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约约瞧见有个硕长的身影躺在沙发上,“把灯打开吧,开关……”那人影声音沙哑,他清了清喉咙,接着说,“……就在门边上。”。
秦礼言巴不得这样。“吧哒”灯亮了,秦礼言清清楚楚看见那人影就是方铮驰,他差点笑出声来,方铮驰一脸倦容眼神迷离,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手在茶几上摸了半天也不知摸什么,坐起来,眯着眼睛寻找,喃喃自语:“眼镜呢?”
在地上!(这是秦礼言乐呵呵的心理活动。)
方铮驰没找到,他又躺回沙发,左手捂着眼睛,估计强烈的灯光他有些受不了。
“是秦礼言吗?”方铮驰问。
小言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合同在办公桌上,我签好字了,如果没什么问题,你就签字吧。”方铮驰说完做了个深呼吸,似乎又要进入梦乡。
秦礼言拿起合同仔细阅读,对于一个成天跟古文打交道的人来说,他早习惯了之乎者也,甲方乙方却跟绕口令似的,秦礼言越看越晕头转向。
不过,读了二十几年书,最起码中文字还是认识的,当他看到其中一条——“试用期一个月,薪资减半”时,大吃一惊,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啊!……”
方铮驰明显一皱眉,悠悠转醒,眯着眼睛茫然地看了看秦礼言,问:“怎么了?”
秦礼言瞪着他,“薪水怎么又少了?从1200减成600了。”
“合同上写得很清楚,试用期都这样,这是惯例。你该庆幸,通常试用期是三个月,我已经网开一面了。”方铮驰摸到个抱枕塞在脑袋底下,很满足地舒了口气。
“我是零时工,没试用期一说,连这合同都用不着签。”
“也可以,零时工薪资是三分之一,这也是惯例。”声音沉沉的,语速非常缓慢,看样子他正渐渐地睡着。
秦礼言大怒,“你这是剥削!”
方铮驰愣了一下,神情恍惚,过了好一会才哑哑地笑说:“我是资本家,占有剩余价值是天经地义的。翻开任何一本经济类书籍,你都会发现这是资本家的天职。连法律都赋予了我占有劳动者财富的权利。”
方铮驰微微睁眼,对着秦礼言轻轻一笑,“其实,你现在可以跟我说:‘我看不上这工作……’”
“行了行了!”秦礼言一听他说这话就生气,没过脑子,直接冲口说:“我看得上这工作,你暂时不用另请高明。”说完了,也后悔了。
“真遗憾!”方铮驰靠回抱枕,躺好,闭上了眼睛。
“嗯?”秦礼言又发现了一项不平等条约,发出疑问,声音明显高八度。
“又怎么了?”方铮驰哑着嗓子乐意盈盈地问。
秦礼言一屁股坐在茶几上,指着合同凑到方铮驰面前,恨不得贴到他脸上,问:“这条什么意思?”
“哪条?我没戴眼镜看不清楚。”
秦礼言从地上捡起眼镜塞给他,方铮驰坐起来,头有点晕,靠在沙发上懵懵懂懂的。
“为什么要我保管钢琴?为什么琴坏了要我按原价赔偿?”秦礼言厉声质问。
“你没工作过吧?”方铮驰笑着问,小言一愣,他接着说:“劳动者要保管劳动工具,这是……”
“知道了知道了,这是‘惯例’。”秦礼言不耐烦地打断他,一脸焦躁。
“不!这是常识。”方铮驰取下眼镜,正准备躺下去,秦礼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问:“我弹的那架钢琴多少钱?”
“我记不清了,百八十万吧。”
秦礼言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百八十万啊!这钢琴要是坏了会出人命的!
“担心了?”
“没什么可担心的,又不是纸糊的,哪那么容易坏?”秦礼言迟疑着开口。
方铮驰用他那迷茫的眼神看了秦礼言一眼,转头觑着自己的眼镜,似乎在对眼镜说:“你真乐观!”
