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这更可怕的,是看见左手也同样如此。
这比噩梦更可怕的双手,足以让她的尖叫声掀翻屋顶。
可桑诺没有惊叫,只是呆呆看着自己原本光洁如同削葱根的手,变成了一双枯萎老妪的手。
一旁的侍女们察觉了她的异色,为首的连忙哄劝:“姑娘且放一百个心,身子都会调理好的。”
桑诺没回应,面无表情地缓缓撩开衣袖,看向自己的胳膊——
入目的,依旧是干瘪衰老的肌肤,这不是她的胳膊,不是她的手。
“取铜镜给我。”桑诺说。
“姑娘还是歇息着罢,养好了再梳妆不迟……”
“快。”桑诺嗓音在发抖。
侍女们低下头,一动不动。
桑诺深吸一口气,抬手摸向自己的脸。
没有那种遍布沟壑的皱纹触感,她摸到的皮肤就像是软软的一层外皮,坍塌在骨骼之上。
她颤着手将发髻拆开,抓起一缕发丝举到眼前。
是黑色……
头发没有变白,桑诺心中燃起一点希望,可紧接着滑落下来的发丝,却是雪一样的惨白。
心里猜到发生了什么,桑诺没再坚持让她们取来铜镜,就算取过来,她也没有勇气照看自己的模样。
她缓缓蜷缩进被子里,把头埋在被角,浑身打颤。
“姑娘……”侍女们还想劝慰。
“你们出去罢,我想睡了。”桑诺疲惫地小声说。
之后几日,她不肯见人,只有梅姨奉命,检查她的恢复状况。
“不要担心。”梅姨猜到她已经发现了自己的容貌变化,在床边温声劝道:“东海有贝泞珠,服下一颗,身子就会变得比新生婴孩更娇嫩。
你救出小尊上,立了大功,应龙夫人早跟我提过这件事,东海是夫人的娘家,等你养好病,她一定会给你求一颗回来。”
“我现在就要!”桑诺掀开被子,满眼泪光的看向梅姨:“我不要变成这样!一天都不要!梅姨!您去求夫人现在就把那什么仙丹给了我!”
“别急……”
“怎么能不急!”
“桑诺,你别着急,暂时还不行。”
“为什么?!”
梅姨面露苦涩,无奈道:“夫人那个东海的妹妹,就是上次命人修理咱们的那位八公主,正在烛龙殿做客,她没少在夫人跟前说咱们坏话。”
桑诺苦笑:“主要是说我的坏话吧?她说什么?说我勾引尊上?”
梅姨叹了口气:“她让夫人提防着你,要等你出了钟山,再把贝泞珠给你。”
“果然是怕我勾引尊上。”桑诺颤声道:“我昏迷那几日,尊上怕是已经瞧见我的样子了,所以之后再没有来过。”
梅姨一皱眉,神色为难地低下头。
桑诺蹙眉:“还是说,尊上一直都没有来过?”
梅姨依旧不答话。
桑诺苦笑:“那就更好了,哈哈……哈哈哈……幸亏没有来!”
“这件事你不要过问。”梅姨抬头道:“当务之急,是赶紧养好身子出山,耽搁久了,贝泞珠恢复力就有限了。”
桑诺是个识时务的小狐狸,她愿意慷慨赴死,却不愿意活得凄惨。
容貌对她而言是一等一的大事,于是,接下来的所有精力,都用来配合梅姨的治疗,努力恢复健康。
——
两天之后,双雪殿响起清脆的通传声:“尊圣驾到——”
一个英姿笔挺的男人昂首阔步踏入院门,穿一袭玄青色广袖直裰,身姿修长健硕,俊美的面容轮廓分明,一双狭长的凤目中,赤红色的双瞳透着令人胆寒的威色。
应龙夫人正坐于暖阁中,听闻传报,立即魂不守舍地站起身,将侍从全部屏退。
见丈夫昂首阔步踏进门槛,她立即迎上去,将他拽进珠帘之中。
“阿焯,怎么样?”应龙夫人满面焦虑。
烛九阴深吸一口气,眉间两道皱纹又深刻了几分,嗓音沉郁,却尽力隐藏愤怒:“还能怎样呢?医者们都告诉你了。”
应龙夫人急不可耐地提高音量:“我是问你有没有办法!”
