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疼惜儿子,不肯冤枉儿子, 这实在是十分寻常的事。
欣馥懂规矩也有眼色,提着茶壶进来续茶。半句话不肯多听,又快步出去了,临走前还将茶壶留在桌上。林玦伸手取了一枚蜜饯吃了,口中淡淡道:“你这话不尽不实,自然,你是鲁莽粗笨的人,有些事,你想必也不能想得很透。”
慕容以致虽是莽夫,却到底是宫里出来的王爷,正根正枝的,太上皇若是当日不禅位,便是将皇位给了他,也是很顺理成章的事。故他虽粗莽,骨子里却有皇族的一份骄傲。他虽是这样的人,背地里说也使得,也不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叫他听了,恼不恼的另说,便是暗中使绊子整治,也是寻常的。
唯有林玦,当着他的面将这话说出来,不见他恼也罢了,他却还是满脸堆笑,将脸凑过去,笑嘻嘻地道:“我是莽夫,你原就明白了,何必宣之于口?我知道你这双眼睛是同孙大圣借来的,火眼金睛,瞧得透彻。好子景,若还有什么,你便与我说了罢,好叫我也知道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必总被人欺来瞒去。”
林玦面上隐隐带笑,手中捏着一枚果子,挑眉瞧他:“我偏不告诉你,你待怎么?”
“我待怎么……”慕容以致站起身来,绕到林玦身后,伸出手去,将他下颚扣住了。指尖摩挲着他细嫩脖颈,口中笑道:“我待怎么,你还不知道我麽?我的心里都藏着什么,你是最明白的。”
“别动手动脚的。”林玦侧过身子,将他手推开,回头看他:“那是你的心,我不知道里头藏了什么。”
慕容以致低头凑近他,一时目眩神迷、情生意动、心跳如雷、手颤吐乱,只握住了他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喃喃道:“何必说这些话,倒像是刻意地来伤我的心。你说你不知道,我现下就将它送了给你。你将我从前赠你的那柄短刃拿了,剖开它,好瞧瞧里头究竟是什么。”
林玦反笑,掌心撑着他心口,道:“有什么能看的,不过是一汪碧血罢了。”
“便是一汪碧血,倒在泥潭里,映出的也是你的脸。”
林玦收回手,啐道:“青天白日的,说这些没边际的话!你的心自个儿收着罢,谁知道里头藏着什么莺莺燕燕的,剖开瞧了,反倒脏我的眼。你快坐回去,正事尚且不曾说尽,你倒起来了。”
慕容以致直起腰身,面上带笑,却不坐回去。只走到堂中一个粉彩定窑的落地圆肚大水缸前头,里面养着水草、各色鹅卵石、八尾金鲫鱼。其中一两尾鹤顶红,浑身皆白,只头顶一处鲜艳似血,耀眼非常,格外引人注目。慕容以致取了鱼食来,并不多撒,只随意扔了两粒下去,看几位金鲫鱼争食,笑道:“苏州富户近来爱养金鲫鱼,邢季费好大力气,倒是叫他搜罗来两尾鹤顶红。再养两日,倘使不曾死了,便往你们林府送给过去。”
林玦也起了兴致,起身过来,见一群色彩斑斓、多姿多彩的金鲫鱼四下穿梭游动,亦不由心喜。却只是站着瞧,不曾动手喂食。口中道:“你养着就是了,何必送来送去的,倒折腾他们。这金鲫鱼格外娇贵,难得在你这里这样活泼有力,也不必动他们了。另又说了,我不能在这里久住,等乡试过了,不论中与不中,都要回京里去。也不能千里迢迢带回京城去,留他们在这里又舍不得,不如初时就不给我,倒也干净了。”
“你若不喜如此,来日回了京城,我再寻两尾更好的给你。”慕容以致凝视着他,道:“你说你或会不中,这实在是无稽之谈。在扬州年少成名,惊才绝艳的林家嫡长子,若是乡试不中,倒成了笑话。”