秦礼言正在天人交战,为了月薪600的工作值不值得每天丢人四小时?何况还要冒债务加重的风险。
“你很缺钱吗?”方铮驰问。
秦礼言没出声。方铮驰抚着额头躺了下去,带着入睡前恬静的表情,迟缓地说:“半年后,如果你工作出色,薪资可以调成惯常水平,合同上写……”声音消失了。
“惯常水平?”秦礼言惊呼。
方铮驰身躯一震,皱着眉头坐起来,后背靠在扶手上,手抚面庞,很是无奈。
秦礼言把他的手从脸上拉下来,方铮驰微微吃惊,睁开眼。
“惯常水平是多少?”
“6000。”即使没戴眼镜,方铮驰从一片雾蒙蒙中仍然清楚地看见秦礼言嘴唇咧得很大,方铮驰觉得好笑,心里断定:他果然缺钱!
“你要是没什么疑问就签字吧,也快五点了,你该工作了。”方铮驰再次躺回沙发,胸膛起伏,面容祥和。
秦礼言一脸鄙夷地看着他,心说:昨晚上花天酒地太厉害了吧,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啊,准备今天晚上接着花?果然是个吸血成性的罪恶资本家。
小言在合同上签了字,说:“我拿走一份。”
方铮驰模模糊糊地哼了一声,秦礼言就当他同意了,开门走出办公室。
门外的秦礼言盯着合同,猛然想起月薪6000是半年以后,早过了还债期了,他懊丧不已。
门内的方铮驰失笑,“这种合同也能签?他是怎么考上博士的?”
快五点了,秦礼言来到西餐厅,一眼就看到那架黑色的三角大钢琴,伸左手摸了摸,这是钱啊!百八十万呢!
“啪”一声,自己的右手打在左手上,“别跟财迷似的,秦礼言,你真庸俗!”
小心翼翼地坐在凳子上,掀开琴盖,把带来的琴谱翻了一本又一本,终于找到首简单的曲子,开始反复不停的重复练习,磕磕绊绊错漏百出,幸亏现在餐厅里还没客人,要不然早跑光了。
服务员们简直忍无可忍,派了个代表来问:“你会不会弹琴?就不能换一首?”
“能。”秦礼言笑得特欢畅,心里补了一句:只要你们受得了,我弹什么都无所谓。
找了首施特劳斯的《春之声圆舞曲》,这下可好,节奏全无、声调混乱、断断续续、添拍漏拍一应俱全。
也就弹了两分钟,那后悔不迭的代表又来了,“你还是换成原来的吧。”
秦礼言微笑着如他所愿。
服务员们面面相觑,疑惑地互相猜测:“总经理怎么找了这么个东西来弹琴?”
“他是总经理的亲戚?”
“不像啊,今天早上俩人神色不善。”
“想不通,真想不通。”
……
秦礼言笑眯眯地自言自语:“你们总经理不想得罪他老爸,这有什么想不通的?”
快五点半时,客人陆陆续续进来用餐,秦礼言也把那首钢琴入门曲练得比较熟练了。大厅里荡漾着(?)算不上悠扬,但至少流畅的音乐,宾客心情愉快。表面上感觉很有点西餐厅该有的优雅气氛。
可当那首单调的曲子第二十遍响起时,终于有客人压不住火了,一纸诉状告到餐厅经理那里,一个短小精悍的中年男子黑着脸来找秦礼言,“你能不能换一首?”
还没等秦礼言开口,旁边一名路过的服务员说:“经理,别让他换了,他就这首还能入耳。”
秦礼言毫无愧色地笑笑。
餐厅经理无奈地摇摇头,黑着脸往回走,“总经理真是……叫我说你点什么好?”
客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时过八点,最后一位用餐者也出去了。小言饥肠辘辘,他刚站起来,想出去找点吃的,一名服务员急忙制止他,“还没到九点,你不能走。”
秦礼言只好坐回去,无聊地翻看曲谱。
一分一秒地挨,终于到九点了,秦礼言站起来就跑。身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喊了一声:“秦礼言!”硬生生把他招回头,只见方铮驰精神锐烁地靠在吧台边缘,“我觉得我有义务告诉你一些工作常识。听说你刚才被投诉了?这是服务行业的大忌,我暂不追究,但下不为例,这跟薪水是联系在一起的。”
秦礼言平静地瞪着他,半天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知道了。”
“你吃饭了吗?”方铮驰问。
“还没。”
“一起吃吧。”
秦礼言上下打量打量,方铮驰头发平整,换了套西装,说不定还抹了两斤化妆品。这是打算上哪儿鬼混去啊?白天睡觉晚上出动,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是个昼伏夜出的猫头鹰?