烛九阴侧头看向夫人,神色落寞地开口:“连夫人都没有办法,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挖苦我!”应龙夫人急道:“我让你赶回来,就是指着你救救咱们的孩子!”
烛九阴苦笑:“我临走前,再三叮嘱你别动歪心思,可我是真没想到,你能破开天帝的结界,否则我是绝不会离开半步的。”
他仰头闭上眼,“不能怪你,我更没想到的是,雪时竟如此蠢钝,明摆着的火坑,也敢往里跳。这么些年,师傅们对她的教导,算是都白费了。”
应龙夫人一咯噔,她心里很清楚,是因为那只小狐妖,引得自家龙崽方寸大乱,撞出了结界……
可这件事怎么会暗藏埋伏?
难道……东皇太一那个老奸巨猾的家伙,早就猜到她会找桑诺?
又或者……
应龙夫人脸色愈发惨白——
难道从一开始,桑诺就是那个老滑头步下的一枚棋子!
她早该料到,那老滑头上万年来算无遗策,怎么会抛出如此巨大的空子等她钻!
第85章
救出尊上之前, 应龙夫人不太喜欢她, 桑诺心里是知道的。
救出尊上之后,应龙夫人似乎略微拉进了与她的距离,经常前来探望, 大概是出于感激,慈爱的态度也不是装出来的。
然而, 近几天,夫人再没来探望桑诺,这其中,少不了东海公主乱嚼舌根的功劳。
桑诺安慰自己, 反正不跟龙崽子好了,也用不着给应龙夫人留什么好印象。
不过, 她还是很担心,担心夫人一气之下, 连治好她衰老的仙丹都不给她了。
多少看在她舍命救了她的孩子吧, 桑诺心想。
午膳过后,忽然来了一道传召——应龙夫人请她去双雪殿叙话。
桑诺心一沉,知道事态不妙。
如果出于善意,夫人该不会让虚弱不堪的她,顶着一张老妪的面容,出门献丑。
桑诺想拒绝传召。
她现在没有什么可怕的, 只剩一条命了。照说,应龙夫人应该不会过河拆桥、忘恩负义。
夫人若是因为桑诺违命而降罪,她倒想看看, 尊上会不会站出来说两句话。
即使此时此刻,她还是没法彻底死心,想要用一切手段唤来尊上的回应。
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总比彻底的无视强一些。
于是,桑诺侧躺在床上,背对着珠帘后的侍从,冷淡地回应:“劳您传话回去:小妖身体抱恙,不能前往拜见,还请夫人见谅。”
然而,外厅的侍从并不好打发,他直接找来四个侍女,要强行将桑诺抬去门外的步辇。
桑诺本就虚弱,自知无法抗拒,只好识趣地顺从,匆匆让侍女找来一条面纱,遮住半脸,就出了门。
烛龙宫内的巷道宽广却安静,阳光斜照在外墙西面,在墙的背面打下短短的阴影。
步辇所经之处,虽比凡间宫殿雄伟华丽,却并无巡逻的守卫,所以异常寂静。
偶尔有几只斑斓的鸟儿低空掠过,留下悦耳的鸣叫声,在巷子里回荡。
桑诺瘫软在步辇座椅之中,稍微的颠簸,都让她感到不适,好不容易撑到西院的花园,她已经昏昏欲睡。
忽然间,仿佛有所感应,桑诺微微侧目,便看见不远处,一棵火红的木棉树之下,立着一个身着雪白长衫的熟悉身影。
桑诺陡然睁大眼,浑身紧绷!
是尊上!这样的重逢实在让人毫无准备。
久违的剧烈心跳,让桑诺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可虚弱地身体根本禁不住这样激烈的情绪波动。
她一手捂胸,颤抖地喘息。
这一刻,心情似乎比她破开结界时更加紧张。
桑诺低下头,即使带着面纱,也还是露出苍老的容貌,只祈祷姜雪时不要发现自己。
然而,这是个愚蠢的期待——
几个侍从一见到尊上在树下站着,就立即抬着步辇,上前请安去了。
桑诺总不能弃车而逃,尤其是带着这副半瘫痪的身体。
她若是就这么“咚”的一声栽下去,半死不活地爬开,尊上不想发现都困难……
于是她把面纱往上提了提,将头埋得低低的,跟侍从一起躬身请安。
“尊上纳福。”
一阵沉默。
桑诺祈祷赶紧结束请安,却迟迟听不到回应,便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顿时心跳加速——
那头龙崽子居然走到了步辇右侧,与她只隔了半步的距离,正仰头盯着她看!
