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他出来,几人皆屏息凝神,却见他径直走到林玦面前,直接抬手把他拎起,随意放到一旁软榻上。
林玦大抵睡得不适,皱着眉寻了个好姿势,这才又沉沉睡去。
合睿王望了他一眼,不屑道:“果然轻得很,小鸡仔模样,也不知现在这些世家大族是怎么教养的孩子。一个个比姑娘还娇气些。”
归霁拾起那本《怪言纪事》,合睿王见了便问:“药下足了?”
归霁道:“这小公子文文弱弱,寻常的量就够他睡大半天,王爷放心。只一样,王爷确信这林海可信?”
合睿王并未答话,反倒是邢季说:“信不信都是虚的。只他嫡长子在这里一日,他就要保王爷一日。只平安进了京城见着皇上,便不必再这样。”
第5章 .005
.005因叹息折损帝王家,怎细算潜龙浮旧茶
自合睿王上船之后,林家上下比之从前更整肃十分。林家寻常下仆虽不知来人是合睿王,却也隐约察出其来历不凡,行|事动作皆不由更小心了些,只恐出什么岔子。
这其中最为煎熬的却反倒是林玦。自那一日后,他就被留下,同合睿王一道住着。虽他才十三岁,还未弱冠,却也觉得诸多不便。只是苦在心里,却不能说出口。
合睿王看他脸色一日比一日不好,哪里想不到他心里在想什么。若换了平日,他是绝不会把林玦拘在这里的,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受了伤,且这林海还不是自己人,不能十分相信。唯有把林玦拘在自己眼下,才是万全之理。
林玦苦闷,林海和贾敏二人却更比他头疼一些。
林玦从未接触过官场,只隐约察觉出一些。这两人却一个是官场上的老油子,一个是国公府的嫡小姐,自然想得比他更深远。只是想明白了,这烦恼却也来了。
贾敏正对着林海写下的字帖练字,才写了几行,便又放下。她虽极力叫自己平静,却总是无法。
林海从外头进来,正望见那几行字,便道:“夫人心乱。”
“我只担忧玦哥儿。”琉璃递了茶与她,她慢慢撇去茶沫,眉头略皱:“也不知现在是怎么个章程。”
“玦哥儿自小聪慧,想必周旋得来。”林海坐到位置上,也端了茶吃:“我如今担忧的,是另一桩事。圣上命我回京任职,如今又在道上碰着受伤的合睿王,这两件事并在一起,总算能看出点苗头来。”
“老爷的意思是……”
林海颔首,讳莫如深地道:“圣上……已然年迈。”
皇上已开始担忧自己百年之后,究竟哪一位皇子登上皇位了。
圣上子嗣不丰,活到成年的皇子拢共也就那么几个。
其中大皇子慕容永宽先天眼盲,已被除在外。
二皇子慕容永宁天性聪明,才学卓佳,曾被皇上赋予厚望封为太子。然天妒英才,二皇子才满双十就去了,只留下尚在襁褓中的璨萏郡主。
三皇子慕容永定五皇子慕容永宣同为中宫嫡出,同进同出。二人心思深沉,寻常看不出什么心思。
四皇子慕容永宥其母出身过低,然其才学优渥,却也不能视之无望。
如今船上这位合睿王本名慕容以致,却是当今圣上最小的一位弟弟,一母同胞,较其余兄弟更亲近些。他是先帝的遗腹子,太后娘娘怀他才一个月,先帝就去了。正因如此,当今圣上对他爱如亲子。才落地就封了郡王,满十六时得封亲王。对其爱重,可见一斑。
合睿王不理朝堂事,最喜练兵打仗,平日里都在边境待着。
圣上连合睿王都叫了回来,恐怕皇位之事,已迫在眉睫。
贾敏听了,冷笑道:“恐怕我哥哥他们也是听了这消息,所以才急着把元丫头送进宫去搏命。太公从前在死人堆里爬出来,挣出了这些繁荣,如今算是要被败完了。寻常人家都不会想着把姑娘送进宫里去,咱们国公府却想着靠姑娘挣荣华,何其耻辱!母亲竟也不劝劝哥哥。”
