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罢,另有几个小宫婢上前,从食盒里将点心取出来,一碟一盅放在小几子上。皇上同合睿王起身,二人对坐。
皇上吃了一口糖蒸酥酪,便笑道:“皇后有心,想必知道以致你在这里,才备了这个。”他不爱用这个,合睿王却自小到大最好这一口。
合睿王心中也有触动,取了银勺吃了一口:“吃着就知道是皇嫂做的。长嫂如母,皇嫂待我有心了,以致铭感在心。”
元春见二人对坐用点心,自觉无事,屈膝欲跪安。
正当此时,合睿王却不经意间扫了她一眼。却见她垂眼之态,同林玦竟然很有几分相似。因问道:“慢着。”
“是。”元春停下动作,只等着听他吩咐。
“脸抬起来我瞧瞧。”
“奴婢……是……”元春踌躇一番,却也唯有抬起头,好叫他看个仔细。自个儿目光却低垂着,万不敢直视面前这位天潢贵胄的脸。
合睿王果然细细看了一番,皇上也在一旁饶有兴味地望他,却不出声,只想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看了这一番,合睿王更觉面前这个元春和林玦有五六分相似,眉目之间尤甚。
“你叫元春?哪家的姑娘?”
元春知道他看罢了,垂下脸,一字一句答道:“奴婢贾氏,是荣国府二老爷嫡长女。”
“原是贾政的嫡女,我说怎么这样眼熟。”合睿王朝仍旧兴味十足的皇上说道:“臣弟扫她一眼,觉其同林海嫡长子肖似,一问之下果有亲缘。林海之妻,原是贾政胞妹。”
皇上了然:“二人既为表兄妹,相似也是寻常。”
这一番下来,皇上却觉出些许不对味来了。先前平安扣一事,已觉有异,如今见了元春,只一眼就能想到林玦……
皇上凝目看了合睿王一时,淡声道:“那位林家的嫡子,长得什么模样?”
合睿王略顿了顿,似在思索。
“秀美异样,面若美玉。”想了想,又添上一句:“只这八字,不能尽述。”
合睿王出身皇族,虽不爱风月,却也曾见惯绝色。林玦其人,有秀美风流之姿,却无雌雄莫辩之态。一眼望过去,就知道是男子。只是仍然觉得他生得好,生得美。那种难以言之的清俊秀丽,夹少年之青涩,见时只觉生得好,别后却令他久不能忘。
只听他说了这一句话,皇上便知道,这话却不能再说下去了。命元春退下,望向桌上糕点,轻声道:“朕记得,这翠玉豆糕是永宽最爱吃的。”
永宽是皇长子大名。他生在皇上还是皇太子的时候,是皇上第一个孩子。虽生|母只为侧室,却仍让皇上对他寄予厚望。谁都料不到,生是平安生下来了,却是个先天眼盲的。别说皇族,就是换了任何一个大家族,这孩子眼睛瞧不见,也算是废了。
如今也只当个闲散皇子养着,大位之事,与他从无相关。
皇上虽知他不能继任大位,却对这个儿子分外疼惜。“朕一共生了五个儿子,永宽最不像朕。”
准确一些说,永宽不像皇族里任何一个人。太心善,太温柔。他那样的人,是连宫女内侍都不肯随意支使的。
“臣弟过会去瞧瞧他。”
永宽比他还大了一载,说是叔侄,实类兄弟。他这回急急赶回来,也是为着慕容永宽,唯恐他在帝位之争中受了折损。
这边按下不提,却又往荣国府说。
林玦这些时日在船上,又时时对着合睿王,休憩难免不周。如今安置下来,却是一觉睡至天明。才安顿下来,也没人敢去扰他。故这一睡,就睡至午膳时分。
林玦才起身,采意一面伺候他穿衣裳,一面说:“太太方才叫琉璃姐姐来问过,正巧老太太那里要摆饭,哥儿快一些,免叫太太、老太太担心。”
林玦穿了衣裳出去,一路往贾母屋里去了。
昨儿晚膳是王、邢二夫人,王熙凤并上三春,一道陪着用膳。林玦身为外男,自不能入席。今日午膳贾母却只留了贾敏、林黛玉,又有尚未长成的贾宝玉,再叫林玦来,也是寻常。
林玦才进屋子,就见一个小少年正被贾母搂着,一眼望去只觉面若秋月,风韵天然,眉梢眼角风情不能尽述,又觉面如傅粉,绝类画上的善财童子,粉雕玉琢,叫人心爱。[1]
就知此人当是贾母心肝肉儿爱着的贾宝玉无疑。
林玦上前,先走到贾母面前见礼:“外祖母。”又朝边上搂着黛玉的贾敏行礼:“母亲。”
贾母心所疼惜之人,大半已在屋里。面上笑意止不住,朝怀中贾宝玉道:“这便是你表兄。昨儿见你妹妹,你说曾见过。今见你哥哥,可觉也曾见过?”