难道被认出来了?
桑诺欲哭无泪!
侍从见尊上有些发愣,便躬身禀道:“夫人请这位姑娘去双雪殿议事,奴婢先行告退了。”
姜雪时仍旧没有回应,仰头注视着步辇上坐着的桑诺。
见尊上没有吩咐,侍从便吩咐抬起步辇,继续前行。
桑诺松了一口气,可步辇才刚往前挪动两步,就陡然一顿。
桑诺身子朝前一个酿跄,险些摔下去!
她没叫出声,只是一脸诧异的抓紧座椅,疑惑地看向抬椅子的侍从。
侍从面色为难的转过头,讨好的朝尊上笑了笑,又低头看向身后的木杆。
桑诺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这才看见,自己右脚前方的那一段步辇抬杆,被一只白皙修长的手紧紧握住了,毫无疑问,是某只不安分的龙爪子。
这龙崽子究竟想干什么?!
桑诺蹙眉闭上眼,感觉自己像一条案板上的鱼。
几个侍从不知所措,领头的侍从刚准备上前询问,桑诺就感觉身子一晃,陡然下坠!
姜雪时一手把步辇按下地,伸手要去揭桑诺的面纱。
“尊上!”桑诺身子后仰,双手握住姜雪时手腕,苍老的双目里盈满水光,乞求般摇了摇头,颤声道:“不要……”
她虽容颜衰败,嗓音却没变,尊上该是听得出的。
念在往日情份,桑诺只求保住自己最后的尊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陌生的嗓音——
“尊上!”
众人齐齐转头看去,就见一个黄衣侍女提着裙摆快步跑过来,在尊上跟前站定,毫无礼数地一跺脚:“可算让奴婢找着您了!”
姜雪时的手从桑诺手中抽回,转而侧身朝向那侍女,像是已经忘记要揭开桑诺的面纱。
黄衣侍女好奇的转头看了眼步辇上的人,面纱上方,那双眼皮耷拉的双眼十分陌生,她不禁好奇道:“这位大婶是?”
“这是夫人的贵客。”侍从满面带笑地回道:“咱们正要去双雪殿复命。”
黄衣侍女听是贵客,便向桑诺颔首一礼,让他们赶紧入殿。
可步辇刚被抬起一截,又被尊上反应机敏地按了下去……
“尊上!”黄衣少女嘟嘴道:“您干嘛捉弄他们呀?别耽搁了夫人的事情,快松手,乖!”
桑诺深呼吸,深深呼吸。
这个看上去比她大五六岁的婢女喊她大婶,她可以忍。
可她对龙崽子的说话语气,让桑诺有种把她埋进地里的冲动,一刻都不能等。
这就是烛龙殿里“礼规森严”的婢女?
这撒娇功力,让桑诺这只狐狸精都自叹弗如。
眼看着那黄衣婢女使劲浑身解数哄尊上松手,桑诺反而不希望龙崽子松手了,就让这侍女见识见识,她这“大婶”对烛应龙的吸引力。
然而紧接着,那黄衣少女忽然上前一步,仰头在尊上耳边嘀咕了句什么,而后一脸狡黠地后退两步,抿嘴笑看着尊上。
桑诺没听见她说了什么,却看见那只握着她步辇木杆的手,松开了。
姜雪时转身看向那侍女,沉默片刻,忽然眯眼笑起来,扬起下巴,有些口齿不清地呢喃:“还给我。”
桑诺浑身一颤,似乎第一次看见姜雪时对着除她以外的人,露出这样无害的纯粹笑意。
那黄衣少女咯咯笑着朝树边跑:“捉到奴婢,奴婢就还给您!”
放肆!放肆!放肆!
桑诺握紧地拳头瑟瑟发抖,把全部的希望凝注在眼中,紧张地盯着跟前的姜雪时。
别理她!
不许理她!
