓在演武场绒毯铺就的地面上,发出低却刺耳的呲啦一声,随着声音消散在夜空中,唐井桐的眼神变得狠绝,一如秃鹰死前最后一次用尽全力挣扎时。
察觉到唐井桐浑身上下冒出的危险气息,赵白整了整有些皱的衣袖,故作不经意道:“我便不杀你了,省得明日再添麻烦,你也莫再想着操纵魍魉来最后一击,师父早携了谢江歌屋里真正的横笛前往魍魉谷,怕是已经将魍魉清扫得一干二净。”
说罢,赵白再不理会唐井桐,直接转身扬长而去。
赵白的身影远去,一身近似白衣,御剑而行,如同奔向广寒宫的仙君,渐渐和夜空融为一体。唐井桐低着头,散落下来的发丝将他的脸遮挡得看不清表情,手里死死攥着那根发带,发丝遮掩之中,若是此处还有其他人,仔细听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咯咯声。
青峰之上,宁致屋里亮着昏黄如豆的灯烛光,看来当真已经清扫干净魍魉谷,并且回到屋内有了一段时间。
赵白站在竹屋最里边的一道门前,盯着宁致屋内的烛火看了许久,移动脚时,却径直回了自己屋,和衣卧下。
竹屋内,宁致见屋前人影立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未动,他便也坐在屋内竹榻上看了只一纱窗相隔的赵白一盏茶的功夫,望着赵白一步步往他自己屋内走去,宁致闭上眼,良久,叹了口气,一挥手扇灭了矮几上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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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赵白和宁致方醒,神识还在迷蒙之中,一开门便见观岳峰的人站在门外,躬身等候。
见宁致和赵白的出来,那位弟子恭敬地行了个礼,道:“掌门师父派我请尊上前往观岳峰,共商昨夜云海山众人同梦之事。”
宁致和赵白对视一眼,一瞬便明白了过来是为唐井桐之事而来,宁致一为唐井桐亲师,二为云海山身份地位最尊贵的尊上,请他是理应的事。
不过,以那掌门的脾性和脑子,此事怕不仅止于审讯唐井桐。
宁致冷淡地瞥了一眼那弟子,吓得人一抖,毫无歉意地转头看向赵白:“可要同去?”
以宁致对赵白的了解,他是定要去的,这一问意不在确认赵白的意愿,而是给赵白去的借口,省得观岳峰再多嘴多舌妄加议论。尊上开口,谁也无法质疑。
岂料赵白却摇了摇头,低声道:“昨夜劳累,还乏着,出了一身汗也未曾洗沐,便不陪师父前去了。”
宁致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随即点了点头,转身跨出了竹屋的门槛。那位观岳峰弟子听着悄悄抬眼打量了赵白一遍,随后发觉宁致已经从他面前离开,赶忙向赵白礼节性告别后亦步亦趋地跟上,只是眼珠子依旧一转一转的,没一会儿抬头看一眼宁致,不知在想些什么。
大清早的,日头还未升起,青峰上一片白色夹着黄草,加之不见多余的人烟,显得尤为孤寂。宁致向前走了几步,脚下忽地一顿,吓得身后那观岳峰弟子肩膀一耸,然而宁致却只是抖了抖袍袖,将手从布料的遮掩中拿了出来。
竹屋内赵白看着宁致离开,不一会儿隐隐听到有御剑而起的泠泠之声和风被划破的声音,赵白转身看向竹屋最里边一间的屋檐下,那只黑猫依旧窝在那边,蜷着身子,似有些惧怕清晨的凉意,紧紧地贴着墙根。
“许久不见?”赵白走过去,对着毫无防备的黑猫轻声说了句好。
赵白的声音消散在早上峰顶的凉风中,黑猫耳尖的毛因为赵白说话时呼出的气而竖起,随即耳朵抖了两抖,慢悠悠睁开眼。
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黑猫察觉到有个阴影罩在他身上,慢悠悠抬头看去,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整个青峰顶。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世界完了就回星际最后一个世界了,正好十个,十全十美。【突然想写快穿到苦情剧中的狗血故事
