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已形同赌咒,叫孙大太太听了委实心惊肉跳,当下呵止:“快住嘴!你平日也是知道分寸的,这些话怎么敢胡言乱语?若是有那一日,还请老天收了我去,留着你罢。”
孙绍先嗔道:“母亲还说我,你委实也不该说这些话。”
“好,你我都不说了,只当是玩笑话,大风吹过就散了。”
此时素练来问,可要摆饭。孙大太太命摆饭,一时菜已备齐,三人便起身坐到桌上。
三人用了一回饭,丫头们便将碗碟撤去,奉水与他们漱口,过了,才端上茶水,退至一边。
孙大老爷擎着茶想了一回,便问孙绍先道:“四月底就是你的生辰了,今次是你及冠之年,很应该大操大办一回。你也该预备起来了,到了那时候,想必你身子也大好了。”
孙绍先笑道:“何必大操大办,请两个亲近些的亲戚朋友过来坐一坐就是了。家里现下怎么,父亲也不该瞒着我。不过有个空壳子,这样多丫头婆子伺候,已是一笔大开销了,何必再强撑这份花团锦簇。”
孙大太太只得此一子,平日里便千般疼惜他体弱,如今听他直言道来,更不免心头泛酸。“我的儿,你不必忧心这个,有你爹妈呢。”
孙绍先放了茶盏,道:“母亲昔日嫁妆极厚,在扬州获罪那几年,业已变卖的变卖,转赠的转赠,现下已十不存三。父亲原先那样,现如今都改了,两袖清风,何来余钱?官场人情都要费银子,我虽是男子,读了些书,却不愿做不通五谷的人。母亲听我一句,万勿铺张浪费。另又说了,也不是个个及冠都要声势浩大。子景家里算得丰厚了,他是五月的生日,竟也不准备过呢。”
孙大太太仍不肯听他的,只道:“玦儿那是因着身在外,不好过罢了。若是回来了,补过也是有的。”
“母亲……”他叹息道:“你的心思我都明白,不过是不肯叫我被人比下去。只是腹内锦绣从来无需金玉相裹,自有熠熠之时。老祖宗现如今年岁大了,身子骨虽说还健朗,却总有个头疼脑热的时候,总不能连请医吃药的时候,都很俭省。银子用在刀刃上,这才是正理。”
现下以孝治天下,万民以孝为基底。孙绍先搬出孙老太太来,这才令孙大太太止住了。也叹息着道:“是这个理……”
如今孙家实在煎熬,虽是官复原职了,到底清官难做。人情、表礼、年礼……种种都是要花银子的地方。他们家原是有底子的,只是后来获罪,尽数掏空了。孙二老爷当年实在过不下去了,便求到了荣国府头上去,这才得了些银子,堪堪熬过去。里子什么模样,众人都是知道的。只是那外壳,怎么也得光鲜亮丽着。如此周转,银钱许多时候不够。孙绍先这病倒不必吃药,若真要吃药,只怕孙大太太要厚着脸面回娘家去打秋风,这才好了。
这是一桩难事,提及就叫人头疼,二人只说至这里,便不再提。
那孙大老爷又似想起些事,问孙大太太:“我记着宛纯是八月的生日,过了生日是整十三了。”
宛纯正是孙大老爷并上孙大太太养的嫡长女,嫡次女袭了她姐姐的纯字,乳名容纯。
孙大太太不防他提起这个,笑道:“宛丫头的生辰远着呢,提那个做什么。”
孙大老爷吃了一口茶,慢慢品了片刻,才咽下去,道:“十三了,也是时候该相看起来。真到了年纪,只怕与她年岁相仿的英杰俊秀都已定下,这却不好。”
“我一早瞧好了。”孙大太太满脸是笑,道:“我当是为着什么。”
“你瞧好了?瞧中的那户人家?”孙大老爷颇为惊愕,便是孙绍先也不由看向他母亲。
孙大太太道:“玦儿过了生日就是十五了,是该说亲事的好时候。前些时候我往林府去,问过一两句,林夫人说玦儿尚且不曾定亲。原先我们在扬州,山高路远的,又是戴罪之身,这也罢了。现如今回了京城,老爷官复原职,两家亲近,宛纯并上玦儿也是打小一处玩的,算得青梅竹马,这岂不是一桩好亲事?”