秦礼言胡乱摆摆手,扭头出大厅。
“唉!真不想提醒你,违背上司的命令也是服务行业的大忌,也跟薪水联系在一起。”
秦礼言陡然止步,转身面无表情地往回走。“吃什么?我身上只有二十块钱。”
“就在这儿吃吧,剩余的餐点明天不能卖了,浪费有违我的经营理念。”
秦礼言坐在方铮驰对面,四周环顾一圈才发现,大多数服务员都坐了下来吃饭。
秦礼言拿起旁边的菜单瞄了一眼,最便宜的正餐——炸猪排还要四十五块,心里痛骂方铮驰。把菜单翻得“哗啦哗啦”响,只有蔬菜沙拉是二十块的。
秦礼言点沙拉时,方铮驰笑着问:“就那点儿蔬菜你能吃饱?”秦礼言没理他。
方铮驰叉起一块牛排,问:“你读光电学?研究什么的?”
秦礼言叉起一片西红柿放进嘴里,说:“我研究古代文学。”
方铮驰抬起头来,“我以为你是我父亲的学生。”
秦礼言慢条斯理地嚼着生菜,终于嚼完了,咽下去,喝了口水,才乐呵呵地说:“我不是方教授的学生。他老人家叫人帮你找个音乐学院的,可那人认为我的水平足够应付了。” 秦礼言盯着对方的表情,很失望地发现他非常平静,接着说:“后悔跟我签合同了吧?”
“只要你不后悔就行。”方铮驰说。
秦礼言细想他这话,似乎有点打击报复的意思在里面,也没多想。三下五除二把面前的沙拉解决掉,站起来掏出钱包准备付钱。
方铮驰拉着他的手,笑眯眯地说:“刚才忘了告诉你,这顿饭其实是员工福利,所有人都是免费的。”
秦礼言大怒,“方铮驰!”
员工们吓了一大跳,齐刷刷地看着他们俩。
方铮驰乐意融融地示意秦礼言坐下,“少安毋躁。”转头问餐厅经理:“厨房还有食物吗?”
那矮个子经理说:“没了。”
方铮驰又转过来,一摊手,表现得很无辜,“真遗憾!”
秦礼言火冒三丈地站起来,面目狰狞地往外冲。
方铮驰一把扯住他的胳膊,拽着朝一道小门走去,“你跟我来。”
“姓方的……”
“在你合同期满之前,最好学会尊重上司,起码表面上得这样。你想违约吗?违约金十万,合同上写得很清楚。”
这话果然有效,秦礼言老实多了。
俩人径直来到中餐厅,方铮驰问中餐厅的经理——一个中年妇女:“还有吃的吗?”
“还有点儿,不多了,您要没吃,我叫厨房再做点儿。”
“不用了,有什么就上什么吧,给他的。”方铮驰说完一指秦礼言。
中年妇女热络地忙活去了,方铮驰放开秦礼言往回走,小言问:“你去哪儿?”
方铮驰转过身,笑着说:“我得上班,难道你打算陪我加班?”
秦礼言摆摆手,似乎在说:你赶快走吧,越远越好。
方铮驰走了。
秦礼言趴在桌子上等,真的开始后悔签那份合同了,这总经理实在太恶劣。
好不容易,吃的来了,就剩下一碗青菜肉丝粥加一碟小菜。秦礼言不到两分钟就吃光了。擦擦嘴,跟经理说了声谢谢,出门,上车,回学校。
到宿舍时九点半了,黑眼镜的屋里还灯火通明的,秦礼言象征性地敲了敲门,直接开门进去。黑眼镜正坐在床上发呆,脚边放着一个大旅行箱和一个小背包。
秦礼言捅了捅他,张程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眼神的焦距对了半天才喃喃地说:“是小言啊。”
“你怎么了?失魂落魄的。”秦礼言在他旁边坐下来。
“唉!”黑眼镜叹了口气,过了好一会儿,说:“小言……”欲言又止。
“是不是楚副教授对你说什么了?”