林海凑过去,揽了她肩膀,低声道:“如今贾府一日日往下坡走,已现深秋之态。你两位哥哥也是担忧。”
富不至三代,换了谁能不忧心。
贾政如今将贾元春送进宫,且在皇后宫里当女史,指不定就得了哪位皇子青眼。便是不是潜龙,能捞一个皇子妃当当,也算是为贾府添了一层壁垒。
只是若搏得不好,无声无息死在这深宫中了,也未可知。
思来想去,终无万全之法。
两人靠在一处,静静坐了一时,不免心内疲惫。却在这时,听见床|上传出动静,正是黛玉午睡方醒,在里叫人。
琳琅抱了黛玉出来,黛玉在她怀里揉眼睛。
贾敏忙起身把她接过,将黛玉的手拉下来,不叫她揉。
黛玉见林海在此,伸长了手臂要他抱。待林海抱了,她却又觉不对,乖乖在林海怀里待了一时,终问道:“爹爹,黛玉想大哥。”
算算时候,自那一日林玦下船起,黛玉已有十余天不曾见过他。合睿王不许林玦出来,便是伺候林玦的采意采心也不叫进去,万事不知道,这才是叫人担忧的地方。
黛玉日日都要寻一回哥哥,却总也寻不到,实在委屈。
贾敏端了一碗奶|子喂她,哄她说:“你哥哥且忙着,等他空下来,自然来看你。”
黛玉吃了一口,又歪头问:“忙什么?”
总不好同她说那些,贾敏因想了个招,骗她道:“你哥哥忙着娶新嫂子呢。”
又细细哄骗过她一回,方才不闹。又命琳琅抱着她去外头看水花。
林海等黛玉出去,才嗔她:“怎么在黛玉|面前说这些,玦哥儿还年幼。”
贾敏命人另调了一碗玫瑰汁子,端到他面前叫他吃,反道:“老爷是看儿子,自然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小的。要我说,却不小了。玦哥儿年已十三,也是时候准备人教他人事。老爷不理内宅,自然不知道这些。我的意思是,到了京城天花乱坠,只恐他被人带到旁的地方,不如咱们家里早早预备下去。”
这玫瑰汁子最适宜在夏季饮用,林海用了几口,也觉得鲜香无比,吃着清爽。
再一想贾敏说的,又觉很有道理。方点了头:“夫人说的是,既如此,就该早些准备下去。”
贾敏也端了一碗玫瑰汁子在吃,碗勺交错之间,只听她说:“不必费什么事,我一早瞧好了。采意和采心相貌寻常,不必动他们。若来日玦哥儿有意思,再给开脸就是。我的八个大丫头里,琉璃琳琅都是母亲给我择的,年岁大了,也不能够。另有后选上来的玲珑和璎珞,玲珑端方,璎珞灵动,我瞧着很好。预备给玦哥儿放在房里,老爷觉得如何?”
“夫人觉得好,自然是好。”林海于女色从来寡淡,否则也不至半辈子只得了一对嫡子嫡女。这些内宅事物他从不过问,更别提儿子的房中事。自然贾敏说好,就都是好。
贾敏也知道他平素是这个性子,无奈地笑笑,再不多话。从说琉璃和琳琅的事也是这般。
琉璃琳琅是贾敏从贾府带来的,贾母自她出生就为她准备好了,来日出嫁的时候用以陪嫁。贾敏怀林玦之时,便提及叫林海将二人收房,却被林海以专心公务为由婉拒。怀了林玦之后,贾敏总怀不上,后也提过此事,仍被拒绝。后来贾敏也就绝了这个心思。
林玦正坐在房里抄书,再想不到贾敏已在为他择通房。
才抄了一页,又听归霁道:“字抄小了,王爷瞧着眼累,还请林大爷重抄。”
林玦抿了抿唇,将那页纸扯下,卷成一团,扔到篓里。
这合睿王规矩实在是多,他在这里住着,衣食住行全是合睿王手下人伺候,用着不顺手另说,只看着那些冷脸也实在叫人煎熬。
合睿王嗜辣,林玦口味偏甜淡。在这里用饭,却没人会不顾王爷之尊,来问他一个小小的世家之子。在这里用饭,林玦吃得极少。只住了小半月,身形便瘦了一圈。
用得本就少,还兼并着要读书抄书,又常被下|药,林玦的身子虚得极快。