岂料这话才出,孙大老爷面色骤变,放下茶盏,斩钉截铁道:“林玦不成!”
第142章 .0142
.0142 婚约难成终身怎定, 百般爱惜到头祸出
孙家大房昔日在扬州时, 多受林家出手相助。孙大太太与贾敏也算得密友,知道她一贯的为人。林玦又很出众,百个里挑不出一个来。孙大太太委实不知道,孙大老爷这句斩钉截铁的不成是为着什么。
孙绍先亦不知何故,当下道:“儿与子景一贯交好, 子景素来温润,同宛纯妹妹是打小一并玩着的, 也能说一句青梅竹马。子景文采之惊才绝艳,来日决然是个前程无量的人物……”
话未说尽,孙大老爷便抬手阻了,道:“你们的思量我都明白, 我何尝不知道林玦是个好的。只是再好, 也不是咱们配得起的人!”他扫了一旁立着伺候的丫头婆子一眼,道:“都下去罢。”
一时众人鱼贯而出, 才听他道:“东太后所出的齐献长公主,过了生辰就十三了……”
太上皇拢共得了七位公主, 除了嫁到外邦去的、夭折的, 如今尚在宫中的,唯有三个公主。最年长的是三公主, 封号齐孝长公主,今岁十六。因是中宫嫡出,虽年岁略长,亦不曾往外邦去和亲, 如今住在宫中。皇上已谕旨赐婚,驸马正是上届探花郎。另有一位六公主,封号阳和公主,生|母乃是昔日惠妃,今惠太妃。今岁十四,也已由太上皇赐婚于冯武将军长子冯紫英,只待公主及笄之后,再行下降[1]。
而孙大老爷口中这位齐献长公主,乃是太上皇的七公主,是顶小的一个。因她生得娇美明艳,性子活泼,太上皇格外疼爱。
昔日太上皇曾与东太后言:“若齐献为子,必令他承我大统。”
足见齐献长公主受宠之甚。
只是因着太上皇对她格外纵容,她身份又很贵重的缘故,她性子却很骄纵,连原先宠冠六宫的左太贵人,见了她也要避其锋芒。
齐献长公主擅骑术,平日里在宫里行走,也是马鞭不离身。若有人冲撞了,动辄就要拿出鞭子来抽。偏太上皇待她实在纵容,便是今上对她略有不满,也不敢训斥于她。
孙大老爷偏在这时候提及齐献长公主,这里头的意思,实在昭然若揭。
孙大太太惊讶道:“莫非太上皇有意降齐献长公主至林家?”
孙大老爷十指相互摩挲着,道:“正是前两日的事,太上皇召我过去,说了事情,又说知道我和林大人一贯交好,昔日在扬州时,绍先同林玦也常有来往。便问我,这林玦盛名之下,真有才至此否?可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老爷是怎么说的?”
他瞥了孙大太太一眼,“不敢欺瞒太上皇,自然实话实说。”
那林玦是个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岂是他三言两语就能隐瞒过去的?另又说了,满京里的人,谁又不知道林家嫡长子之文采风流,人品出众。昔日|他与合睿王并上北静王两位王爷同游重元山,与二人联诗,纵然年少,亦未落下风,才气灼灼,满京里一早传遍了,岂能掩盖?
