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咱们水阁的弟子呢?”
小六努了努嘴:“都在下面打牌呢。师兄放心,咱们有排班放风,若阁主来提人,都能及时回去。”
司空磬一巴掌拍在他肩上:“聪明!”
小六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嘶嘶笑着:“嘿嘿。师兄,走这边儿,你说的那个新来的小白脸昨天进来之后就没出来过,可真不愧是山殿的笨蛋。”
“哼。”司空磬嗤笑一声,“他可不是笨蛋,小心着点儿,别去招惹。你们待在这里不知道,他刚让一个化神期的大能掉到了涅槃期,厉害着呢!”
小六悚然瞪大了眼:“真的假的?!骗人吧!他不是才筑基么!”
司空磬摊摊手:“反正你们自己小心,离他越远越好。”别打扰我查案。
“那师兄还来找他?”
司空磬挑眉一笑:“本尊能一样么?邪不胜正!”
小六顿时肃然起敬:“那您可小心点儿。”
司空磬看着前方龛阁里的人影,停下脚步,摆手道:“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吧,本尊威吓他几句就出来。”
小六钦佩地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司空磬。”
刚走到洞前,就被里面挺直着背脊端坐着的白衣人叫破了身份,司空磬颇为不悦地没应答。
凌容与掷开手中的树枝,转过身看来,挑衅地一笑:“猜对了。”
“……”不是千唤不一回吗?
此刻他乌发披散,白衣上还有昨日沾染的泥土,面上一丝血色都没有,分明是十分狼狈的样子,却又生出一份从容与冷静来,看着比往日里那个张牙舞爪的嚣张模样还要摄人几分。
司空磬顿时感觉心脏中了一箭——是在装逼大业上自叹不如的一箭。
凌容与乌眸沉沉地打量着他,若有所思:“你有什么事么?”
“问你个问题,”司空磬往一边的山壁上一靠,伸手接了下壁上扑簌簌抖落的雪,仿佛随口一问,“既然你做的是一盏幻灵灯,为什么会起到梦魇的效果?”
凌容与神色一变,双手下意识攥紧,半晌才道:“……谁让你问的?”
司空磬哼哼道:“本尊自己问的。”
凌容与眸光怀疑地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忽嗤地一笑:“你真相信我做的是幻灵灯?”
“……”司空磬咂咂嘴,眼眸一转,又落回他身上,“不行啊?”
凌容与暗呸一声,不动声色道:“为什么?”
“问这么多做什么。”司空磬摸摸鼻子,嘀咕了几句,“本尊肯给你个说话机会,你就感恩戴德吧。”
凌容与从下往上睨了他一眼,又转过了身。
“……”
一炷香后,司空磬扛不住了:“行了行了,实话跟你说吧,有人瞧见你点过那盏灯,确实是幻灵灯的效果。”
有人?与司空磬交好的人虽多,能使他为了不负所托不惜服软的不过那么三个。
而会出现在孤诣峰的……自然是山殿弟子的口中那个为了讨好常无界学了书画的——
凌容与眼眸一动,在墙上缓缓画下三个字。
“你真不知道为什么幻灵灯会有别的功效?你敢确定这盏灯之后没出过问题么?”
“上等暮燃草,千崇冰,星火蝉,降真花蕊,雨后百尺草,极品绯烟种,惊鸿叶,苦玄根,还有飞犴银骨。”凌容与看着这几日里自己在墙上写下的几行字,低声咬牙道,“我只能想到这些。或许是一种,或许是几种相加,也许……”
“等等等等,说慢点儿,什么花?”
“……”凌容与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待他记好,又问,“你们为何要帮我?”
司空磬可算等到这一刻,收起纸笔,拂袖望天,潇洒地转身而去,声音平稳淡然却掷地有声地传过来,回荡在山间雪中——“为了世间正义,天地正气。”
“……”
听着他脚步声走远,凌容与面对着山壁嗤笑起来,不屑地想:
为了正义?那为什么不直接将有人瞧见他制作幻灵灯一事告诉殿主?还不是为了……为了……
他神色一怔,忽然有了一抹明悟,心中陡然一颤。眸光复杂地落在那三个字上,半晌,扯了扯嘴角:“……燕顾怀,你果然是想成圣啊。”
“什么?!”被当成圣父的顾怀差点打翻了桌上的烛台,目瞪口呆地瞪着司空磬,“你去了小孤峰?”