归霁又总为难他,抄书的时候总叫他重抄。林玦才抄了几行,就觉胃部骤疼,手中发颤,却是连笔都拿不稳,颤巍巍地掉在桌上,捂着发疼的胃部,面色惨白。
“林大爷?!”归霁也着了慌,上前扶他。
手才碰到林玦的肩膀,就被隔开。惊愕抬头看去,却是合睿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过来,面无表情地将林玦抱起来,安置到床|上。
林玦不肯让他碰自己,胃部却疼得厉害。本力气就不如他,如今更是再没半分挣扎的余地。
合睿王放下他,又命邢季来把脉。邢季见合睿王将林玦抱起,也错愕一番,却很快收好。上前把脉,细细辨了一刻,才道:“林大爷并无大碍,不过饮食不调所致。再添上心思重,身子难免虚了些。”
“可要吃药?”合睿王问。
“可用一些调养滋补的药物。”
合睿王望了林玦的脸一时,才对归霁道:“下去煎药。”
归霁面色苍白,身形不稳,待出了门,腿脚一软,还是邢季扶了她一把,才堪堪站稳。
归霁露出艰难的笑来:“多谢公公。”
“你若待那位林大爷能有现在半分尊重,也不必像现在怕得这样。”邢季收回手,叹息道:“我瞧着欣馥不在,你们的心思也跟着浮了。原先看着你是个好的,怎么也学的眼皮子发浅。”
“公公……”
“林大爷到底是世家大族的爷,你这样苛责他,又是何必?王爷如今虽防着他,来日指不定有用到他父亲的地方。明日如何,尚未可知。你将一切做在脸上,还不许人家记在心里?王爷叫你下去煎药的意思,是为着敲打你。若再有下一次,可就难说了。去吧,好生做事,别再出岔子。”
归霁千恩万谢地去了,邢季在后头摇头感慨:“终归不如欣馥,不堪大用。”
林玦纵然现在再不起眼,也是林海唯一的嫡子。她仗着合睿王的威风在这里糟践人家,便是林玦不提,合睿王也要为着颜面处置了她。
更遑论……
那张床可不是人人都能躺得。看来王爷对其父林海,却分外看重了。
第6章 .006
.006识风月细辨脆玉秀,问缘由许尝姑苏味
欣馥是合睿王身侧第一得力的侍女,自他十四岁时就在旁伺候。便是邢季等见了,也总是恭恭敬敬的。这归霁也是合睿王大丫头中的一个,却在欣馥之下,重要些的事不用她。
这一回若非合睿王叫欣馥带着东西先回京城,也不会将归霁提上来用。
归霁虽不是合睿王面前顶尖的人,也早不是杂使丫头。照理说,煎药这种事是轮不着她的。只是合睿王开了口,她便是再不愿意,面上也得欢欢喜喜地去。
这药煎了许久,归霁才端着药进去。
林玦仍旧躺在床|上,朝里侧卧着,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一个纤瘦的背影。合睿王正在床榻边上坐着,拿了一本书在看,很认真的模样。
归霁心下打鼓,实在吃不准王爷对这位林大爷是怎么个看重法。只得端了药碗上前,弯了双膝,双手捧着药碗在前,道:“王爷,药已煎来了。如今正是热的时候……”
她才要说伺候林玦吃药,合睿王便放下书,懒懒指了指边上一个侍婢:“你来伺候。”
归霁面色发白,知道合睿王这是要敲打她。却也只能恭敬退下,将药碗给了那婢女。被指出来的侍婢倒面色平和,端了碗上前几步,轻声道:“林大爷,奴婢有嬗,伺候公子吃药。”
林玦却一言不发。
有嬗又唤了一声:“林大爷……”
合睿王抬手制止,自凑过身去望了望,却见林玦面朝着里头,不知什么时候已是睡熟了。侧脸对着他,却是精致的一道弧线,只太过苍白了一些。
便是合睿王出身皇族,见惯风月,也不由觉着,这林家嫡子生得实在太秀丽了些,面若好女,却没几分男子气概。这样脆弱地躺在这里,让他想起幼时母后给他的一块羊脂玉佩。漂亮,却很容易打碎。他那时候顽劣,那玉佩没多久就折损在他手里,还一度叫他十分遗憾。