太上皇洞察万事,自然听过这个。问那么一句,不过是要透出两三分意思来罢了。
现如今的驸马,如永昌公主的夫婿,在朝堂上不过领一份闲职,并不做实事。这乃是为着防他独大的缘故。
想到此处,孙大老爷与孙绍先不约而同,为林玦一叹。
孙绍先道:“子景昔年写过一篇治水赋,实在文采出众,用词精练。虽略显稚|嫩,到底能显出实干之才来。如今却是……”
便是林玦今次考中了状元,也再没用了。不过是领着银子度日,享一份虚的光辉,再不能凭着自身做出些什么来。
孙大老爷叹了一回,便与孙大太太道:“趁早消了这年头,再为宛纯择一门好亲事。”
孙大太太苦笑道:“咱们离家多年了,京里原先认识的,如今多半瞧我们不起。便是又要攀附我们的,嫁过去,又恐人品相貌不好,委屈了宛纯。只怕要细细拣择起来了,倒难得很。”
只可惜了,林家第二个儿子才养出来。若不然,便是小上一两岁,也还使得。
孙绍先回了载盈院,坐在书桌前想了一时,便命翠箔研墨。自摊开一张澄心堂纸,取笔蘸墨,只手顿在空中,竟久久不敢落下。
光摇恐他费眼睛,捧着一盏罩灯过来,摆在桌上,口中道:“好好地,又弄这个做什么。身子才好,大|爷也不怕熬坏了。”
他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知道就是了。”
这话说罢了,才落下笔来。只堪堪几行字,并不曾多写。末了落款,待墨迹干了,便折起装入信封中,在信封上写“林玦亲启”四字,便摆在桌上,以镇纸压了一角,吩咐光摇:“明儿一早就送出去。”
光摇领了命,孙绍先这才长长叹出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又凝思了一刻,才道:“抬水进来罢。”
水抬进来,他打发光摇他们出去,自洗了澡,又穿了中衣,这才明他们进来。自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许久,才闭上眼睛。
孙府诸事,亦是后话了,今后如何,暂且不提。
又说至苏州沧浪亭,慕容以致这一处。
却说慕容以致来这一遭,便是察出珠珰被卖得这样远,其中肯定有人动了手脚。他又问了林玦,珠珰是从哪里买来,林玦只说不知道,那时年岁太小,竟记不得了。
所幸有个林府的老人,一路从苏州跟到扬州,又从京城跟回了苏州。林玦回了府第二日才想着,便命霍处家的过来。
霍处家的昨日多吃了两杯酒,今日晨起便被人拉起来,说是大|爷要见她,当下清醒了一半。跌跌撞撞跟着已改名叫云瑶的瑶儿过去,一面拉着云瑶的袖子道:“大|爷可说是什么事?”
“不知道,是温柔姐姐使我来的,我并不曾在里屋伺候。”说话间已到了房门口,云瑶领着霍处家的进了房,隔着帘子道:“温柔姐姐。?6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帘子轻动,出来的却不是温柔,而是有嬗。她道:“温柔往外去了,霍妈妈来了就请进来罢,大|爷等了许久了。”
那里屋,温柔并上有嬗不发话,云瑶并上空碧是不好进去的。当下云瑶往外退了两步,仍在外屋候着,霍处家的跟着有嬗进去。
林玦前些时候因着舟车劳顿,便很没精神,近些时候倒很好了。大抵是故土养人的缘故,近两日林玦竟越发光彩照人起了。霍处家的一进来,只觉坐在软榻上的林玦面如冠玉、皎然如月,一双眼睛黑白分明,清亮有神,只坐在那里,不说一句话,也气韵绝佳,远超众人。
霍处家的心道,都说儿子像父亲。这位玦大|爷虽眉目间有几分像老爷,现如今瞧着,却比老爷更出众俊秀一些,只怕百个里也挑不出一个能及他半分的。
心里这样想,动作却不停,上前与林玦见了礼,林玦叫免了。有嬗搬了一个脚踏来给,她在上头坐了,才笑道:“昨夜贪吃了几杯酒,今儿起迟了,倒叫大|爷等我,是我的不是,我过会子就往角门外去领罚。”
林玦淡笑道:“妈妈是老人了,又不是上夜的人。夜间坐在屋子里,百无聊赖,略吃两杯酒,这也没什么,并不值当罚。原说要罚,不过是怕那些上夜的婆子躲懒,妈妈原不在此列。”他拢了拢衣袖,坐直了身子,倾身往前,问到:“今日请妈妈过来,是我有一件事要问。”
霍处家的忙道:“大|爷只管发话就是了,我有什么知道的,一定不敢瞒着。”
他便道:“我们太太房里原先有个珠珰,后来一病死了,妈妈大概知道这个?”
