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一面解了外面的大衣裳,一面笑道:“原是我不好,在那府中有些事,又有旁的客人来,竟给混忘了。”
他又去与贾母请了安,贾母仍未睡,正点着灯和鸳鸯抹骨牌。她银白的发只盘了个极为简单的发髻,上头光秃秃一根钗环也无,着了素日于家穿的墨绿色缠丝对襟小褂儿,一面瞧着牌,一面不时朝外头看看这天色。
案上摆了盏琉璃绣球灯,于这暗夜之中悠悠荡出一片暖黄色的光晕来。宝玉于窗外一看这光亮,便知贾母这是在等自己,一时间又是愧疚又是窝心,忙掀了帘子进去,笑道:“老太太还不曾睡呢?”
“宝玉来了?”
贾母将老花镜取下来了些,把宝贝孙子拉得近了些,又命鸳鸯举起了灯,仔细端详了遍宝玉。这才抓着他的手嗔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若是让你老子知道了,当心他捶你!”
宝玉只得将“护国公府内有客因而混忘了”的借口又拿出来说了一遍,可贾母却似乎全然不在意他这理由,反倒眯着眼,若有所思道:“所以,你今日在护国公府呆了一日?”
宝玉点头。
贾母垂着眼想了想,方才推宝玉道:“快些回去洗漱罢,已然是晚了,明日可如何起来去户部!”
“欸,”宝玉笑应了,方抬脚走了几步,又回头道,“老太太也该早些休息方是。此时虽是入春,可到底仍有些凉意,老太太当心着些,夜间莫要着凉了。”
“知道了知道了,”贾母蹙着眉,赶鸭子似的朝他挥了几下手,“怎么这般啰嗦了起来。”
被冠以啰嗦之名的宝玉不禁摇头一笑,兀自回头洗漱去了。待他一走,这房内原本有的几分生气似乎也被生生剥离了出来,同着宝玉一道儿消散了,只留下贾母孤零零坐在椅子上,身旁点着一盏孤灯。
鸳鸯提灯亲自送了宝玉出去,待她回来之时,便看见一个等她等的望眼欲穿的老太太盘腿坐在椅子上,眼巴巴儿地看着她。
贾母望见她,眼睛都不自觉亮了三分:“如何?”
鸳鸯抿嘴:“说是在护国公府内吃了烤鱼,还是世子亲自上手烤的。”
“果真?”贾母的手都有些哆嗦,从自己的枕头底下颤巍巍抽出了一本册子来。若是让这册子的撰写之人看见了,他定然会大吃一惊——这原本只是薄薄一本的册子如今已然厚了一倍不止,里头也不知夹了些什么,被塞得鼓鼓囊囊。
贾母觑着眼,重新将老花镜带上,翻到了柳寒烟那一页,郑重其事在上头写了三个字:会下厨。
“这可是个贤惠的,”她一面写,一面絮絮叨叨与鸳鸯道,“这种世道,娶回来的媳妇儿大都如花瓶一般被小心翼翼地摆着,会亲自洗手作羹汤的大家闺秀可不多了......”
鸳鸯:“......老太太,人家是大家公子。”
贾母手一顿:“是么?”
是啊!鸳鸯心内几欲咆哮。
“算了,反正也无差,”贾母乐呵呵将笔重新放置回了笔洗之上,掰着手指头盘算,“前日是同一等将军之子冯紫英去了知味观,昨日又同黛玉及薛家的那个宝钗去爬了山,今日还去了护国公府.而且情态都甚为亲密.....”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若是认真数一数,光是这休沐几日以来,宝玉就与九个世家公子一道出去同游过。
若只是同游也就罢了,偏生贾母为了调查孙媳妇人选,还命这几日跟着宝玉的小厮将每日所做之事都细细讲与了贾母听。宝玉与这几人或是同骑一马或是同饮一杯,又写了诗句相互赠送,其亲密之态,着实远胜于一般的挚友。
贾母算着算着,渐渐觉出了些不对来了:“我怎么觉着,宝玉这似乎是在四处招蜂引蝶呢?”
鸳鸯:......您老发现的是不是有点儿晚?
“明日你且找个人出去一趟,”贾母吩咐道,“将街上那些个传奇话本儿,凡是写契兄弟的,也买回来一些与我——我多看上一看,方好细细择出一个堪配宝玉的来。”
她就不信了,在阅完万卷之后,她还能找不出来一个孙媳妇儿!
