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纠缠不休之时,后头传来一声轻笑,有人笑问道:“还不曾醒酒呢?”
冯紫英扭头,便看见宝钗、黛玉并王熙凤、薛蟠四人皆来了,许是不放心宝玉,皆是先往宝玉面上瞥了几眼。王熙凤这才笑道:“你们两个倒会偷懒,正儿八经的寿星居然也偷着离了席,这怎么成?”
一语未罢,冯紫英怀中的寿星早已不耐地翻了个身,嘟囔道:“我好似是听到了凤哥哥的声音......”
王熙凤瞧着他此刻的模样只觉有趣,干脆在青石上坐了,随手拽了根草叶儿去逗弄他。叶子拂在面上,令宝玉整个人都觉着痒痒的,不由得皱了皱鼻子,伸出手去扒拉。
他这般动来动去,冯紫英只觉越发抱不住了,只得先命下人拿了软垫垫在那青石上,随后才将宝玉放上去,哄道:“你坐好,不要躺着。”
宝玉两眼迷蒙着,脑袋一歪一歪,却还是勉强支撑着坐好了。两只手乖巧地放在膝盖上,坐的板板正正,只是整个身子都在不自觉地东一倒西一倒。
众人皆专心致志看着他,都只觉着甚为有趣,看他的模样儿,倒像是只小兽般可怜可爱。王熙凤眼睛骨碌一转,便起了些坏水儿,不由得笑问:“宝玉,唱个曲儿来听听?”
宝玉勉强睁着眼,听了这话,果真咿咿呀呀唱了起来:“经史腹偏偏,昼梦人还倦。欲寻高耸看云烟,海色光平面......”
众人不成想他果真唱了,正失笑时,便见他又猛地一下坐直了,拍了下青石。
这是做什么?
几人皆饶有兴致地盯着他,便见他拍完青石后,很是严肃地高声喊了一句:“好!”
......感情这唱完之后,还带自己拍板叫好的!
黛玉笑的眼中都泛出了泪花,连素日最稳重和平的宝钗也不由得抿嘴:“这会儿倒是醉糊涂了。”
那头的宝玉还在扯衣带:“唱得好!爷要赏......要赏......”
摸了半日不曾摸到钱袋,反倒将自己的衣带扯了个七零八落。站在这处看他的几人也顾不得还席了,一个个皆像生根发芽了一般立在原处,盯着他一壁笑一壁叹。薛蟠看的目不转睛,笑嘻嘻将自己的钱袋解了下来,一咕噜塞进了宝玉手中:“赏你了,都赏你了。”
王熙凤眼见宝玉此刻喝醉了后如此乖巧,心头愈发荡漾起了坏水儿来,扫了这里的众人一眼,笑着低头问:“宝玉,这世上,你最心悦之人是何人啊?”
无字天书:......
少年,你这是在搞事情啊!
这句话一出,冯紫英的面色不禁变了变,黛玉的笑意也收了些。宝钗虽是一如既往的言笑晏晏,只是眸子里也难得有了些暗沉的情绪。
一时间,众人皆目光灼灼盯着宝玉,等待着从他口中吐出来的答案。
他们的心思从未如此统一过。
若是旁人......非要解决了那人才好!
在这般紧张之时,偏偏有个人要□□来一脚。
“自然是我,对吧?”薛蟠自得道,“哥哥还可带你出去玩儿岂不比他们这帮子总守着规矩的老古董有趣儿的多——”
“哥哥,你少说些。”宝钗蹙了下眉,难得现出了些不悦来,拉了下薛蟠的袖子。
薛蟠只得将嘴边儿的话委委屈屈咽下去了。
宝玉对这不见锋芒的刀光剑影一丝感觉也无,努力用已然不太灵通的头脑思索了半晌,最终晕乎乎给出了个答案:“林妹妹!”
众人:......
等等,林妹妹是谁?
见他们皆看向了自己,黛玉只得苦笑:“诸位也是知晓的,我父亲膝下唯有我一人。”
言下之意,这林妹妹究竟是谁,他竟也不太清楚。
冯紫英勉强压了压满肚子翻涌的酸意,又问:“那站在这里的几人中,你最心悦之人是谁?”
......完了。少年,你这是要做件大事情啊。
无字天书的书页登时都抖成了筛糖,暗暗心想,这问题比方才那个还要毒,无论说的是谁,都是要打起来的节奏啊!