林玦摩挲着那水缸边沿默不作声,只瞧着那几尾金鲫鱼出神,许久才道:“方才你问的那句话,我思来想去,还是先告诉你,倒叫你警惕些。”
慕容以致手指也跟着顿在水缸边沿:“你只管说就是了。”
林玦道:“我离开京城之时,京里已颇有些风声鹤唳的迹象。许多大臣大抵是今上那一脉的,已暗暗传出话来,要请太上皇将实权放给今上。”
皇帝二字,分量千斤重。何谓皇帝?乃是尊崇盖过三皇五帝,绝对至高无上,这是皇帝。一国不容二主,纵然太上皇与皇上是嫡亲父子,亦不能免俗。太上皇虽曾是皇帝,到底已经禅位于今上,现如今掌管国家大事的,就应该是皇上。
皇上无权于政,不啻傀儡。君如人偶,则国不稳。
若是皇上真如原先做皇长子那把光风霁月,这也倒罢了。他心胸果然开阔,便不会重权欲。偏他不是,不仅不是,且已权欲熏心。故他虽是九五之尊,却无实权,这叫他如何能坐稳这宝座?不过是换了一处当儿子,顶上的虚名换了罢了,谁又在意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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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蛊案中,死了太上皇最看重的一个儿子。随他一直暗中护佑当今圣上昔日皇长子,到底不过是将他当做疼宠的儿子,而非家国天下的储君。孰轻孰重?
先太子死后,太上皇的目光才放到今上身上。
只是今上到底不是打小当储君那样长成的,坐到这位置上,他就急了。只是他再急,也不能以流言逼太上皇予权,这是不孝,也是僭越。又是在太上皇恼了今上的时候,昔年巫蛊案一条线索露出|水面……命人严查,这是顺理成章的事。
“你我的事,瞒下不瞒上。”林玦扫了慕容以致一眼,他面无表情,只是目色深沉,容色冰冷。林玦知道他心里难受,顿了顿,到底还是将余下的话说了下去:“派你过来,一是因着你是太上皇一母同胞的弟弟,你一向无心权势,他极看重你。二……想必就是因着你我之间那些纠葛。英雄难过美人关,自然我不是美人,你也算不上英雄,理却是一样的。冲冠一怒,这是由来都有的事。”
慕容以致并上慕容永宽都心悦林玦,在普通人家,叔叔和侄儿瞧中了一个女子便要闹得天翻地覆了,何况瞧中的事个男子。只是他们是皇族,藏污纳垢的事多着,便是前朝皇族,就有侄媳妇嫁给叔叔的、远方外甥女嫁给舅舅的,这并不是大事。顶要紧的事,慕容以致因着慕容永宽要染指林玦的事,恨透了慕容永宽,恨不得啃骨吞血。
这份恨在这时候就成了太上皇最看重的东西。
太上皇就是要一个和皇上不共戴天,并对先太子有怜惜旧义的人。
慕容以致突出重围,成了最合适的人。
慕容以致冷着面容:“果然我不是能坐上这位置的人,我是个莽夫,你说得不假。利用他人,千般算计尚游刃有余,我不能够做得这样。”
林玦叹了口气,伸手过去将他僵直的手指握在手中:“天家都是寻常,你一早该明白。太上皇这些年疼你,并不是假的。只是家国利益摆在眼前,他不得不算计你。真论起来,这原也算不得算计,不过是人尽其用罢了。”
“我知道。”慕容以致扯出个笑来,终究有些生硬。“我虽心中难受,到底知道他做得对。正如我是个将军,满城百姓与你站在一处,我虽心仪你,却终究会救百姓。”顿了顿,他才道:“救了百姓,而后你若生,我舍命救你。你若死,我自刎相陪。便是如此,盖因身负重责,不得自负妄为。”
第137章 .0137
.0137 西太后冷语赠劝谏, 太上皇淡看弄权术
宫里现下的西太后, 是个格外与众不同的人物。听闻太上皇在位上的时候,她全然就像个透明的人。从太上皇做太子的时候,她就是侧妃了,还养了太上皇的长子,也就是现如今的皇帝。照理说, 这得算上一份从龙之功,还得算上一份诞育子嗣的功劳。不说往做贵妃, 便是次一些,往四妃上靠,这是应当的。
