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睿王到寿康宫时太后才起身,正坐在桌前用早膳。又因小儿子下落不明,大儿子身子不好,用得十分艰难。
才吃两口,就见归澜走外头进来,喜形于色行了礼:“给太后道喜。合睿王已入宫来,正候在宫外,只等着给太后请安。”
太后放下碗筷,也是喜上眉梢:“快叫他进来!”
归澜屈了膝,才转身出去。不过一时,便领着合睿王进来。
太后已然抑制不住心内情绪,站起身来往他那里走。合睿王快步上前将她扶住:“母后,儿子不孝……”
说着,撩起衣袍要下跪行大礼,却被太后扶住。太后眼中浮现泪光:“说什么孝不孝,只消你回来……只叫我能时时见你,就已经心满意足。”
太后握着他的手不肯放,引着他与自己对坐。仍旧握着他的手,摆在小几子上。
她盯着他望了许久:“以致……我儿……你黑了,也瘦了……”
慕容以致。他这名字自取了,就唯有太后和当今圣上唤着。听这一声以致,心里柔软一片。
他略笑了笑:“儿子每次回来,母后见了,总这两句话。”
黑了,也瘦了。
太后虽为女流,却也知道,军|营是个受苦的地方。他是她心尖尖上最嫩的一块肉,没回见他,自然总觉得,他更黑瘦了些。
他是合睿王,是先帝的遗腹子,当今圣上的胞弟。原本应该锦衣玉食活着,如今却一意孤行去了千里外的军|营,怎么能不叫她时时忧心。
“母后知道你这次能回来不容易……”太后说得艰涩,“你皇兄眼瞧着……”剩下的话,却是再说不下去了。千言万语,唯有忍住。
生老病死,却是人世最痛。合睿王也说不出话来,只等着太后这一阵难受过去。
太后用帕子揩了揩眼角:“可去见过你皇兄了?”
“想见了母后再去。”原是想先去见的,只怕自己见了心底难过,再来看太后,要忍不住面上的苦色。届时太后见了,只恐伤心更难抑制。
太后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点了点头,又问:“你用过早膳了?”又望他身后站着的归霁:“这丫头伺候得可还得心?”
只说两句话就提到归霁,可见太后期他动|欲之心尤甚。想来也是,太后这两个儿子,一个只恐熬不过了,另一个却还无心风月。无后为大,她自然十分忧心。
合睿王不欲在这时候提归霁的事,只道:“儿子已经用过早膳,母后可用过了?”
“才用了一些……”
他站起身来,“儿子再陪母后用一些。”
太后说他瘦,他瞧着,真瘦了的却是太后。自己陪着她吃,许能让她多用一些。
有小儿子陪着,这些时日提起的心又放了回去,太后有了些胃口,果然多用了些。合睿王夹着一块水晶糕陪着太后用完了这顿早膳,见太后用罢,才放下筷子。
归澜端茶来,太后一面吃茶,一面道:“你皇兄早慧,又是皇帝。当年先帝走时,一切都已经稳当,太子妃也已经定了,一路顺风顺水,没叫我|操什么心。如今却是你,让我担忧。”
合睿王也端了茶吃,热气氤氲,却是十分平静:“时候未到。”
“你十五岁该择王妃的时候,就是用这话来敷衍我。”言及,太后面上忧色更重,“如今还是这个。究竟要什么天仙美人来配你,才能叫你动心?”
第11章 .011
.011斩归霁冷语平乱麻,明真意太后了姻缘
合睿王哑然,望了手中茶盏片刻,才道:“与容色无关。”他本不是爱美色的人。“只是不想这样成亲。见了这样多夫妻,实是怕了……”
夫妻本当同心,而他自幼目之所见,却唯有敷衍淡漠。
他不欲叫自己也成了这样的人。
太后轻嘲:“世间夫妻,哪一对不是这样过来。将就着也就过了一辈子,也觉得很好。”
“将就过一辈子的夫妻,纵相敬如宾如皇兄皇嫂,母后见了,觉得他们可欢喜吗?”