它在心中盘算着究竟要不要直接将宝玉敲晕了算了,正踌躇不定,便听宝玉斩钉截铁吐出四个字来:“这不能比!”
众人不仅没觉着松了口气,反倒愈发高高提起一颗心来。
“为何不能比?”冯紫英问。
宝玉掰着手指头开始算,从元迎探惜到张逸然再到眼前几人,连他身旁伺候的晴雯袭人也算上了,通通数了一个遍。最后道:“因为都一样,所以不能比!”
他原是想说,这些人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危险,个个皆是抱着觊觎之心的。一个弄不好,这兄弟之情便直转而下变为那等......不可言说之感情了。
然而于几人听来,却仿佛是在说他们几人于宝玉而言皆是同等重要,一时间互相看了几眼,皆是满腔的复杂心思。酸水于心中汩汩泛滥着,只令他们心中个个皆想是有只猫在伸爪子挠一般。
一旁的薛蟠瞪大了眼:“我呢?我呢?!为何没有我的名字出现?”
众人皆各盘算着心思,哪里有人理会他?唯有罪魁祸首仍双眼迷蒙,乖巧坐在青石上东倒西歪。半晌后张开嘴打了个哈欠,二话不说便倒下要睡了。
冯紫英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哭笑不得,忙用双手垫在了他头下,将他同冰凉的青石阻隔开来:“乖,莫要在此处睡,不如回房吧?”
“只怕待会儿老太太要遣人来问,”宝钗一蹙眉,“倒不如先在那边儿的侧厢房里略微歇息一下,若是就这般逃了席也着实是有些出格了。”
第39章 宝玉生辰(三)
他们陪着宝玉在侧厢房里待了许久,宝玉方才渐渐清醒过来, 只是一双桃花眼里仍噙着些水雾。他勉强睁开眼, 便看见房中五人皆目光灼灼盯着他看, 倒像是要将他整个人点燃一般, 不由得茫然道:“这是怎么了?”
冯紫英沉默良久, 方道:“你皆记不得了?”
“记得什么?”
宝玉茫然抬起眼来,扫了众人一圈。
黛玉原本正坐于窗边拿着本书看, 此时便将手中的书卷掩上了,轻声笑道:“他记不得了方是正常。若是记得了,才是太阳从西边儿出来了呢。”
回到席上时,卫若兰几人早已百无聊赖了半日, 见他们施施然走来,忙道:“你们都去了何处?我方才不过一掌眼, 你们便不见了, 这一走走了这么久,倒令我们好生无趣。”
宝玉面上都有些做烧,忙忙道歉:“原是我有些不胜酒力,实在是怠慢了。”
之后众人持螯赏桂, 宾主尽欢, 也就不提。待到宴席散时,天色已然擦黑,众宾客皆欲各上马车回府, 唯有冯紫英顺道将宝玉一揽, 笑道:“你这生辰之礼, 我还未给你呢。”
宝玉听闻,忙忙向他伸出手来,便要讨要。
熟料冯紫英却笑道:“此时却不能给你,这玩意儿就是夜间时有意思。不如今夜,先留我在你们府上歇息一夜——”
“这如何妥当?”另一道话音立刻插了进来,宝玉扭头看去,却是宝钗笑盈盈将冯紫英的手从他肩膀上拿开了,“冯公子与贾府并无何血脉关系,只怕不太好吧?若是果真想要留下,不如我也一起住下,大家热闹热闹才好。”
一旁的薛蟠听了个一言半语,正舍不得宝玉,忙忙插话进来:“既然如此,我也要留我也要留!嘿嘿,多我一人不多少我一人不少,宝玉弟弟觉得如何?”
黛玉不说话了,只拢着身上的披风,一双秋水也似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宝玉。
王熙凤亦笑道:“什么好玩的玩意儿不带上我一起瞧?这可太不厚道了些。”
甚至连今日客串了两出风月戏文的柳湘莲也凑过来,巴巴儿地想要住下。
宝玉:......
他扫了下围成一圈的人,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强笑道:“大家路上小心。”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将这群人皆留在府里,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干!
于是他果断地拒绝了所有想要留下的人,并命今夜上夜的林之孝家的牢牢将院门锁住了,不教任何人进来,这才觉得放心了些。
被残忍拒之门外的众人:......