偏太上皇昔日继位之后,像是忘了有这么一位侧妃, 连正经的封号也没给一个, 不尴不尬地以庶人的身份在宫里住着。幸而西太后是个和顺温柔的人,克尽己责, 待当日的皇后,如今的东太后万分尊重。因着她谨小慎微, 又知道体统, 东太后又是位贤后,故格外护西太后一些。便是西太后后来得封沅妃, 也是因着东太后在太上皇面前提了一句,太上皇才松了口。
众人皆以为这位西太后要寂寂至死了,谁知道她后来能有这样大的造化。她倒是有个儿子,还是皇上的长子, 只是那个儿子生得不好,更像是来讨债的,养下来就是个瞎子,这母子二人,瞧着全然没指望。故原先西太后做沅妃的时候,不说有人逢迎,便是合该是她的东西,也常有见风使舵的奴才扣下了不给的。
不料一朝天地改,瞎眼皇子一跃成了九五之尊,无宠宫妃仰仗着这份荣光,一跃成了西太后。这倒也罢了,儿子当了皇帝,生|母当圣母皇太后,这是常理。只是对西太后一贯冷淡的太上皇不知怎么,也转了性子,待她万分宠爱起来。从前宠冠六宫的明妃自成了左贵人后,又成了左太贵人,再没起来。
这位西太后,倒成了太上皇的心尖子。东太后搬去了慈安宫,西太后却在太上皇的乾元宫扎了根。听里头伺候的宫女们说了,瞧着日日琴瑟和鸣,,那太上皇眼里心里将像是只有一个西太后,再没别人了。
众人听闻,又是不信,又是感叹。
都说风水轮流转,这话原是不错的。
西太后现如今在后宫里,俨然是第一等人物,便是太皇太后轻易也不能动她。只是这位西太后奇就奇在这处,得了势,纵然她再小心,不经意间也该透出一两分得意来。不说远的,就是现下的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是正正经经的皇后坐到太后乃至太皇太后的,昔日先帝待太皇太后,何等宠爱,何等信任。太皇太后确然是一代贤后,纵然如此,平日里行为举止里,也不由透出些骄矜来。
现下这位西太后,却十足十是个例外。
她一贯是不苛责下头人的,便是从前苛待过她的奴才,等她得势了,已战战兢兢预备着被处死了,等了这样久,也还是不闻一丝风声。说她和煦待人,偏又不是。寻常人不能入她的眼,格外清冷,待人接物,也格外与众不同。
虽这样伺候起来省时省力,却也有个难事。讨好起来,实在叫人寻不着脉门。便是她的亲儿子当今圣上,在她面前寻常也讨不到好处,西太后由来都是不假辞色的。
为孩子殚精竭虑,不是她的作风。
西太后是个格外聪慧通透的人,虽现下宫里一派风平浪静,太上皇暗中派人秘密查皇上的事,她却都是知道的。虽是知道,却从不曾宣之于口,并不曾透出半分。自然,皇帝对林家嫡长子那份心思,她知道得也很清楚。从前不开口,是因着儿女的事都有他们的缘法,不必做长辈的过多干涉。只是现如今,却少不得要管一管。总不能眼睁睁瞧着儿子走了弯路,却无动于衷。
西太后坐在小炕上,吃了一钟茶,又命云纤请剪子来,细细修剪桌上的雀梅。才动了几剪子,便听外有人传话:“禀西太后,皇上来了。”
西太后手下不停,又下了一剪子,随口道:“进来罢。”
皇上才下朝,原要往贾元春|宫里去用午膳,偏才出了殿门,便见西太后宫里的太监过来,说西太后娘娘请皇上过去一趟。
皇帝使人往衍庆宫过去回话,说午膳不过去了,便往乾元宫来。
原以为是太上皇并上西太后都在这处,偏进了殿门,只见西太后一个,太上皇并不在此处。皇上心下略松,上前几步,与西太后见礼道:“儿子给母后请安。”
西太后只专心致志修剪桌上雀梅,并不看他,也不回他的话。只侧头问云纤:“你瞧瞧,这模样可好些?”