第112章 第九个世界(16)
观岳峰主殿, 宁致和来请他的那位弟子到时,其他十一峰主早已就座, 见宁致来, 纷纷起身行礼。
目光扫过十一位峰主,最后落在唐井桐身上, 宁致嘴角勾起半分弧度, 走到主殿最上边的位置就座,其余峰主等宁致坐定后也陆续坐回原位。
审讯唐井桐的事由掌门主持, 无非是各类证据罗列,各个证人轮番上前陈述,其间问几句唐井桐招是不招认是不认。不知是不是昨夜赵白与唐井桐那个照面起了效,唐井桐竟对自己罪行全盘拖出, 甚至包括未被指认揭发的部分——不止是来到云海山后, 包括谢江歌当日在山村遇险被唐井桐所救, 也是设计中的内容。
这点在宁致的意料之外,就算赵白在场, 怕是也要露出惊讶的神色。宁致因无聊闭上的双眸睁开,静静地打量了唐井桐一会儿, 转头看了眼右手边的掌门:“开始论罪定罚吧。”
掌门从恍惚中回神, 赶忙高声道:“既然此孽徒已然认罪,那便不必多言, 直接论罪定罚。”说着,掌门眉心紧锁,表情有些犹豫, 唐井桐方才认下的那一长串计划罪行令人咋舌,便是九死也不足惜,可...云海山至今千年,从未有过以死罪处罚门下弟子的先例,可若不死,未免又有轻罚包庇之嫌。
正犹豫间,殿外走过一穿着灰布麻衣的扫洒外门弟子,掌门突然灵光一闪,双眸微弯,嘴角不禁带上笑意。
握拳假咳一声掩盖住嘴边喜色,掌门绷着脸严肃道:“此孽徒之罪本是九死不足惜,但云海山向来以仁治派,不用死罪论处门徒,故今日罚唐井桐抽去...二魂五魄!”
说罢,掌门起身转向宁致,躬身笑道:“尊上以为如何?”
余光瞥见掌门眼角不慎泄露的戏谑,宁致知晓他是在暗示赵白先前之事,意指宁致门下弟子皆是罪人,刻意借机羞辱。
收回目光,宁致看向殿下被强迫跪着的唐井桐,一张脸已不见往日的阳光活泼,夸张地勾着嘴角,尽显鬼魅邪肆之态。察觉到宁致打量的目光,唐井桐毫不畏惧地抬头与他对视,眉尖一挑,挑衅意味明显。
“云海山至今千年,我也活了千年,为我的徒弟开一次先例...也不算什么。”宁致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虽说这个世界唐井桐就算凭借主角光环再次卷土重来,于他来这个世界的目的也已经造不成多大影响,但剪草必得除根,任何可能的意外与其赌博,不如事先将其掐灭。
赵白这样的意外,他此生都只会有一个。宁致眯起眼,方才还挑衅着的唐井桐僵了脸,掌门表情里也是带上了惊异,明显未料到宁致会这样“大义灭亲”。
见四周没有动静,宁致又淡淡补上一句:“就定死罪吧。”
未料到宁致对辛苦选出来的徒弟如此绝情,掌门一招打偏了位置,心里很不是滋味,极其敷衍地朝下边挥了挥手,示意候着的观岳峰弟子将唐井桐带下去处理了。
“慢着。”正要将人拖下去,出言定死罪的宁致突然又开口阻拦,掌门双眼一亮,以为宁致到底心软让他抓到把柄,不料,宁致却道,“就在殿内处理了。”
掌门怔了怔,嘴里竟有了些苦意,宁致这老妖怪的脑子真不知是怎样长的,他当掌门五十年来找了那么多麻烦,一次都未中过靶心,要么被宁致轻巧地避开,要么反被宁致利用。这回他本意欲借唐井桐一事,以为师不严为由逼宁致让出位来,没想到宁致处决唐井桐比他更狠,逼退的理由便无法再成立,只能告吹。
心中苦闷,掌门没了反驳的心思,又一挥手,教门徒照宁致所说的做。
云海山不曾罚下过死罪,但死罪的刑罚却是早早定下,颇为惨烈。以同门内力倒灌入体,引得自身内力与之冲突致逆流,最终内力乱撞,爆体而亡。
感受到自己左右观岳峰弟子的内力从太阳穴灌入,早放弃挣扎的唐井桐露出狰狞又绝望的眼神,表情几变,最终定格在了微笑,唐井桐瞪着宁致,恨声道:“师父待我和赵白当真心偏得厉害!若是赵白,师父今日可会如此绝情?”