回到院中时,鸳鸯已经将宝玉今日所收之礼悉数送了过来,宝玉一件件看去,黛玉最好清雅,送的是架慧纹的十二扇炕屏,上头用黑绒线细细绣出了诗词,又绣了各色折枝花卉,立于案上,又鲜亮又雅致。
宝钗家中原有许多古董铺子,因而送的是一对白玉杯,通透无瑕,水头十足,一看便知是上品。
宝玉兴致勃勃向下拆,瞥见一本书一样的东西,拿大红羽缎包的十分严实,不禁好奇道:“这是何物?”
谁知方一拆开,他便像是被蛇咬了一口般猛地将书扔了出去,面上也不禁泛起了些许绯红:“这个东西是谁送的!”
坐在回府马车上的薛蟠忽然张大嘴打了个喷嚏。
“这是怎么了?”一旁忙着清点贺礼的晴雯不由得奇道,俯下身去,便将那书捡了起来。宝玉连声命他不要看,他却丝毫不听,径直翻开来一瞥——
很好,入目皆是各色春-宫。配色鲜亮,栩栩如生,上头画着的两个男子紧紧缠绕着,全然令人不能直视。
晴雯略翻了几页,立刻由捧着改为了用两根手指拎着,不由得啐道:“这薛大爷也着实是太不正经了些,给我们爷送这些个腌-臜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
宝玉心头亦是无奈,只得道:“先将它收起来吧,找个没人的时候丢掉也就是了。”
晴雯应了声,心头却着实是有些好奇的,因而并未听从宝玉之话将其丢掉。反倒是趁人不注意时,直直地塞入了自己的箱笼里,又拿自己的旧衣服严严实实掖好了,这才走出来,对宝玉只说是扔到河中去了。
待到夜间,上夜的人走后,宝玉房中伺候的人却专门准备了一桌酒席,单独要为他们主子庆生。宝玉坐于上座,一左一右是袭人同晴雯,下头的人则乌压压坐了满席,二话不说便要灌酒。
偏生宝玉今日已经吃多了一回酒,便不欲再喝,袭人忙劝道:“这并非是寻常的烧酒,而是拿合欢花浸的酒。爷且先尝一口味道,若是果真受不住,也就罢了。”
宝玉听了此话,便低头啜饮一口,只觉口感清醇,并非是一般烧酒的浓烈味道,反倒浸透着合欢花清甜的滋味儿。并不令人觉着口齿酸麻,而是轻柔的在舌尖打着转儿,令人神思都为之一清。
宝玉喝了两口,愈发觉着味道好,且又无人劝阻,便不由得一时贪杯,接连灌了几杯下去。晴雯麝月等见他今日似乎有兴致,便也闹哄哄上来敬酒,酒过三巡,宝玉便觉头脑隐隐有些发热,只得先向一旁躺了。
除却他外,房中伺候的几个人也都醉的不轻。晴雯喝的最多,口中仍嘟嘟囔囔地哼着什么不知名的曲子,面上酌红一片,连带着麝月也是昏昏然的模样儿,一头往榻上倒了,便再不肯起来。
在这一溜儿喝醉的人中,唯有袭人只喝了半杯酒,眼下便将他们一个个都拖起来,勉强丢回他们自己房中去。而待宝玉勉强睁开眼之时,便只能看见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缓缓凑近了些,拿手轻抚了下他凌乱贴于脸上的发丝。
鼻间满满皆是清淡的木樨香气,闻得久了,只令人越发飘飘然起来。宝玉隐约觉着似乎有哪里不太对,然而他今日着实是吃酒吃的太多了些,只能迷迷糊糊道:“......袭人?”
身前那人手顿了顿,随即应了声,弯下腰去,将他脚上的鞋袜悉数脱掉了。
足上的触感灼热的有些吓人,宝玉下意识蹬了蹬腿,却被人擒住了双腿,缓慢地俯身上来,连同宝玉的外衣也一同解掉了,轻柔地扔至了一旁。
腰身处、脖颈处,皆像是有什么在轻柔地流连着,耳边是衣服解掉时发出的瑟瑟的响动,面上有轻微拂过的鼻息。随即灯火凑得近了些,仿佛是有什么人为了将他看的更清楚而将原本放置在桌上的灯拿到了床头,宝玉被这灯火照耀着,眼中皆是细碎而不成块的光斑,整个人皆是轻飘飘的,如坠云端一般。
然而不对......似乎有哪些地方不大对......