珠珰死得不光彩,对外只说是病死了。不巧霍妈妈正是当年照料珠珰的婆子,因眼错没瞧好,贪睡睡迷了,这才令珠珰出了事故。自这事后,霍处家的便不常在林家主子面前伺候,进了京也只跟霍处在庄子上守着。霍处家的原先有个女儿,一早病死了,故霍处家的待珠珰便如亲生女儿一般。当日珠珰为奸人所害,霍处家的哭得不知怎么,便是她丈夫一个大男人,也落了一回泪。当日在庄子上,涂雨被人逼|奸致死,霍处家的正是为着珠珰一事,才拼死要领着涂雨往贾敏面前去喊冤。便是涂雨死了,她自也去了,绝不肯让人白死。
此时林玦提及珠珰,无疑令她伤上加伤,将刀疤揭开了再划一刀,何等疼痛。
霍处家的强笑道:“自然记得。老奴老年也是服侍过珠珰姑娘的。”珠珰说是丫头,实则是贾敏当做干女儿养着的。既是副小姐,自然要有人服侍。原先的璎珞、玲珑如此,霍处家的也是如此。“珠珰姑娘是个温柔细腻的人。”
林玦颔首道:“我母亲因想着,她早早死了,也不知道原先是何方人士。赶巧今次回苏州来,便叫我查一查,珠珰姐姐是不是苏州的人。若是,便让她早早落叶归根,回原本家去。若不是,也查查她是哪里的人。她没上咱们族谱,不能葬入林家祖坟。如今孤零零地在扬州,实在叫人心生不忍。”
作者有话要说: 下降[1]:公主出嫁。
第143章 .0143
.0143 亲父子何来隔夜仇, 觅牙婆细究当年事
霍处家的不防他问这个, 愣了愣,才道:“原是从牙婆那里买来的,赶巧那时候太太陪嫁的璎珞并上玲珑都打发出去嫁人了,玲珑是后来挑了家生子补上,那璎珞并上珠珰及现下的云瑶都是那时候买来的。牙婆拢共带来十八个丫头过来, 或有面黄肌瘦的不要,或有形容不规矩的不要, 这里头瞧着最为端方的就是珠珰姑娘,余下便是璎珞,再有一个云瑶,昔日|她生得也瘦小, 原太太是不想留的。因那牙婆只卖出来两个, 那云瑶是十八个丫头里最小的,她便将气都泄在云瑶身上, 打得她哭了,偏又不出声。太太见了觉得可怜, 便做主留下了。那时候老太太也还在, 便说双数才好,便又留了一个蓓晟, 现下还在太太身旁伺候着。”
这原是后宅里的事,林玦不知道也是寻常。只记得那日往从善院[1]去请安,珠珰便已在院子里头了。
霍处家的又道:“咱们叫来的牙婆,都是官家的。他们手里的人, 都是贫贱人家出身,再没拐来的。这话不必我说,大|爷也知道了。那贫贱人家,但凡能让姑娘认得两个字,就不会走到卖儿卖女这一步。故丫头们除了有脸面些的家生子,能认得两个字的,实在是少数。偏珠珰姑娘与众人不同,自带一股气韵,平日里总是徐徐然行走说话,再没动辄就风风火火的说法。是个极有规矩又极端方稳重的姑娘,断文识字的,时常替太太抄佛经、整理书架子。太太见她行|事稳妥,自然很喜欢。也曾问过她,是什么地方来的,家里还有人没有,怎么就到了这一步了。”
林玦听得喉间发苦,取了一旁的固元膏来吃,却哪里有滋味,不过是如同嚼蜡罢了。
他干干涩涩道:“她答了不曾?”
“不曾答。”霍处家的摇头,叹息道:“只说自个儿全完了,连名带姓,全不记得。或是有苦衷,或是真忘记了,她不说,也不能寻根问底。回了扬州后,太太倒越发喜欢她,想要认作养女,许她姓林。老爷一向都听太太的,太太说好,便也允了。只是老爷还提了一句,说珠珰姑娘气韵过人,自带清贵之态,想必原先不是添喜郎电子书,就是官宦之家出来的。旁的倒不忧心,只是恐她是逃出来的官奴[2]。太太听了,这才罢了,只是悄悄认了,却不上族谱。老太太还为这个,生了一通好气……”
昔日林玦年幼,对这事却还有些印象。贾敏养了林玦后,林老太太已许她不必在吃饭的时候侍候羹汤了,可坐下一并用饭。也不知怎么,有一日突如其来的,就说贾敏懒,不肯伺候人。便要她站着伺候了一顿饭,此后第二日,仍是如此。林海瞧不过眼,与林老太太细谈过一回。
后头的事林玦未窥其细里,只听林老太太在饭桌上说了,林玦只有林玦一个,终究太少了些,贾敏又一直没再养,谁知道她养不养的了。便命抬了两个姨娘进来,都是良家子,进来了也是良妾。一个姓白,一个姓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