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龙夫人长叹一口气:“这我无从知晓,只有等你见了王母,才知道这办法行不行得通,在此之前,你得赶紧服下这枚神丹,尽早恢复容颜。”
桑诺觉得这笔交易自己似乎不吃亏,就只提了一个要求:“夫人,在去昆仑山之前,我可以伺候尊上吗?”
应龙夫人一想到自家傻崽子,脸色就垮下来,一双桃花眸子哀怨的扫向寝殿的方向,稍作犹豫,便叹息道:“随你罢,雪时变成现在这样,谁伺候又有什么分别?
她不会认出你,所以你别抱有任何希望,失望太伤人,我已经品尝过那滋味,不希望你重蹈覆辙。”
桑诺并不会为此而失望,相反的,尊上认不出她的模样,她反而不用因为天虞山的被判而自责,这再好不过了。
吃下神丹之后,仅仅过了两天,她就能自如下地走动了,只是神丹的药力是由内而外的发挥功效,所以她的面容恢复得很慢。
桑诺没在意容貌,当天就带着刑姑姑分配来的几个小丫鬟,一起去明玄宫伺候尊上。
然而,事情跟应龙夫人说的,似乎不太一样……
不知是不是错觉,桑诺觉得那龙崽子还认识她。
她不太确定,因为没戴面纱,刚踏入寝宫时,姜雪时就站起身,嘟着嘴、皱着眉,老远盯着她的脸。
那天遇见的那个爱撒娇的黄衣侍女,也在寝殿里。
一见着桑诺,黄衣侍女就热情的给尊上引荐,就好像她跟姜雪时的关系多亲密似得。
桑诺反客为主,气势汹汹的走上前,抬手亲昵的将尊上的长发刮到耳后。
黄衣侍女脸上闪过一丝微不可查的怒意,自从尊上失去心智后,私下里就仿佛成了她的私有龙崽,她不愿意与任何人分享,尤其是眼前这个面貌衰老的狐狸精。
她细看了看桑诺的脸,总觉得她比前几日看起来年轻了一些。
这让她更加警惕,随即上前一步,将桑诺推开,挡在尊上面前,笑道:“今儿是奴婢当差,姑姑一旁歇着就好。”
桑诺尚未答话,就见那黄衣侍女被龙崽子一爪子拨了开去。
桑诺大概是应该幸灾乐祸的,可是紧接着,那龙崽子走到她面前,一脸不悦地低头凑近她侧脸,吸着鼻子嗅了嗅,又更加不悦的凑近她脖梗,嗅了嗅,仿佛是在确认桑诺的体味。
桑诺紧张得缩起脖子,抬眼就看见龙崽子一脸愤怒地看向她皱巴巴的脸,似乎还是不信邪,又俯头嗅探她另一边脖梗……
尊上看起来不太能接受眼前这个老太婆拥有某种熟悉体味的事实。
桑诺在被反复的嗅探中,莫名的内疚感油然而生。
她变成这副模样,如果说天底下最伤心的人是她自己,那么第二伤心的人,肯定是某个在东厢房里戳得她死去活来的龙崽……
第90章
除了桑诺之外, 没有侍从知道为什么尊上在一阵嗅探后, 莫名其妙地开始发脾气。
然而,只有桑诺一个人不明白,为什么尊上发脾气的表达方式, 是扭头往寝殿里的盘龙柱上爬……
“尊上!”一群侍女十分惊慌,大呼小叫地上前阻止尊上爬柱子。
刑姑姑分派来的侍女告诉桑诺:“小尊上自从丧失心智后, 一生气,就想冬眠。”
应龙夫人担心孩子越睡越傻,早就吩咐侍女,不准让尊上冬眠。
桑诺觉得, 龙崽子还有一点点的残存意识,所以还懂得哀伤和愤怒。
而冬眠, 恐怕就是为了逃避哀伤和愤怒。
“我会好起来的。”走到盘龙柱边,桑诺伸手搂住姜雪时脖梗, 轻声细语地安慰:“会变得和以前一样, 我保证。”
尊上没回答,但也没继续闹脾气,这让桑诺松了口气,这龙崽子比想象中好控制。
毕竟,桑诺亲眼见这家伙一脸懵懂可爱的……把葛春的胳膊给卸了。
要换成桑诺,卸起来就更容易了。
真要是头完全不受控制的“野生烛应龙”, 桑诺怕是活不到去见王母娘娘那一天。