如今这位皇后,是当年皇上当太子时候,就由先帝定下来的太子妃。一路从东宫嫡妃坐上中宫之位,尊荣无限,世间哪个女子不羡慕她。
只是外头看着多光鲜,也唯有望见内里,才能明白她的苦楚。
再来一回,兴许她未必想要这个位置。
合睿王绝不会让自己的王妃也成了这样的女人,从而煎熬一辈子。他若下定决心真娶一个女人,未必给她最尊崇的地位,却一定要给她全部的疼惜。
提及皇上和皇后,太后也十分头疼。皇上是个念旧的人,单看如今存活下来四个皇子,就有两个是中宫嫡出就能明白。甚至原先被封为太子却早早去了的二皇子,也是中宫之子。
只是终究只是面上瞧着好,真扯上皇上最疼惜的那位妃子,恐怕半分脸面都不会给皇后留下。
太后道:“明妃出身太低,偏皇上宠她,又叫她生了老四。如今皇子一个个的,不仅年岁大了,心也跟着一起长了……”
这一回的事,只怕跟四皇子脱不了干系。只他们人人都知道,却又谁都不能说。
四皇子慕容永宥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堪堪能与已故的太子相较。纵然他再多不是,现在也唯有忍住。
合睿王静静想了一阵,终究线头凌|乱,理不出什么来。
放了茶盏,又提及另一桩事:“儿子今日进宫来见母后,还有另一件事。”
“你说。”
合睿王慢慢摩挲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淡声道:“儿子身侧的归霁,是母后赏赐。原是母后的好意……”
太后闻言,目光直直扫向站在他身后的归霁,归霁的面色已经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王爷恕罪,奴婢知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王爷好歹念在往日的情分,宽恕奴婢一回。”
归霁知道,王爷是为了先前她怠慢林玦的事发难的。她原以为这事已经揭过去了,原来并没有。王爷只是,要让太后处置她。只因她是太后的人!
她跪着要去搂合睿王的脚,却被他不轻不重踢开。归霁被他踢翻在地,又爬回去跪好,只这一次,却不敢再上前。
合睿王冷声道:“本王和你一个奴才,有什么情分?你说与我听听,好叫母后知道知道。”
“奴婢……奴婢……”
她三缄其口,合睿王又道:“这也不必说了,你方才说你知错了,错在哪里,说给母后听听。”
归霁说不出话来,只捂着脸抽泣。
合睿王站起身来,也不看她,只朝太后拱手:“时辰不早,皇兄大抵是下朝了,儿子尚有要务,且先告退。至于这丫头,心太大,王府留不住她。既是母后的人,还请母后做主就是。”
闻言,太后也不多说什么,只挥手命他退下。
待合睿王去了,仍不发作归霁。只让她在地上跪着哭,取了茶盏静静吃了一刻。
待哭声彻底听不见了,太后才淡声开口:“你是哀家宫里出去的,还是归澜的妹妹。哀家要给归澜这个脸面,让归澜送你去暴室,留你一命,也算是还你伺候哀家这些年。”
“太后!奴婢是冤枉的,求太后饶恕奴婢。”归霁以头抢地,恨不能以死明志。去了暴室就是罪籍,再没出来的机会不说,就是好好活着,只怕也艰难。归霁泪如雨下,“求太后饶了奴婢吧。”
“冤枉?”太后淡笑了笑,那笑意极冷。“你的意思,莫非是合睿王冤枉你?”