“是啊,”司空磬露出一口白牙,笑得得意又欠揍,“你叫本尊打听山殿弟子的消息,他的确是山殿的呀。”
“……”
昊蚩深感赞同,激烈鼓掌:“那他说什么了么?”
司空磬把那份单子拿出来,晃了晃:“我看他倒不是没脑子,这么几天也琢磨着呢。”
顾怀艰难开口:“他……”
“这什么?”牧庭萱抢过那张单子漫不经心扫了一眼,幸灾乐祸地问,“怎么样,他在小孤峰上还嚣张得起来么?”
司空磬摇摇头,沉痛道:“仍是十分欠揍。”
顾怀高悬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笑道:“那就好。”
“好什么呀!”牧庭萱把单子扔给顾怀,趴在桌上,翻个白眼,“爹说圭泠界的人这两日就会到了,难得见他吃回瘪,这么快就有人撑腰。咱们操什么闲心呢?”
“什么觉悟!”司空磬拍拍她的头,“天地有正气呀,你小师兄白说那么久了。”
“……”顾怀心虚地讪讪一笑,赶紧转移话题,“这些是什么啊?”
“他说也许是其中一种,也许是几种,放在幻灵灯里可能会使化境变梦魇。”
昊蚩凑过去瞧了一眼,惊地咕噜一声吞下口中的仙丹:“我们不会要把这些东西都弄来一个个试吧!?光一个极品绯烟种,卖了我也买不起啊。”
司空磬盯着那张纸若有所思:“不错,这里面的仙草都太过珍贵,极难寻到。”
牧庭萱会意,兴奋道:“但有几样出泉宫里就有!”
顾怀思索道:“凌容与的恶作剧是临时起意,雷劫也是偶然发生。所以,若是宫内有人故意在他的灯上做手脚,应该并非早有准备,所用的八成是这几种宫内能寻到的东西之一。”
牧庭萱接着猜测:“这个人也许先算出了云师父此夜要渡劫,本想自己做些手脚,却瞧见凌容与干坏事,便去添了把火。”
“雷劫难算,不是谁都能像宫主一样感应到的。”司空磬摇摇头,“依我看,也许这人事先并不知道雷劫,只不过是发现了凌容与的小动作,想借机将云师父魇住。”
昊蚩惑然道:“那他把云师父魇住干嘛呢?”
几人对视一眼,脑海中浮现各式血腥画面,不约而同寒由心生,纷纷颤了颤。
第十章 霜雪闻花信
圭泠界来使叫做凌间寂,据说是圭泠界最好的医仙,一到出泉宫便直奔巽明峰去了,竟未如众弟子所料的那般强势要求宫主放人,倒让义愤填膺的弟子们态度温和了许多。
顾怀顾不上去接头,这几日他忙着与司空磬三个把那张单子上的东西一一排查:飞犴银骨与极品绯烟种是菩提灵界和琼初界里才有的东西,上等暮燃草和星火蝉是明夷山独有的珍惜品种,其余几种出泉宫里都有,但也都是极罕见,数量有记载的东西。千崇冰是小孤峰上九重雪心所凝,没被动过,百尺草是一整根长百尺的青草,长得十分醒目,从清颜峰最顶上挂下,凌云缥缈,且每三日会有人测量它的长度,若被折去一截,定然早就闹开了。那么就只剩千珍峰的惊鸿叶,苦玄根与降真花了。
顾怀吸了口气,与司空磬一起,跟在一个水阁弟子身后走进了千珍峰上的藏珍阁。
“这就是我们藏珍阁了,”那个弟子满脸热情地介绍着,带着他们走进一间房,“藏珍阁有五层,这一层只是些普通药材,越往上藏的仙草便越珍贵,设的禁制也就越复杂。我至今也未能上去过呢……你们真的想来学医道么?王师父性情极好,若你们要来,他一定同意的。”
修仙界肯学医道的水阁弟子相当少,因为他们大多不能飞升,甚至进不了七界峰,只能留在此界之中,而这里纷争不休,医师常常被卷入各种纷争之中,若无自保之力,救没救活病患都可能被杀,属于高风险职业。
“我们还需考虑几日。”司空磬敷衍了一句,又道,“这里怎么没人看守,万一仙草被盗可怎么办呢?”