随后,桑诺开始了每天为龙崽子剥果皮、讲故事的琐碎生活。
她不太清楚龙崽子能不能听懂故事。
偶尔,姜雪时会重复她说的话, 还会忽然化成龙形,在宏伟的寝殿中飞旋,绕过一根又一根汉白玉石柱。
最后,尊上落在殿门前,化回人形,迈出门槛。
再然后,侍女们会一拥而上,把尊上拉回寝殿,乖乖待着。
即使被一群侍女拽着胳膊,尊上还是会留恋地转头看门外。
那双淡金色的眸子懵懂而期待的看着门外的风景,莫名叫桑诺有些心疼。
“尊上想要出去玩儿?”桑诺问。
姜雪时有些不安的低着头,挑眼透过长睫注视桑诺,又抬手用拇指蹭了蹭鼻尖。
“夫人不准你出去,是不是?”桑诺捧起龙崽子的脸:“没关系,你可以出去玩,我会保护你。”
应龙夫人不希望被熟人瞧见孩子的痴态,所以尊上出宫不能大张旗鼓,还得乔装打扮。
于是,桑诺帮尊上穿上一身玄黑束袖劲装,长发束冠,银质的半截面具遮挡了上半边面容,面具眼孔的阴影里,甚至看不出尊上淡金的瞳色。
桑诺原本也想扮男装,后想起自己这张苍老的脸,不论穿成什么样,大概都不会引来危险的目光,便随意找了件妇人的衣袍换上。
除了郡主,桑诺谁也没带出宫,以免其他侍从限制尊上的自由。
应龙夫人安排的暗卫,一直守在四面八方,而贴身的护卫,则是之前领桑诺来钟山的那位尹指挥使。
这位凶悍寡言的指挥使十分受应龙夫人器重,夫人将很多隐秘的任务交给他。
他或许是个很可靠的人,但桑诺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好的向导。
尹指挥使一路领着桑诺参观的场所,分别是——东陵守卫竞技场、北区狩猎场、野道斗兽场……
稍微正常的男人,都不会带着姑娘参观这些地方,这位指挥使显然不正常。
在指挥使眼里,这些场所大概是钟山最让人“热血沸腾”的地方,他没有恶意,是真心希望桑诺和小尊上能玩的开心。
桑诺不想扫了指挥使的脸面,只能耐心的跟着他围观了几场比武竞技——
擂台之上,肌肉虬结的两个选手正在决一死战,场下充满血脉喷张的助威呐喊。
时不时有鲜红的血液,混合着被击落的牙齿,从空中划过凄美的弧度,掉落在距离桑诺不远的地面上。
郡主抓住桑诺的胳膊,不断发出“噫~”之类的嫌恶嗓音。
姜雪时很不习惯周围那些侍卫散发出的汗臭味,以至于无心关注台上的打斗,一直在“收缩身体”——
龙崽子长腿并拢,双手紧贴身侧,尽可能将自己变成一根长矛,以期周围的臭汗不要触碰到自己,从而保持身为山里小仙女的芬芳体味。
桑诺挑起绝望的双眼,转头看向指挥使:“尹叔,咱们能去别处看看吗?”
尹指挥使对她露出一个“这里难道还不够好玩吗”的震惊神色,但还是尽职尽责地思索片刻,领着桑诺去了另一处场所——
一个剑士比武场……
桑诺痛苦掩面,不该对他抱有期望。
值得庆幸的是,剑士的对战方式,比肉搏的那群人优雅许多,周围的臭汗味也不那么浓重了。
桑诺见龙崽子不再可怜巴巴的缩成棍子,倒也松了口气,便拉着她做到围观席,叫场地上的小厮取些茶水甜点来。
比武擂台与围观坐席,只隔着两丈的距离。
场上一个身姿挺拔的剑士连胜了几场,围观席上的一群姑娘不断发出兴奋又羞怯的笑声。
桑诺本还好奇,为什么其他竞技擂台周围都是些斗士在助威,这里却都是姑娘,等到擂台上的剑士再次获胜,摘下头盔,她才明白过来——
原来剑士是个俊俏公子。
那剑士刚摘下头盔,周围的姑娘就无法抑制地欢呼起来,挥着手绢呼喊那剑士的名字。
小厮端来了茶水甜点,与此同时,桑诺听到周围一阵声浪,她疑惑的抬起头,就见擂台上英俊的剑士一跃而下,竟然朝她的方向走过来!