“奴……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是也不碍什么。冤枉也就冤枉了,这宫里因主子枉死的宫女,也不缺你一个。主子要你死,你便不能活。”说罢,太后撑着头,疲乏地挥手:“带下去,哀家不想再听。”
归澜虽是归霁的亲姐姐,听见太后发话,却也只能命几个内侍将还在不断哀求的归霁拖了出去。
太后长长叹息,只觉额角疼痛。归澜上前请按,她却有一双妙手,只几下,便令疼痛缓解许多。
太后因道:“你是个好的,你妹妹容色好,我原先想着她随你,也是个好的,才将她赏给以致。竟不想她,没能叫以致高看不说,还得了他的厌弃。”
“是归霁自己没有福分。”归澜哪里不知道她这个妹妹,一贯爱踩低捧高,主子面前又装得乖。只怕是因着这个,才惹怒了合睿王。
“也唯有等这届秀女选上来,再为以致择好的赐下去。他一日不成亲,我一日不能安心。早早娶妻生子,来日我去地宫见先皇,也算是有个交代。”
归澜却道:“王爷是个有心思的,太后也无须忧思过甚。”
一旁伺候太后多年的掌事桐意姑姑也上前轻声道:“奴婢今儿,却没瞧见那方平安扣戴在王爷身上。”
只这一句,就引出无限猜想来。
这方平安扣自赐下去,就没见他取下来。是他最为钟爱的一个物件。如今寻不着了,难免叫他们猜想,是不是送给了哪一家的姑娘。
太后想了想,道:“我听以致话里话外的意思,恐这姑娘不是很合皇家体统。不过也没什么,以致是个闲散王爷,只他喜欢就是了,家世弱一些,也不必忧心。”
最重要的是,她的小儿子慕容以致能有个喜欢的人很不容易。她不会做让他难受的事情。只要那个姑娘人好,待他好。
只太后却不知道,这一回不仅猜错了,还错得风马牛不相及。
第12章 .012
.012皇家事还需帝王谋,骇分桃又迎元春至
合睿王一路往乾元宫去,到了宫门口,却见着皇上最贴身的内侍吴复公公正在殿门外候着。
吴复才一转头,就见着合睿王过来。忙迎上前行礼:“奴才给合睿王请安,王爷万安。”
合睿王受了他这一礼,朝他点了点头,走到殿门前,低声道:“谁在里面伴驾?”
“回王爷的话,是明妃娘娘。”
闻言,合睿王扯了扯嘴角。果然一时一刻都分不开,皇兄现在大概很无法决断。明妃是他最心爱的女人,生了他最喜欢的一个儿子。只可惜明妃终究只是明妃,不是中宫,无法母仪天下。否则再没什么皇储之争,四皇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帝位继承人。
若是皇后无子还能说一说,皇后如今膝下却有两个儿子。
却是一道难题,难怪皇兄要千里迢迢召他回来。
又在外等了一刻,明妃方从殿内出来。
明妃穿一袭云锦金线绣蔷薇宫装,从殿内出来,却是步步摇曳,美艳异常。其宠冠后宫近二十年,确有其能。
合睿王上前与她见礼,明妃不料他会在这里,略有些惊讶,却很快掩去,面上浮出艳|丽可亲的笑来:“王爷多礼,什么时候来的,怎么在外等着,也不叫奴才进来通报。”
“殿外景色好,看一时也很好。”
这宫里的人,个个都会做戏。听着像是假的,偏偏要将这个谎描补下去。
明妃笑道:“乾元宫风景独好,也不是王爷一人说这样的话。”说罢,又道:“不叨扰王爷同皇上议事,我先走一步。”
合睿王眼观鼻鼻观心,待她离开,才往里走。
皇上大抵才用过药,正殿内一股药味萦绕不绝。他正坐在椅子上批阅奏折,间或握拳抵唇重重地咳嗽两声。
合睿王进去了,正赶上皇上一阵咳嗽。他也不见礼,上前将宫婢手中茶盏送到皇上手边,“若咳得急了,就吃两口水缓一缓。左右奏折在这里,吃一口水,也不会长翅膀飞了。”
“老十五!”皇上听见他的声音,放下奏折接过茶盏,喜形于色。
“臣弟给皇兄请安。”合睿王这才行了大礼,皇上又一叠声命婢女扶他起来。
皇上奏折也不看了,只问这个最小的弟弟道:“什么时候回来的,一路上可还好,母后那里去瞧过了吗?”