云纤凑过去看了一回,笑道:“瞧着是比原先俊了些,娘娘好巧的手。”
“巧不巧的,也都只是你们嘴里说出来。”西太后随手放了剪子,捧着茶盏吃了半盏,这才道:“皇帝来了,坐罢。”
今日西太后与往日不同,皇上心思细微,自然察出不对来,却不知是出了什么事故。面上不显,含笑在小炕另一侧做了,笑道:“谢母后。”
开雾捧了一钟茶过来,皇帝接了,口中笑:“这茶闻着倒清香。”说着,吃了一口,“吃着味道也觉雅淡,想必是母后宫里自制的。”
“不值什么,你若喜欢,我使人送两瓶过去就是了。”西太后细细瞧了皇上一回,面上并不笑,如冰似雪模样,瞧着有些冰冷清淡。偏她容色又是极美,倒显出不同常人的高洁风韵来。似万事不达眼底,万物不配相提。
西太后的目光落在皇上腰间的络子上头,语气淡淡:“近来宫里有许多风言风语,想必皇帝你都听说了。风言风语,原是捕风捉影,只是再胡编乱造,也有皇帝自个儿的一份过错在里头。捕风捉影,到底也有风影的基底在上头。”
西太后说话办事一向不肯留情面的,便是从前她温顺服侍东太后的时候,也是如此。十足十讲规矩,偏又从不谄媚,挑不出她的错,却又事事占理。宫里近来传出的话都是藏污纳垢的,皇上自然也听闻了,命人暗中将传话的人杖毙了。偏这话竟像是不能绝了,酷刑之下,也不能堵住悠悠众口,竟传得越发离谱,声势十分浩大。
此时西太后骤然提及,不由令皇上后背一寒,冷汗津津起来。默然一阵,皇上道:“母后该信儿子,不是这样的人。”
“你是如何的人,原不该提信这个字。事实如何,便是如何。”西太后语气寡淡冰冷,“谁也不是圣人,有私心是寻常,便是为人君,也有想偏袒的时候。只是凡事过犹不及,你总该知道。你心仪的人是谁,我一早知道了,却没想过过问。皇帝是九五之尊,有三情六欲使得。然过分放纵,或有成暴君的,也有当亡国奴的,前车之鉴许多,你们打小就该学过,也不必我来教你。”
他爱慕林玦,便是使些无伤大雅的手段要林玦屈从,也是能够的。只是万不能够过分放肆,将旁人的命不当性命。宫女太监虽是伺候人的,到底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何必那样作践人家?退一万步说了,诚然他们本就是低贱的,皇上是万民之主,要发落他们都是一句话的事,并不值什么。然为君者,为国为民是一样,得清名万古流芳也是一样。现如今皇上并未独揽大权,却在宫中肆意妄为,太上皇、太皇太后等都瞧在眼中,却又叫他们如何作想?
皇上面色惊愕,抬头看向西太后:“母后!儿子不曾……”
话未说尽,便听西太后道:“今日叫你来,不是为着听你辩解。话既说到这份上,便是有十足把握。为人母,我该提醒你一句。为一国太后,我也该提点你别走了歪路。自然,万事都该皇帝决断着来,我不过随意说一声,皇帝也姑且听一句,就是了。”
这话罢了,也不等皇上回话,便道:“我乏了,你先去罢。”
皇上道:“母后既乏了,儿子便不叨扰母后,这便去了。”
说罢,果然起身,兀自去了。
西太后擎着茶冷笑道:“天家富贵,无疑鸩酒,吃着甘美,却是穿肠□□。皇帝虽是我的儿子,我却仍要说一句,他实在不堪为帝。”
虽房里仍有内侍宫婢,西太后却半分没想着掩藏,随口便将这大逆不道的话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