桑诺略微皱了皱眉,却也不奇怪,经常有男人像她献媚。
然而,剑士却走到桑诺身旁的郡主面前,温柔地开口:“姑娘,可否借一杯水解渴?”
原来是冲着赵璇来的,桑诺这才想起,自己的容貌尚未恢复,不禁对刚刚自负的想法感到羞涩。
赵璇睁大眼睛,抬头仰视剑士,有些无措,又侧头看向桑诺。
周围满是姑娘们热情的议论声,赵璇不想扫了大家的兴致,只好亲自倒了杯水,起身端给那剑士。
剑士接过水杯,一饮而尽,而后微敛起狭长的鹰目,朗声对郡主说:“姑娘,这场上所有的荣光,都属于你!”
郡主一愣,两颊顿时红到耳根——在她老家,没有男人敢当众对陌生女子说出这样的话!这真是太失礼了!
剑士以为她脸红是因为害羞,于是笑容更加自信,转身扬手,指向擂台后的铁架——
架子上横放着一把散发着墨蓝色光泽的长剑。
剑士对郡主说:“不才今日必将夺得头筹,那把剑,也将属于你!”
“我要那把破剑做什么?”郡主的嗓音被周围的尖叫声掩盖,而剑士已经信心满满地旋身跳上擂台,昂首高喊:“还有谁!”
周围的姑娘一脸羡慕的看着郡主,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桑诺居然有点怀念这一切,怀念自己从前的容颜,怀念曾经被人追捧的荣耀。
“这场上所有的荣光都属于你。”
闻言,桑诺一愣,转过头,就看见姜雪时露出有些调皮的憨傻笑意。
和从前一样,这龙崽子又开始重复自己听见的话了。
“这场上所有的荣光都属于你。”
擂台上,那剑士高举长剑,嗓音如雷般呐喊:“还有谁敢与我一战!”
“不才今日必将夺得头筹……”尊上低下头,傻乎乎地重复那男人的话。
台上的男人还在吼:“还有谁敢与我一战!”
桑诺朝台上的男人皱了皱鼻子,有什么了不起!
她转头顺了顺龙崽子的头毛,却见姜雪时忽然侧头看向自己。
面具下,一双溶金般的双眸仿佛在发光,直直盯着桑诺,一字一顿的说:“那把剑,也将属于你。”
虽然知道龙崽子只是无意义地在重复别人说的话,桑诺却还是被她嘴角邪邪地笑意击中心脏,误以为眼前的小傻瓜已经恢复了从前的风华。
桑诺心跳渐渐加速。
台上的剑士还在喊:“还有谁敢与我一战!”
“我来!”一个魁梧的壮汉穿着重甲,拔剑跳上擂台。
桑诺还沉浸在幻想中,眼前的龙崽子忽然一晃,消失了!
“尊上?!”桑诺吓得瞬间站起身,惊恐地四处张望!
周围的人仿佛也感受到她的惊恐,忽然间爆发出一阵惊呼。
这惊呼并不是因为桑诺,而是因为擂台上忽然多了一个身影。
“尊上怎么上去了!”
听见郡主的惊呼,桑诺这才难以置信地看向擂台——
原本应该只有两个人的擂台上,此刻站着三个人。
因为姜雪时未穿铠甲,站在两人之间,显出一种突兀的滑稽。
“你是哪儿冒出来的?”魁梧的剑士朝那带着面具的纤瘦身影不耐地摆摆手:“下去下去!”
姜雪时十分应景地回答:“不才今日必将夺得头筹。”
“去你妈的!”魁梧的剑士以为她在挑衅,气得扬起拳头,却被一旁那英俊的剑士拦住。
听出姜雪时嗓音稚嫩,那英俊剑士以为是谁家的孩子上台捣蛋,便好声好气的劝说:“没有剑不能比武,你还是下去罢。”
姜雪时似乎很认真的想听懂他的话,费解的眯着眼睛,重复他的话:“没有剑。”
“剑!懂吗!”魁梧的剑士举起手中的重剑,耀武扬威地用剑柄敲了敲姜雪时的侧脸,面具被敲得咯咯响——
“这就是剑,你这小身板拿不动,回去找你娘喝奶去!滚下去!”
桑诺在台下拽着指挥使咆哮,让他立即把尊上扶下台。
指挥使还没来得及出声,周围又发出一阵惊呼。
桑诺心下一沉,猜是龙崽子被打了,惊慌看向擂台,就见那魁梧的剑士劈手将剑柄袭向姜雪时——
一声闷响,他挥下的粗壮胳膊猛然间被朝上一挡,发力之猛,竟然让他的重剑脱离了手掌,飞向半空!