“呵,不用担心,这里看似无人看守,其实守得严密极了。师兄每日清点库房,从未丢失过哪怕一颗仙种。”
顾怀问:“哪位师兄负责清点呢?”
“有五位师兄轮流清点。有一个是咱们水阁的,李逐李师兄。”那弟子往上指了指,“他还在师父那里。”
司空磬不满道:“就一位水阁的?”
那弟子惭愧道:“……若你们来了,也许就能多两位了?”
“咳,”顾怀从乾坤袋里掏出一本书,兴致勃勃道,“这本书上记载了许多奇花异草,我瞧这几种仙草有趣极了,咱们这里也有么?”
那弟子看了一眼,自豪道:“自然都有。”
司空磬故作惊讶道:“真的有啊?苦玄根与惊鸿叶也有么?这么罕见的东西。”
“当然有了,”那弟子从木架上取下一本极厚的册子,一面翻,一面道,“……喏,这里写着,苦玄根,世间唯余三十二根,皆藏于本阁中……惊鸿叶,世间仅存十片,本阁藏三片,另有七片藏于风地观中。”
司空磬迅速挤出一个担忧的表情:“这么珍贵,八成都收在最顶层吧,万一有人拿走了,可不得了。”
那弟子点头笑道:“放心吧,都好好收着呢,昨日还点过,定然无事。你们若肯来学,说不定还能亲手去点呢。”
顾怀置若罔闻,惊叹着接过这本书册,随手翻了几页,目光落在“降真花”上,“咦”了一声:“这种花这里还有种?”
那弟子看了一眼,笑道:“那当然。”说着招手让两人走到窗边,瞧着窗外崖上一个花圃,最靠近崖边有一棵临风而立,一人高的树,树上正开着三朵拳头大小粉白色的花,花蕊无色,花有重瓣,层层叠叠由浅至深,精雕细琢一般,十分漂亮。
“这花只开了三朵么?”
“原有四朵的。”那弟子叹了口气,“前几日不是落雨么?竟打掉了一朵。”
顾怀心中一跳:“那可如何是好?这也极珍贵吧?”
“是啊,这花数十年才开一次,自然每朵都极珍贵。”那弟子无奈道,“好在及时将那朵掉下的花捡了回来……只可惜花蕊已经被雨水冲走了。”
顾怀与司空磬对视一眼,心中都浮现一句激动万分的:终于!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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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夫人的案上放着三个画轴。
她双指按在灯芯上,用大光明咒点燃了灯盏,目光落在落款上,觉得有些奇怪。
燕顾怀一连几日没交画作,今日竟又一连交了三幅。
展开第一张,画上是前几日画过的那树玉兰花,两只翠鸟不知所踪,树下原本的留白处,却站着五个人。四个高大的汉子神态各异,都围着中间一个白衣少年。那少年低着头,一只手拿着一盏一人高的四角灯,另一只手接过其中一人递来的一颗血色圆石,似乎正要放进灯中。
“这是……”柳夫人秀眉一凝,细看着灯内若有若无的符文,心中一沉,忙展开下一幅画。
第二幅画面正中间是一片夜幕,两侧却是白昼,两个汉子站在白昼里,另外几人不知所踪,从黑暗中探出几支玉兰花。
柳夫人压下惊讶之色,接着展开第三幅。画上有一棵雨中的树,树枝上三朵极美的粉白色花,花色从外而内由深至浅,花蕊淡至无色,另一个伸出的枝头却是个空枝,往下看时,原来那一朵落在了地上,残瓣沾泥。诡异的是,画面的右角竟支出一只手,手中拽着几根无色的花蕊。
柳夫人心中升起一股凉意,陡然站了起来,沉声唤道:“无界。”
下一瞬,常无界蓦地出现在她身后,拢住她微微颤抖的身躯,担忧道:“怎么了?”