且不说贾母私下如何慎之又慎地暗暗挑选着孙媳妇儿,这一边,毫不知情的宝玉于房内匆匆洗漱罢了,随即一头倒在雕花罗汉床上,沉沉睡去。
黑甜一觉,不知所踪。待到第二日醒来时,他去户部处理了些事宜。谁知沐疏见户部办完今年赋税之后便轻松了许多,一众官员待在房内也是无事,便命众人自去歇息。因而不过午时,宝玉便又回了荣国府,看着今日天气晴好,便预备着去沐浴。
他这一头青丝是自胎发时便攒起来的,若是将发冠拆了,发丝能一直垂到腰臀处。因而打理起来也颇为麻烦,宝玉每两日便要沐浴一次,洗发时,要寻个清朗之日,于阳光下晒上许久方能彻底晒干。
可巧今日阳光明媚,袭人便命人打了温水来,令宝玉只着了件薄薄的中衣仰躺在椅子上,解了他的头发。一时间,满头乌发皆如瀑布般垂落下来,乌压压如同鸦翅,泛着莹润的光泽。
富家子弟这一身极娇贵的皮肉儿,自然不是随随便便便能养出来的。便连洗个头,亦不是寻常那般简单,除了胰子、干净的帛巾,还要备着一种用百花蒸腾出来的粘稠而滑溜的香露敷头,用热的大巾帕浸透了香露,将宝玉的头发包裹起来。便连洗头时用的水,也是加了药材与花露后调和的水,能使头发乌黑细密。这般,待到吹干了之后,亦能闻到极浅淡的花香味儿,令人身心愉悦。
宝玉半眯着眼,任由袭人于他头上轻柔地动着,一时间几乎要昏昏欲睡过去。
正待他眼睛全然阖上之时,鼻尖却忽然被什么轻轻搔了两下,惹得他一惊,方才那睡意登时去了十之七八:“这是作甚?”
他睁开眼,方看见一张笑眯眯的面容凑在他面前:“三哥哥,你可睡着了?”
这小公子生的唇红齿白,眉宇间一派天真烂漫之气,为人爽朗大方。不是史湘云,又是哪个?
宝玉见是他,不由得失笑:“你怎来了?”
史湘云笑嘻嘻道:“总不见你打发人去接我,可见是不想我了。可是我想寻三哥哥一处玩,少不得便自己来了。”
他指尖上转着一根草叶儿,笑着又往宝玉鼻尖上扫了扫。眼见着宝玉控制不住,猛地打了个喷嚏,方把草叶儿扔了,凑近了些:“三哥哥,你这些日子似乎有些瘦了——”
旁人不说如何,与宝玉洗着头的袭人却受不得宝玉这般动来动去的,不禁笑道:“云公子不如去旁边坐一坐,也好让我替三爷将这头发快些洗了,再陪云公子一同玩的。”
史湘云与宝玉房中伺候的人都极为交好,闻听此话便笑应了,自去一旁坐着。只是他哪怕是坐着也极不老实,非捡那些个令人捧腹的笑话一个个说与宝玉听,从市井上的一些笑话到随口杜撰的一些典故,笑的宝玉不能自已,几乎要从椅子上翻下来。
袭人手中握着一把青丝,瞧见宝玉像条游鱼般左挣右拖的模样儿,心头愈发无奈了:“小祖宗,你好歹也该让我将这头发洗完才是——”
一言犹未罢,便听帘子外有人笑道:“这房内是做什么呢,怎么这般热闹?”