她听见心底的咆哮。
然而,姜雪时还是迈出脚步,与她擦身而过。
桑诺感觉周围的光线瞬间全都熄灭,她又跌回了永无止境地黑暗。
步辇被抬起来,桑诺还侧着身子僵直地坐着,雕塑般被抬进双雪殿。
第86章
步辇停在院子中, 桑诺却腿脚无力、无法下地, 只能等人搀扶,与其说她是被两个侍从扶下步辇,不如说是被两个人架去了双雪殿。
刚踏入正厅, 她就听见侧厅里传出一阵阵哽咽的赌咒发誓,嗓音竟然还有些熟悉。
带着疑惑踏入侧厅, 桑诺一眼就认出跪在应龙夫人脚前那身影——
阿桐?
这是那个异时空的人。
“请您相信我对尊上的仰慕与忠诚!”
阿桐跪在地上,仰头看着应龙夫人:“我甚至从来没见过天帝,又何谈受他指使呢!事实上,只有咱们联合国的几位外交官员, 与你们的天帝有过商谈会议。我之所以出入天虞山,只是因为上司下达的工作任务!”
应龙夫人抬手示意阿桐不要说话, 侧眼看向刚走进门的桑诺,脸上没了以往的慈爱, 反而显得冰冷, 甚至透着一种狐疑的、隐约的仇恨。
桑诺一件夫人这副神态,就知道发生了糟糕的事。
她想不出自己做过什么得罪夫人的举动,只能一脸茫然地被扶到圈椅里摊坐着。
负责审问的并不是夫人本人,而是她身旁的那位上官姑姑。
桑诺糊里糊涂地回答了上官姑姑几个问题,便从中猜测出了应龙夫人的想法——
这太可笑了,夫人竟然怀疑她与阿桐是受天帝指使, 要来谋害她的孩子!
“如果不是接受了天帝的密令,你们又怎么会不顾自身安危,竭力引导夫人破开结界, 救出尊上?”
上官姑姑冷眼看着地上的阿桐,又斜了眼椅子里的桑诺,冷冷道:“你们有恃无恐,早已得了好处和安全的保证!”
“真的没有!”阿桐百口莫辩,不住哭泣,可具现化的身体根本无法流泪,阿桐只能神色痛苦地看向上官姑姑:“我真的没见过天帝!我之前向您提起桑诺手上的龙印,只是因为恰巧看见了双雪殿的烛应龙图腾!”
阿桐转头看向应龙夫人:“我当时只是对您说,之前救我的那个姑娘,手指上也纹有这样的图腾!
我根本不知道这个图腾能够破开结界!
之后的一切,我都听您的指示,不图财不图名,我说出来您也不信,我做这一切,只是因为仰慕尊上!”
应龙夫人冷哼一声,面色阴沉:“你们口径倒挺一致,一说起来,都是为了我孩儿披肝沥胆不惜性命,可笑是我竟然信了你们的鬼话。”
桑诺已经耐不住心中的疑惑,撑着椅子看向应龙夫人:“夫人,恕小妖愚钝,尊上已经完好救出来了,您为何忽然怀疑我对尊上……对您的忠诚?”
应龙夫人侧眸愤怒地瞪她,之前姜雪时还没醒过来时,她确实以为“完好救出来了”,而现在呢!她冷冷反问道:“完好?”
桑诺皱起眉,难道不是吗?她刚刚还看见龙崽子活蹦乱跳地跟其他小妖精跑了。
应龙夫人似乎看出桑诺眼中的茫然并非伪装,不觉更加头疼了。
如果说,这两个女孩儿所言属实,那就是说,天帝根本就是利用了这两个女孩对姜雪时的感情,来博取她这个失去理智的母亲的信任,最终让她迫不及待地跳进了陷阱。
或许,她没必要再去找这些欺骗她的人复仇,一切恶果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的丈夫,甚至是她刚成年的孩子,都再三叮嘱她,不要试图跟天帝对抗,玩阴谋还是阳谋,她都不是天帝的对手。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那老滑头故意制造出自己闭关的假象,让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天大的空子。
以姜雪时原本的罪名,最多在封印里关上一两百年,天帝必然找不着其他把柄。
而现在呢?
那个老滑头神不知鬼不觉的在结界里加了西王母的归云罩,把她孩儿命魂里的天冲、灵慧二魄,撞出了躯体,永远锁在了结界里。
这样下三滥的阴招!
应龙夫人却无处诉苦,是她自己违背天规在先,天帝也没有义务告诉她结界加了什么“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