贾宝玉睁着一双妙|目朝林玦望,其灵动之色,明净之彩,却如琉璃玉石,剔透玲珑,果然不凡。
只听贾宝玉笑道:“却不觉曾见过,世上缘法各异,又哪能个个都似曾所见。”又道:“表兄生得姿容出众,更在林妹妹之上。”
却是少年郎说出这些话,才叫人觉得真情实意,忍不住露出笑来。
夸林玦容色好的人许多,也唯有贾宝玉这一句,听来万分恳切,只寻常之词,无赞誉也无深意。如今林玦才知道,怎么人人都说贾宝玉是个妙人。
只说话不叫人讨厌,肯用真心对才见第一面的人。这样的人,这般难得,人世能寻出几个?
第14章 .014
.014护黛玉长兄真情意,念深宅苦楚同莲芯
贾母听了贾宝玉的话,却是乐不可支:“平日里听你这个浊物,那个俗人的。哥哥妹妹竟都能得你这个好字。难不成林家养出来的,个个都是好的?”
原是一句玩笑话,宝玉却十分当真,侧了脸朝林玦道:“我们家里自然也有好的,表兄可见过咱们家三个姐妹了,都是万里挑一的人。”
贾母当下轻轻打了宝玉手心一下:“又浑说了。你妹妹那里都是闺阁里养着的,哪能轻易见外男。”
贾宝玉原就自带一股痴,这话旁人说来难免于理不合叫人胡乱猜想,他说出来,却情真意切,再不掺旁的。他也不是刻意不去尊这个礼教,只一知半解,万种朦胧而已。
林玦却觉,有时候不知比知松快许多。
林玦笑道:“外祖母同宝玉计较什么,他年岁尚小,且不懂这些。”又道:“瞧着时辰不早了,外祖母可命人摆饭了?”
既说了这话,贾母自然知道他饿了,又命鸳鸯叫人摆饭。捧着菜饭的侍婢已久候,得了令纷纷捧着菜鱼贯而入,行走之间动作稳妥,寂然无声。
添上黛玉也只五人用膳,桌上菜却满满一桌,一眼望去十分精致。只林玦扫一眼所见,就有松穣鹅油卷、樱桃肉、荷包里脊之流。
瞧着宝玉的面色,却不见异色,想是平日里就吃的。
黛玉脾胃弱,厨房却特意为她备了一碗鸭子肉粥,滋补又兼清虚火之效,吃着软和,正适宜她吃。
乳|母王嬷嬷原搂着喂她,她用了几口却又不肯吃了。贾敏一贯疼她,于这些事上却不肯宠坏了她,难免来日吃苦。
面无表情朝她看去,道:“怎么不吃了?”
黛玉朝林玦张开手,要他抱。林玦才放了筷子要伸手抱她,却被贾敏拦住:“正是用膳的时候,玦哥儿且用你的。平日在家时就这样纵她,纵得她不知道分寸。在你们外祖母面前,也这样爱娇。”
贾母道:“女孩儿爱娇爱亲近兄长是寻常事,敏儿不必如此疾言厉色。”
黛玉张了一时手,见林玦不来抱她,又看了看被贾母搂在身边用饭的贾宝玉,瘪瘪嘴,眼中泪光闪闪,看着像是要哭了。
只这一眼,就叫林玦再耐不住。叫乳|母将黛玉抱来,将一个小团子一般的黛玉抱住,搂在怀里,连声道:“娘不叫我抱你,我偏偏要抱你。”
黛玉泪还未凝成,就已笑出声来:“这又是为着什么?”