原来是宝钗并黛玉、迎春三人今日无事,齐来寻宝玉闲谈。谁知进了房,先见宝玉满头乌发尽散、于椅子上笑得泪光点点的模样儿,不觉都是一怔。
直到看到了一旁仍叽叽呱呱个不住的湘云,众人方明白了过来,不禁笑叹:“一个云儿,已经抵得过满屋子的人了。”
宝钗靠近了几步,亦笑道:“你且收着些,小心从这椅子上栽下去才是。”
好在他们几人来了,湘云的注意力也被转移了一些,探着身与黛玉说话。趁此时机,袭人忙忙替宝玉洗完了头,拿巾帕绞了半日,绞到半干了,方拿来了日常梳头用的木梳。
见了此物,宝钗不禁笑道:“这梳子打磨的倒精巧。”
因而顺手接过来看了一看,见其用的是上好的黄梨木,上头镂刻着几枝桃花,花瓣与花蕊皆雕琢的分毫必现,捧于手中,就像是一个极好的工艺品。
他既接了手,便令宝玉坐直了,上手替他梳了几下。宝玉原本发质便极好,如今刚刚洗过,更是顺滑,梳子没入了发丝,便像是触碰到了柔柔的水一般,丝毫没有阻碍,径直向下垂去。
面前的人微垂着眸子,一头乌发如同上好的柔绢,泛着隐隐的光泽。尾端仍有些水珠儿坠下来,一颗颗溅在地板上,衬着他这个人、这般景致,倒像是一颗颗溅在了心头上似的。鼻间满是浅淡而不腻人的花香,莫说执着梳子的宝钗心头一动,便连一旁正在与湘云说话的黛玉也不由得失了下神,定定地望着此景。
见身后之人忽然不动了,宝玉诧异地回头:“宝哥哥?”
宝钗眸光一敛,方欲答言,手中的梳子已然被湘云强行接夺了去。湘云笑道:“三哥哥,今天,我来与你梳头如何?”
宝玉:......
不知为何,他心头忽的涌上了些不大好的预感。
“来来来,莫要慌,都交与我——”湘云二话不说便忙活起来,还拿了红布将宝玉面前的镜子一把盖住了,不教他提前知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儿。他手下动作不停,又唤了迎春房内的两个丫鬟过来,三人又是说又是拍手笑,丝毫不顾宝玉挣扎,终究是将他强行按住,按照自己心内想法来了一遭儿。
片刻后的宝玉:......
你们一个二个究竟在笑什么?敢不敢让我知道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宝玉:......你对我的头发干了什么?
袭人:噗。
黛玉:噗。
宝钗:噗。
迎春:那我也......噗......
宝玉:吐血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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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看完小话本之后的贾母。
贾母:我发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事。
鸳鸯:???
贾母:就算是两个男的,也会有一方做承受的那一方,相对较弱势一些。
鸳鸯:所以?
贾母:教育要从娃娃抓起,宝玉决不能做下面的那一个!
鸳鸯:您老说的教育是——
贾母:(豪情万丈)那书铺里的男男春-宫图我全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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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头发洗了之后真的是非常美的一件事~作者君最喜欢黑长直。
嘛,其实我自己也算是黑长直了。长发及腰,可惜天生颜色比较浅,不是纯正的黑色......
以及。
我昨天和今天都打了那么多字,居然没有一个人夸我?!!我要哭给你们看了!!!
第69章 龙阳之癖
许久之后,宝玉终于知晓自己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了。
他手中执着一23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面暗黄的菱花镜, 镜子的背面乃是鎏金雕刻出的各色飞禽走兽, 无一不毛发细腻、精巧绝伦;镜里映出一张如玉的面容来, 虽则眸光潋滟俊秀非常,却仍是宝玉平日里看惯的那张, 并无甚不妥之处。
只是他那一向都用攒珠银冠整整齐齐束起来的一头青丝, 如今却被扎成了紧紧的双鬟!
双鬟也就罢了,居然还在上头插了两朵用宫纱做成的花儿!
宝玉嘴角抽搐半晌, 默默回头望向早已扶着书案笑得直不起身来的史湘云:“......还不快与我拆了?”
“为何要拆?”史湘云笑道, “这模样儿多俊俏!林哥哥, 你说是也不是?”
黛玉唇角也噙了笑意,见问, 便略略点了点头。
史湘云实则说的不错, 宝玉原本便生的十分俊秀, 虽无脂粉气, 但是猛地一看面容, 倒与女孩儿有几分相像。眼下他一头青丝悉数扎了起来,两边儿银色的刺绣发带俏皮地打了个结垂落着,只用两颗莹润的东珠做了花蕊, 猛地一眼看去并不打眼, 反倒显得活泼俏皮。衬着宝玉的脸,倒果真像是个生的标致的女子,比做男儿时愈发多出几分说不出的柔情来。
便连素来端庄持重的宝钗见了,一时间也觉得眼前一亮, 不由得笑道:“宝玉倒适合如此打扮,许是前世原是个女儿,今生错投了男儿胎,也说不准呢。”
宝玉:......
你才是女儿,你们前世都是女儿!