“皇兄还是这样急性子。”合睿王面上有笑,“一连串问这样多,叫人怎么回?昨儿才回来,一路上虽有波折,所幸还算顺遂。母后那里已去瞧过了,我正从寿康宫回来。”
“听你这样说,朕才放心。”皇上说了这话,又过了一时,面上的喜色方才渐渐退去。“朕这回急召你回来,是有要事。”
闻言,合睿王沉默片刻才道:“臣弟在路上遇着了林海。”
只说这一句,意思便表达出十分。林海原先当的是扬州巡盐御史,并非京官,却比京官更重要上一些。是国家的肱骨之臣,也算是皇上多年来布下的一招暗棋。
如今却将他召入京城,升至从一品户部尚书。
在这种时刻,如斯举动,怎么不叫人猜想皇上的意思。
皇上默然许久,轻轻扣着杯沿,淡声道:“以致……朕的身子不中用了……”
合睿王手一抖,却不做声,只能听他讲下去。
“皇位只有一个,只能择一人,做天下之主。皇后是朕发妻,为朕生了三子。先太子去了,还余儿子,按理说,中宫之子即位,合情合理。只明妃却是朕心之所爱,朕忧心她。”
皇后看似温柔,实则内里刚烈。
倘若他真撒手去了,再叫皇后成了太后,明妃的日子,只怕不会好过。
他这一生只爱过一个女人,不能给她最名正言顺的嫡妻之位已觉辜负。倘若在他百年之后还叫她如戚夫人一般受尽凌辱……
合睿王挑了挑眉,一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能让皇上说出心之所爱这四个字,明妃也算是有能耐。只是皇位之事,事关重大,绝非心爱二字,所能偏护。
然他心中所想,却不能表述。这是他兄长,却也是天下最位高权重的人。他先是皇帝,才是兄长。
合睿王垂着眼,淡声道:“臣弟只是武将,只懂战场厮杀,运筹帷幄之间,还需皇兄自己定夺。这江山终究是皇兄的江山,一切还得皇兄做主。”
他自然知道,皇上要的绝非是他所想,而是这一声宽慰。
一切事情,皇上心里自己有定夺。
“罢了。”果然皇上面上不见恼怒,只略笑了笑,便说:“你才回来,何苦用这些事烦你。只母后前两日还同朕说及,担忧你年逾三七了,府上还没个王妃能处置内务。想叫朕为你择个好的。”说着,朝他腰间看了看。“朕从前赠你平安扣,说叫你有了心悦的姑娘,可以其为聘。今日不见你戴着,莫非已有了瞧上眼的?”
平安扣?合睿王不由哂笑:“皇兄观之入微,只是这一回却猜错了。”
“这话却从何说起?”
“是赠了人,却不是个姑娘。”那一日下船的时候,却随手塞给了林玦。若无身下那二两肉,林玦面若好女,倒是个能看的姑娘。只可惜,他为男儿身。
饶是皇上纵观国事,也被十五弟这一句话惊了一惊。他吃惊道:“你……你什么时候好了这一口?”
如今朝内好男风的也不在少数,只是皇上万万想不到,一贯无心风月的合睿王,竟然也好的是男风。莫非是在军|营时间久了,眼里便进不了姑娘了?
“皇兄想到哪里去了!”合睿王无奈,却是十分坦荡:“先林海助我回京,其子林玦为我读了几日书,也算是一份功劳。那一日下船,身上也没什么好的物件。随手就将平安扣给了他,再没旁的。”
皇上方才定心,“是朕想岔了。”
话音才落,便听吴复进来禀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派了元春送了东西来。”
第13章 .013
.013系旧亲莫道不消魂,问宝玉世有各缘法
这位元春姑娘是国公府的大姑娘,容色上等,兼举止端方,太后和皇后当日见她,就觉喜欢。年岁较合睿王略小几岁,却是正合宜。原是想让皇上赐婚与合睿王,如今看他这架势,想是没指望了。
皇上只叹皇后还不知内里,却也叫吴复先让人进来。
不多时,外头就进来一个穿着杏黄撒花罗裙的俏|丽姑娘,提着一只食盒,仪态端方稳重,面若满月,兼有温柔之态,又容皎月之姿。
“奴婢给皇上请安,给合睿王请安。”元春提着食盒屈膝行礼,又道:“皇后娘娘闻皇上早膳进得不香,亲入小厨房,动手做了几样小点心,命奴婢送来。”
皇上叫她起来,又问:“是什么?”
“回皇上的话,备了翠玉豆糕、藕粉桂花糖糕,又有两碗糖蒸酥酪,并上两盅一品官燕。”元春一字一句,说得和缓,“皇后娘娘说了,官燕最健脾胃,旁的也就罢了,这个还请皇上务必用一些。”
“皇后想得周到。”终究是结发夫妻,皇上虽心中所爱唯明妃一人,对这位发妻嫡后却也不是全无情分。如今听她处处为自己所想,也心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