“噗通——”
一个心跳的瞬间。
姜雪时手腕挡开袭击,顺势手肘一顶,正中壮汉胸口!
盔甲发出“叮”地一声响,那魁梧的剑士,竟如落叶般飞出了擂台,重重摔在围观坐席上!
重剑从半空中直坠而下,姜雪时转身面向剑士,一抬手,仿佛提前预料,稳稳接住剑柄,顺势舞了一个剑花。
台上剩下的那剑士大吃一惊:“你会使剑?”
姜雪时没理他,而是侧头看向台下的桑诺,嘴角的笑意依旧透着挑衅,再次重复那剑士的话——
“这场上所有的荣光,都属于你。”
“……”桑诺脸红了,连腿都酥了,心跳得快要撞出胸口!
龙崽子连鹦鹉学舌都能学得这么炫!
周围的姑娘显然也找到了新的崇拜目标,欢呼声更胜以往。
擂台上,英俊的剑士眼角抽了抽,咬牙切齿地心想:你耍帅能不能自己想说词?有本事不要学我!
姜雪时似乎感应到对方的怨气,转过头看他,誓不罢休地学舌:“还有谁敢与我一战。”
“你他妈……”剑士忍无可忍,刚要上前理论就见一个黑影陡然跃上擂台。
尹指挥使大步挡道二人之间,神色严肃地向剑士致歉:“抱歉,咱们小主子顽皮……”
“有种就跟我一决胜负!”剑士已经被勾起怒火,哪里肯轻易罢休!
桑诺和郡主也先后爬上擂台,拼命拽着尊上往下拉。
烛应龙这变态物种,本能里除了吃,大概就是猎杀了,一旦起了兴致,不砍死眼前的活人很难罢休。
然而那个剑士还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不断叫嚣着朝尊上挥舞长剑。
慌乱之中,郡主抬手格挡,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那剑士本就对郡主有意,眼见自己失手伤人,这才丢掉武器,上前致歉。
“没事吧?”桑诺连忙抓住郡主的手,查看伤势。
“划破点皮而已。”郡主“嘶嘶”抽着冷气。
眼看她食指关节处渗出血来,桑诺急忙张口吮吸。
赵璇见她慌张地模样,不由心下一暖,也不挣扎,红着脸,任由桑诺含着自己的手指。
另一旁,被完全无视的尊上也侧着头,定定地看着赵璇的手,以及含着手指的某狐狸。
姜雪时又露出几天前那种无助地神色,似乎夹杂着不知如何发泄的愤怒。
第91章
桑诺察觉, 尊上变得不那么兴奋了。
姜雪时丢下剑, 气鼓鼓地转身离开,抱擂台东南角的红木柱子去了。
“尊上乖,这里不能睡觉觉喔。”
要在这里化龙可就糟糕了, 尊上古怪的行径很快会传遍钟山。
桑诺好说歹说的哄:“咱们不看他们比武了好不好?咱们去看山,去看海, 去看鸟儿和蝴蝶,您从前跟我说过这里的喷泉有多么壮观!”
尊上还是不太开心,只是顺从的跟着桑诺下了擂台。
让桑诺惊讶的是,龙崽子似乎能听明白她的话, 竟然自顾自的走出校场,往别的方向走, 而指挥使说,那是去看间歇喷泉的方向。
桑诺觉得, 姜雪时虽然失去了大部分心智, 但记忆并没有剥离身体,只是很多时候,不知道如何对喜怒哀乐做出应有的反应。
尊上彻底失去了自己引以为傲的才智,这仿佛就是美貌之于桑诺的意义,真是天大的嘲讽。
尹指挥使并未让尊上随心而行,因为间歇性喷泉都处在极寒之地, 距离遥远。
他堂堂妖神,尚且得披上大氅抵御寒冷,更何况身体还在调养期间的桑诺, 和那个凡间的姑娘。
要就这么直愣愣地跑去看极寒之地的喷泉,回来的时候,就只剩一条傻烛应龙,和三根冰棍了。
指挥使带着她们去了钟山西南部的丘陵地带,那里有桑诺说的“山、鸟、蝴蝶”,但是没有海,只有山间清澈的溪流。
相比于比武场上的亢奋,草原上的宁静对于指挥使而言,简直无趣得令人犯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