因唐井桐的话抚上心口,指尖往肋骨的缝隙里按了按,宁致诚实道:“不会。”
看着唐井桐因他两个字更加绝望的眼神,宁致收回放在心口的手,淡定添了一句:“看来确实是偏的。”
宁致表情坦然,半点没有被戳穿心偏的羞愧甚至少许的尴尬,唐井桐心口升起酸涩和滔天的恨意,竟压过了内力倒流的痛楚,一口血从唐井桐唇齿间喷着,他望着宁致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师父,你不得好死,你一定会不得好死!碎尸万段!皮肉骨血漫布天地!”说罢,唐井桐咽下最后一口气,倒下时目光还直直落在宁致身上,如同蛇目般透着带上死气的阴狠。
殿内众人皆有些惧怕地看着宁致,尤其是不甚相熟的几位峰主,生怕他因为唐井桐的话迁怒众人,岂料宁致非但没有生气,反倒嗤笑出声,起身扬长而去。
在宁致走过唐井桐尸体旁时,正坐在旁边的一位峰主分明听到宁致低声说:“借你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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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致回到青峰,径直便进了竹屋,目光瞥过屋檐下,一直蜷在那边的黑猫不见踪影,心下一沉,宁致露出无奈的笑。
算了,也是一样的。
信手推开门,随着光线从门的缝隙钻进屋内,赵白抱着黑猫端坐在竹榻上的身影一点点清晰,见宁致进来,赵白挑眉一笑:“这只背信弃义的猫,什么都告诉我了。”
话音刚落,那猫一声尖叫,竟说出人话:“我没有!”
听得黑猫矢口否认,赵白抚摸着黑猫颈间的右手一用力,那猫又是一声尖叫,毛绒绒的脸上露出了委屈的表情,一双眼湿漉漉地盯着宁致看。赵白本是想给这猫来个禁言的仙术,封了这猫的嘴,法子也不难,奈何这猫不知怎么回事,居然不受一点影响。
见一人一猫如同小品一样的逗趣反应,宁致脸上重新浮上无奈的笑,走过去从赵白手中接过黑猫,蹲身将其放回屋外,正要起身回头,身后赵白突然道:“你把我带来一个已经崩坏的世界,是要干什么?”
赵白目光灼灼地盯着宁致的后背,看着他一瞬间僵硬,随即抬眸去看重新蜷缩在檐下,浑身透着委屈的黑猫。
“别看了。”赵白凉凉道,“这世界的一切都在违背既定逻辑发生,如果不是原故事线本身有问题,那么只有一个解释——这个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了。”
从来这个世界第一日,赵白就一直觉得这世界透着古怪,但先前他都只当是这个身体魂魄丢失又回来造成的错觉,直到唐井桐身为这个世界大反派的身份暴露。
凡事皆有其逻辑道理,这逻辑要考虑客观的事实和主观的感情,但如果逻辑道理上怎么样都讲不通,那么就只有可能是条件或是结果出了错。唐井桐是大反派是他亲眼看见亲耳听见,不会有错,那么就只有可能是条件出了错,但他的原故事线直接来自这个空间的主导者和原主的记忆,就算和系统脱开也不曾失误过,创造者不应该会错判自己的作品。
所以,层层否定,只余下一个可能...
那就是这个世界宁致曾经来过,并且使其崩毁。
轻轻叹了口气,宁致回过头来,一双目与赵白对视,如同桃花隔水开,桃色添上水波,情意脉脉。
“你果然聪明。”
宁致一句赞赏的话和眼中不加掩饰的情意,反倒激起了赵白的怒火,语气越发咄咄逼人:“你曾经来过这个世界,如果没猜错,你上次来时扮演的,应该就是我这个角色吧?”
被赵白说中,宁致闭上了还意欲多说的嘴,望着赵白眼中情绪越发不明,低声喃喃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