柳夫人点了点手中的画,微微转头,神色凝重:“我们得去一趟出云殿了。”
当晚,顾怀就被阁主请到了出云殿里。
牧应秋本来不愿让司空磬三人跟着,哪知三人愤愤不平一人一句“凌容与是我去找的!”“仙草的书是我查的!”“你的话是我套的!”,气得他无话可说,只得将三人一并捎上。
一步踏进出云殿,顾怀一眼便瞧见了凌容与。
他站在殿中,束着发,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衣,金边箭袖负在背后,见他们走进来,便转头挑了挑眉,又是一副小少爷的模样,仿佛被冤入狱的人不是他一样。
顾怀忍不住笑起来,觉得这孩子心真大,又觉得心大是件好事,丝毫没注意殿里的宫主殿主阁主,柳夫人常师父,并旁边的司空磬三人都被他莫名其妙愉悦的笑容吸引了疑问的目光。
几人见过宫主之后,仇独眠便将他的三幅画腾空展开,像三道瀑布一样挂在殿中,所有人都望了过去。
顾怀老脸一红,又瞅了凌容与一眼。
凌容与没注意他,倒是十分好奇地打量着那几幅画,末了“啊”了一声,恍然道:“原来你就躲在崖上树后那个小亭子里。”
“……”这是重点吗?为什么讲得好像我斯托卡一样啊?
“燕顾怀,”仇独眠瞪了凌容与一眼,“你有什么想说的,便说吧。”
顾怀便把他怎么偶然看见凌容与做幻灵灯,又怎么和司空磬三人查到降真花的事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陈词:“我亲眼见他做了那盏幻灵灯,也亲眼见他用过,的确是化境术而非织梦术的效果,我是他的人证。而失去花蕊的降真花,就是物证。”
“荒谬,”反方辩手仇独眠冷笑道,“仅凭你的推断,如何能证实真的有人偷走了降真花蕊,又放在凌容与的幻灵灯中?又如何确定降真花蕊一定能使幻灵灯变为魇灯呢?”
“宫主,”正方辨手司空磬抢答道,“为何恰好是那一晚丢失了一朵降真花的花蕊?我们私下已查过,如今宫内有可能使得他所做的幻灵灯变为魇灯的只有降真花蕊这一种。而凌容与虽然胡闹,却对云师父绝无恶意。是以这花蕊无论如何不是他亲手放进去,也不会是花蕊自己从千珍峰飞到巽明峰,那么必然有人做了这件事。这个人不能预料雷劫,借机魇住云师父有何图谋?我们几个弟子私下想来,也觉寒意森森。但凡有一丝可能,便得查明真相,否则出泉宫中,人人危矣!”
常无界拍了拍柳夫人的手,出声道:“不错,宫主,此事的确蹊跷。若不能查明,实在令人难以安眠。”
“此事也不是不能查证。”见仇独眠神色动摇,宫主的神色也凝重了起来,顾怀忙道,“首先,我们让凌容与证明他真能做出一盏幻灵灯,接着只需将降真花蕊放进去,验证是否真能使幻灵灯变成魇灯,就知道整件事究竟是不是我们杜撰的了。”
“降真花是何等珍稀之物,岂能让你这般随意践踏?”仇独眠沉着脸,神色亦有些犹疑不定地看向宫主,“何况哪里去寻一位化神期的大能来做这个被魇之人呢?”
见众人或询问或隐忧的目光都投向他,阳燿天从容一笑,挥了挥手。
殿门洞开,两个人走了进来。一个是个宽袍缓袖的胖子,一进来便豪爽道:“我来!”说着冲阳燿天恭敬地见礼,含笑的目光巡回落在众人脸上,“阳宫主,多年不见,您仍是这般风采非凡,令人仰慕啊。”接着又走到凌容与前,拍了拍他的头:“小少爷,长大了。”
顾怀心道,原来他就是圭泠界来的那位医仙凌间寂。
凌容与却远远看着站在一边那个白衣中年人,眼眶陡然一红,神色自责又委屈,看上去比起被抓走的时候还要难过几分:“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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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归天走过来,他的面色还有些大病之后的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似雨后清空一般清朗宁静。他也神色温和地拍了拍他的头,转身冲宫主道:“宫主,我相信我的弟子不是一个会将幻灵灯做成魇灯的人,更不是一个会欺师灭祖的人。还请您给他一次机会,洗刷冤屈,也给我一次机会,寻到真正害我之人!”
“至于那朵降真花,”凌间寂补充道,“便由我圭泠界买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