“我今天下午去交阶段性论文,跟老东西说我不想去山东。”
“噢?楚老师怎么说?”
“他说:‘可以。’”
“嗯?”秦礼言睁大眼,楚副教授那么通情达理?
黑眼镜突然激动起来,抓着小言的手,说:“他翻开我的论文,看都没看说:‘张程,你知道的,我当老师其实时日并不长,但怎么批改论文却早就学会了,这篇论文我不看就知道怎么写评语,逻辑混乱、论据不足、语言贫乏、英语单词拼写严重错乱。你说这样的论文,学分是不是该扣掉?’”
“啊?……”秦礼言听得头皮发麻。“然后呢?”
“我一生气,跟他对着干,我说那一分我不要了。”黑眼镜又委顿下来,有气无力地说,“老东西笑着说:‘好。新校区的计算机室该你装配吧,你去了吗?没完成规定的任务,你说这学期的学分是不是该全扣掉?’”
秦礼言同情地看着他,心里暗暗叨念:楚耗子精不是说喜欢他吗?这也叫喜欢?柔声说:“你还是去山东吧。”
黑眼镜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还有两年半我才毕业,这罪受到哪一天算个头啊!”
“不会的,楚副教授说他喜欢你……”黑眼镜突然面红耳赤大惊失色,秦礼言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张程猛然跳起来,指着秦礼言直发抖。
秦礼言拉下他戳到自己脸上的手指,说:“行了行了,还是把话说开吧,楚副教授昨天告诉我说他很喜欢你,还说你自己也知道。就这些,我全坦白了。”
黑眼镜站在对面瞪着秦礼言,突然笑起来,“胡说八道!他说这话你也信?”
“我信啊!”小言很认真地回答。
张程一脸颓唐地坐下来,笑容装不下去了,小心翼翼地看着秦礼言,问:“你听到这消息不难受?”
“我有什么好难受的?他喜欢的又不是我!”
黑眼镜闻言“腾”一声跳起来,断然扑上来,把秦礼言死死压在下面,“你个没良心的!看着我受苦受难你还幸灾乐祸!”
“哎……哎……我的腰……要断了。我又不是楚副教授,你搂着我没用。”
黑眼镜对准他的腰狠狠捣了两下,“我让你没良心!我让你没良心!”疼得秦礼言唧哇鬼叫。
秦礼言赶紧求饶,“你快放了我,要是明天起不了床,谁代替你去顶工?”
黑眼镜一听有理,放了他。
秦礼言喘着粗气,退到门边上,促狭地笑着说:“张程,在山东睡觉警醒一点,防止野狼半夜……啊!……”跳起来,夺门而出。
黑眼镜暴怒:“秦礼言!”
秦礼言逃回自己屋,“砰”一声把门关上,拉过一把椅子死死顶着门。黑眼镜狠狠踹了两脚,“你等着,秦礼言,等我从山东回来,揍不死你!”
“你能活着回来再说吧!”秦礼言隔着门闷声闷气地笑。
过后,秦礼言躺在床上思考:我听到楚副教授说喜欢黑眼镜为什么不难受?我为什么对张程的态度没变?难道真是肉书研究多了?楚副教授还说那些书对我接受新事物没帮助。帮助大了!要不然我早离你们远远的了。
思考之后的结论就是:自己是个思想开放、眼界开阔、见多识广、适应能力超强的现代知识分子。于是心安理得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秦礼言被“咚咚咚……”的敲门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去开门,一看是黑眼镜,赶紧关门,张程抵着门叫:“行了行了,不打你,我要上刑场了,你就不能送送我?能不能活着回来还另说呢?”
秦礼言呵呵笑着开门,说:“你等我五分钟。”拿起洗漱用品去了厕所。
秦礼言帮张程提着小背包走到学校门口,楚副教授靠着车门等着。
秦礼言笑着对楚副教授说:“楚老师,祝你好运!”
楚副教授握了握秦礼言的手,“承你吉言!”
黑眼镜放好旅行箱就要对秦礼言拳打脚踢,被楚副教授一把搂住塞进车里去了,说了声“再见”也钻进了车里。汽车绝尘而去,秦礼言在后面幸灾乐祸地喊:“张程,你多保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