林玦含笑点了点她鼻尖:“只你一个嫡亲的胞妹,不抱你抱谁?”又朝身旁采意道:“将那碗鸭子肉粥取来,我喂黛玉。”
林玦看不懂《红楼梦》,却也知道,高鹗续写的红楼里,林黛玉最终郁郁而终,泪尽夭亡。如今成了她长兄十三载,只觉她可怜可爱。父母兄长尚在,还是个爱娇爱使小性子的小姑娘。哪里忍心叫她有一丝不高兴,捧在手心宠着还觉不够。别说抱一抱她,喂她用膳,就是见天抱着,也觉甚好。
肉粥取来,采意在一旁捧着,林玦取了银勺子,耐了性子一勺勺吹凉了喂她。原王嬷嬷喂的时候她吃得不香,如今林玦喂却进得欢快。
贾敏原还想说话,见小女儿用得好,却也只能将剩下的话尽数咽回去。罢了……要说心疼……有谁能比她更心疼……
用罢午膳,采意伺候着林玦漱口,林玦又伺候着黛玉漱过口。鸳鸯又领着侍婢上吃的茶来,开了茶盏,闻见一阵异香扑鼻。茶汤碧绿犹如翡翠,吃在口中,更觉香醇十分,却是龙井中的上品狮峰。
林玦用在口中,也叹在心里。如此奢华,平日里吃穿就是这些,怪道银子如流水般用出去,也难怪来日家败如山倒。却是处处都有例可循。
贾母道:“这茶是新茶,你琏二嫂子才奉上来的,我吃着还好。你们吃了若也觉得好,再叫你们嫂子送去。”
“多谢外祖母。”林玦一面端了茶与黛玉吃,一面回道:“外祖母好意,原不该推辞。只是我们一向吃的都是苏州族里捎来的洞庭碧螺春,这茶是好的,吃着也很好,只是难免用不惯。多谢外祖母美意。”
不过一盏茶,贾母原也不曾放在眼里。听林玦这般说了,随意颔首:“这也罢了。”又朝怀里宝玉说:“你今儿不许调皮往外头去,你表兄来了,陪他好好逛逛屋子。另也领着你表兄去见见你侄儿他们。”
这侄儿却是先王夫人长子贾珠之子贾兰,又并上宁国府中贾蔷贾蓉等人。
旁的也还罢了,贾兰却是贾珠留下的唯一子嗣。贾敏听了,问道:“我在家时常听人夸兰儿,说他是个好的,学问也很不错。”又道:“昨儿见了珠儿媳妇,也觉其端淑3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林玦虽也觉李纨艰苦,却记得她儿子贾兰日后是个有造化的。高鹗续写本里与贾宝玉一起同考科举,二人解榜上有名,只第几名,却记不清了。
可见眼下虽苦,若能熬过去,也未必不是柳暗花明。红楼判词无误,到头谁似一盆兰。
贾母静静吃了半盏茶,方说:“珠儿媳妇是个好的,只面团一般,随意能捏。你嫂子当日失了珠儿,整日地哭,饶是膝下有着元丫头和宝玉,也伤心不能自抑,近些年才缓过来一些。她这些年,也过得苦。”
深宅大院里的妇人,又有谁能过得顺风顺水。纵如贾母如今地位尊崇,也不过是媳妇熬成婆而已。贾母知道贾敏是在为李纨说话,王夫人对李纨压得是有些苛刻了。只是婆婆压下来,就是再苦,也唯有忍住。
细想想,哪个不是含|着莲芯活着。
贾敏原有许多话,也唯有化作一声长叹:“是啊,谁过得不苦。”
她如今算是好了,当年林老夫人尚在的时候,也没少受她磋磨。姑娘姑娘,在家是千金,出了嫁就是泥人。怎么捏怎么塑,全看公婆的意思。
她当年心气多高,林老夫人一句子嗣不丰,不也只能松手让两个妾抬进来麽?
贾敏略扯了扯嘴角:“原都是一样的。”
林玦见她面上苦色,知道她想起从前的事。不想叫她难过,因移开话茬道:“才来京城,儿子有些东西还未备齐,想出门一趟。”
第15章 .015
.015钟杏语句句露忧色,赠断刃刀刀割温柔
合睿王用过膳,又见过大皇子慕容永宽,同他说了片刻话,方才离去。
大皇子先天眼盲,不受皇上重视,又不是中宫嫡出,愿意来这里伺候他的人寥寥,拼了命往外钻,谁也不肯将时间浪费在一个瞎子身上。
最终留下来的,却都是最忠心的人。
大皇子吩咐钟杏送合睿王出门,合睿王出了殿门又往里望。一切都被掩住,又哪里瞧得真切。
他低声问钟杏道:“我离京城这两年,你主子一贯可好?”