他勉力思考着,一面努力在这莫名的沉沦中清醒过来,一面无意识地咬着唇,努力看了半晌,终于看到有一本异常熟悉的书映到了他的眼前。
无字天书写了几个字与他看:
宝玉心头莫名一凛,下意识便要坐起来,可肩膀上却有个轻柔而不容反抗的力道将他重新按了下去。意识朦胧之中,他听到有另一个声音于他脑中响起:“可要本天书来帮你?”
那是个清脆的孩童声音,尾音软绵绵的,带着孩子专有的治愈力。
随着一声轻响,似乎他腰间原本好好系着的腰带亦被人解开了。宝玉努力地呼吸着,心头却有一个念头愈来愈清晰:再不反抗,只怕便迟了!
“可要本天书来帮你?”那孩童声音又慢悠悠问了一遍。
“要!”宝玉脱口而出,“无论是谁,一定要帮帮我——”
“那便如你所愿吧,”孩童叹了口气,莫名带了些大人般的宠溺,“真是拿你没有办法。”
房中暖黄的灯火忽然变了变,取而代之的是满室耀眼的白光。于这样的光芒之中,有什么东西缓慢地聚到了一处,终于勾勒出了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孩童模样。
宝玉微微地喘着气,只在眼角余光中映出了一张嫩生生的小脸,有什么光滑而柔软的东西擦过脸颊,孩子趴在他面前看了看,随即又叹了一口气,恨铁不成钢似的伸出手指戳戳他:“你呀——”
“早便提醒过你的,要你更有戒心一些,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结果还要本天书特特化出人形来给你收拾残局......”
孩童一面唠叨着,一面三下五除二将房中另一个人劈晕了,干脆利落扔回了那人自己的房间去,这才重新回到宝玉身旁来,肉呼呼的小手托着腮,专注地盯着宝玉看了一会儿。
见宝玉仍努力睁大着眼睛看他,他便不由得轻声笑了下,两只小胖手将宝玉的眼睛遮住了。
“睡吧。”
这仿佛是一道轻柔的命令,宝玉几乎是一瞬间便彻底失去了意识,沉入了黑甜的梦中。
第40章 人形天书
待到第二日袭人醒来之时,天色已然大亮, 纱窗被外头清透的阳光一照, 铺下了一层氤氲的暖色。他蹙着眉, 下意识伸手挡了下这光, 随后方反应过来, 忙忙起身。
自己缘何会在此处?
袭人心内转了千万个念头,一时间倒有些不大确定自己昨日是否按计划行事了——倘若是, 他原本应在宝玉房中才是,如何一觉醒来,便又回到自己屋中了?
可是倘若不曾......
他却又着实隐隐约约记着些情景,记着他家爷当时眸子微阖、只张开嘴微微喘息时的模样儿, 甚至连带了些慌乱的呼吸声也仿佛仍在耳旁盘旋不去。倘若是梦,只怕也太过真实了些。
袭人正思索着, 忽见雕花木门被人推开了, 晴雯着了一身艳红色的衣衫熠熠生辉地走进来,将外头正好的秋色都比成了不值一提的赝品:“哟,醒了?我还以为你预备睡一日呢。”
“爷呢?”袭人忙忙地梳了头,问道。
晴雯将手中提着的木盒放于一旁的案上, 嗤笑道:“早走了, 若是还等你来服侍,只怕爷今日就不用去上学了——说起来,昨日你不是喝酒喝的最少的那一个么, 如何今日反倒比那群小蹄子起的还晚?”
“爷走了?”袭人心中猛地一沉, 又猛地一松, 不自觉咬紧了唇,说不出心头涌上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滋味儿。然而他到底有些城府,也不好显露于晴雯面前,便匆忙洗漱妥当,将自己打理的清清爽爽。
晴雯这才将桌上的木盒掀开了,木盒里是一碗粳米粥并两三碟清爽小菜,晴雯一面摆,一面道:“厨房里那群奴才也是惯会爬高踩低的,听见是你没吃饭,眼巴巴儿地便遣了人送过来。据说还是里头的柳大娘亲自净了手炒的,你昨日宿醉,还是先用些再去办事吧。”
袭人笑道:“有劳你。”
二人这厢用些吃食后,自去忙活不提。且说宝玉第二日醒来,虽是照常去上学,身边儿却着实是多了一个人的。
不是旁人,正是如今化作了人形的无字天书。
世间万物皆讲究一个灵性,无字天书既为仙物,又诞自瑶池仙子之手,早早便有了副七窍玲珑心,灵犀已通。如今下凡未至一年,已是攒够了日月精华,因而变幻出了副只有五六岁大的孩童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