只是他这话却不好说出口,若是果真说出来,定要被这几人笑问“前世之事你如何得知了”。因而眼下只含含糊糊了几句,便要自己动手将这双鬟拆了。
“哎哎,莫要动!”史湘云早早儿便瞥见了他这动作,忙伸手将他的手打掉了,笑道,“三哥哥,寻常总有人说彩衣娱亲,只可惜我们总不能一见。如今三哥哥好容易打扮成了这般俏丽的模样儿,不去与老太太看一看,岂不是可惜了?”
迎春一直于一旁含笑看着他们几人笑闹,待见他们欲要推宝玉去见贾母,方轻声阻了两句:“你们也莫要胡闹的过头了,宝玉如今已是朝廷命官,你们行事,总该与他几分面子方是。若是让这府中下人看见了,之后他这威信可从何竖起?”
迎春素来不问闲事,哪怕当日被奶娘暗中骑到头上来也只做不知,府中众人皆将他当做个木头人对待。如今忽的听他这般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史湘云不禁有些怔愣,笑道:“迎哥哥今日,怎么这般无趣起来?”
“并非是我无趣,”素衣的公子面容温和,拢了拢自己的衣襟,“只是你也非孩子了,有些事原该心中有数。况且二老爷素来对宝玉管教颇严,若是让其撞到了,又如何是好?莫不是为了你这一时得趣儿,竟让二老爷教训宝玉一顿不成?”
这一长段话句句在理,只说的史湘云心中不快,不禁低了头嘟囔道:“不过是大家玩乐,怎么在迎哥哥口中便这般严重了起来......”
迎春正色道:“你要玩乐,自可。只是宝玉并非是你可以拿来肆意胡闹的对象,若是果真要彩衣娱亲,云弟弟何不亲自上?”
宝、黛二人也从未见过迎春如此咄咄逼人之模样,忙笑上前劝阻,将仍然满心不悦的湘云拉开了。只是他二人到底心思通透些,不比湘云仍有些稚气未消,如今看来,便觉出迎春对宝玉的十分维护,不比寻常,一时间心神间都隐隐多了几分防备。
“罢了罢了,”宝玉笑道,“这是何事?迎哥哥说的原在理,若是云弟弟果真想看,不若我们此时穿了斗篷去,到了老太太屋中将外头衣服脱了,不教其他人看到,不也罢了?”
他既出言,迎春便不再说话,只默不作声向房门处站了。袭人忙忙拿出一件薄的如意云纹织锦斗篷来,替宝玉将兜帽带上,系好了带子,方目送着他几人出了房门。
自是彩衣娱亲,自然要做全套,宝玉到了贾母房中,索性先借了底下丫鬟的一套衣裳,连衣物也一并换了。上头是桃红色比甲,下头是翡翠撒花洋裙,手中还捧了茶盏,猛地一眼看去,倒当真只是个普通的丫鬟。
可巧鸳鸯不在房中,换完衣物的宝玉也不叫其他丫头说话,只悄悄儿地踏进房门。彼时贾母正倚在一个秋香色镶银边的大引枕上,带着副老花镜,眯着眼翻看着什么。宝玉有心要逗贾母笑一回,便悄无声息到了贾母身畔,掐着嗓子细声细气道:“老太太喝茶。”
贾母正看到兴头处,隐隐也觉着有些口干,因而便随手将他手中捧着的茶盏接了,就着饮了一口,一个余光也未分与宝玉。她只全心全意地看着书,唇角不知为何也挂起了几分奇异的笑意来,时不时煞有介事地点点头,看得人满心不解。
这究竟是何物,竟引得贾母看得如此痴迷?
宝玉心中不禁升起了几分疑惑,悄悄儿踮了踮脚,探头看了看贾母手中拿着的那本册子。这一看不打紧,他手中的茶托整个都掉落在了地上,“啪”的一声摔了个粉碎:“老太太,您这是......”
正沉浸于书中的贾母蓦地听见了宝贝孙子的声音,一时间唬了一跳:“宝玉?”
她抬起眼来,将这个端茶倒水的丫鬟仔细打量了一番,这才看出凤凰蛋的模样儿来,不禁惊道:“你怎么做了个这个打扮?”
然而她的宝贝孙子已然完全无心去回答她这话了,只是瞪大了眼,满心皆是不可置信:“老太太,您现在看的这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