钟杏跟着大皇子多年,再没比她更贴心的人。这样多年,大皇子偏居一隅,愿意问一问他好坏的人屈指可数,如合睿王这般真心实意的,更是寥寥无几。
她嘴角带着无奈的笑意,淡声道:“好与不好都是那么回事,也不过捱日子罢了。王爷忧心大皇子,大皇子却也忧心王爷。”说着,四下望了望,低声道:“大皇子听人说王爷这一路回来不容易,如今见王爷一切无虞,也算是宽心。”
“叫他费心了,我这一路虽觉波折,却无惊险。”
合睿王知道钟杏是为着大皇子放心才说这话,却也没问他们怎么知道他一路上的事,只淡声说了这一句。
钟杏又将合睿王往外送,状似不经意,提及:“大皇子今岁业已廿二,前些日子听闻,太后叫皇后预备着为大皇子择正妻,却不知是哪家的姑娘,还盼着早早赐下来才是,好歹让大皇子有个体己人说话。”
她这话,听着是期望,暗里却透着一股担忧。倘若大皇子是好的,娶妻自然是欢喜的事。只如今却是这个模样……
合睿王自然明白她心中担忧,扣着拇指指腹上的翠玉扳指,凝神想了想,道:“我尚不知,届时问一问母后的意思。”
言已至此,再无多话。
合睿王在军|营待久了,再度回到皇宫,竟却压抑得很。出了宫门也不立时回王府,只沿着街慢慢地走。
走了一时,思及前些日子叫欣馥先行定下的短刀一直没人送来,便一路往潇雨阁去了。
林玦说要出门,是临时起意。原只想着出来逛一逛,逛到潇雨阁见着里头短刃,却有意动。
才将一把短刀从鞘中拔|出,就听耳边传来一声低笑,随着笑而来的是合睿王的声音:“世家娇养的哥儿也想习武了?”
话音未落,一只麦色的手就已经伸过来。这刀柄太短,他直接握住了林玦的手,林玦生得白净,这一只小麦色的手握上去,却是颜色分明。
林玦只感觉手背一热,已被身后人握着手转过身去。
“王……”
不待他行礼,合睿王便先按了他肩膀阻了他,似笑非笑地道:“先回了我的话,你打算习武了?”
林玦咬牙,道:“王爷先放了我的手。”
合睿王扫了两只覆在一起的手一眼,“男子汉大丈夫,这样扭捏又是何必?”话虽如此,却仍将他松开。
等他放手,林玦才觉心头重担去了一半,略松一口气,将那柄短刀插入刀鞘内,仍放回盒中。这才转身道:“只随意看看,为防身之故。”
原想他也是为了这个,像林玦这样的人,倘若真习武,也习不出什么花样来。入了军|营顶天也不过当个军师,仍是文职。
赶巧店主这时候捧了一个小匣子出来,上头标着合睿王府的印记。合睿王随手点了点匣子,“里头的短刀是我画的图纸做出来的,用的料也好,给你防身正好。”
先前收了他的玉佩已让林玦惴惴,怎么能再收他的短刀?
林玦低着头倒退一步,拱手道:“多谢王爷美意,这般利刃,让我用着实在暴殄天物……”
合睿王不听他的,直接将匣子提起来,放到林玦手中:“既知道是利刃,就该知道适合防身。物尽其用,正是其责。”
合睿王虽为将,口才却胜林玦,林玦百般推辞,最终也唯有叫身侧采意收下。
合睿王见林玦身侧跟着采意,并非当日贾敏拨下来的玲珑璎珞,不由挑眉,望着林玦的目光也多了几分兴味:“你年纪尚小,却也要知道节制才是。”
“……”林玦实在不知道他这副模样是为着什么,万般言语都凝住,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也不欲在这上头多说什么,瞧着天色有些晚了,便道:“你如今尚住在贾府?”
“回王爷的话,正是。”
他颔首:“我今日新得了两本书,旁人念起来听着不大好,还是要你来。再过几日叫邢季接你过来,读书与我听。”
说罢,也不停留,随意挥了挥手,就朝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