如今细细看着林玦,却觉,他和自己那枚玉佩,大抵是一样的。
玦意美玉,他倒没辜负自己这个名,林海取名取得好。
见合睿王不说话,只一径对着林玦看,有嬗自低头死死盯着手中那碗漆黑的药汁,只当自己是个睁眼的瞎子,什么都瞧不见。
直到合睿王摆手叫她下去:“不过是滋补的药,吃不吃也没什么。”又命人道:“去将林玦平日里用惯的人带来。”
有嬗应了是,端了药碗退了出去。
合睿王又将视线放到林玦侧脸上,却见他像是被魇住了,睡得十分不安稳,皱着眉,抬手乱舞,额上全是细密的汗。
“这样没用!”合睿王口中不耐,手却不由伸出去,握住了林玦的手。倒也出奇,才握住,林玦就渐渐平静下来,再不动了。合睿王才一入手,就觉娇养的公子哥儿果然不同。手上一个茧子都没有,握在手中宛若柔荑,洁白|嫩滑。只怕寻常人家的姑娘也比不上他。
合睿王在军|营见着的全是莽夫,偶有几个白|嫩些的,气韵风度也不如林玦。才十三岁,就已如大人一般,倒是有其父的风范。他觉着有趣,却又说不出趣味在哪里,握着他的手,又忍不住捏了捏。
喃喃道:“林家是怎么养你的,养得这样娇气。”
林玦在他眼中实在娇气。只这几日吃得不条理了些,就能虚成这样。自己从前打仗,饥一顿饱一顿,渴饮雪水的时候,也没像他这样。
他对林玦十分嫌弃:“你这样的,扔到军|营里,只怕不能活着出来……”
有嬗才去了一时,就带着林玦的丫头回来,正在外候着,向里通传求见。
合睿王这才惊觉自己在做什么,竟握着林玦的手这样久没放。立时收回来,所幸四下无人。
清了清嗓子,道:“领他们进来。”
有嬗带来的除了采意采心,却还有玲珑并上璎珞。这却是贾敏的意思,知道林玦这两日住得十分不好,故而早早将自己身侧的大丫头赐下去,到底比采意等人用着更妥帖。
合睿王一见四个,皱了眉道:“不相干的找个屋子安置,最常伺候的留下,我有话问。”
最后留下回话的唯有采意,她是林玦最为看重的侍婢一应事务都由她经手,再办不完了,才交代给采心。
合睿王问道:“平日里都是你在伺候?”
采意头一回见王爷这般的人物,心中不由惴惴,声音有些颤,却终究还能端住:“回王爷,是奴婢平日伺候着。”
“你家主子,平日里身子也这样虚?”
“是有一些,只别累着,冷热都照料好了,再没旁的差错。”
林家这一辈的哥儿姐儿也不知怎么,都是胎里不足,生出来一个个都十分文弱。头一个林玦这样,贾敏和林海还只当是孕期调养得错了。等生林黛玉时,又请了宫里伺候过生养的老嬷嬷来调理,仍是不行,自一落地就开始吃药。等第三个哥儿出来,更是弱了,堪堪养了几年,到最后终是没能留住。
细细算起来,林玦的身子算是兄妹三个里最好的。
合睿王知道他素来如此,皱了眉,很快舒展,摩挲着手中的书脊,又问:“林玦往日爱用些什么,你知道?”
“奴婢知道。大爷爱用甜淡的,最不能碰辣,重口也少吃。”
合睿王了然,难怪林玦在饭桌上总只用那么一些。他还当林玦真和女孩一般,胃口都一样小。
合睿王望向有嬗:“既然脾胃伤了,今晚就熬粥上来与他吃,另配些小菜。我似思及,林家本籍姑苏?”
有嬗屈膝道:“正是,林大人姑苏人氏,又在扬州任职,林大爷爱用甜淡有理可循。”
“那就做姑苏的菜上来。都说苏帮菜很好,我今也尝尝,是什么滋味。”
林玦自在合睿王这里住下,夜间辗转反侧,抛开被下|药昏睡的时候,倒是许久没睡得这样香甜。一觉醒来,竟已是用晚膳的时候。睁开眼睛望着头顶的床帐,他实在有些茫然。想了好一时,才算想起来,自己是被合睿王送到这床|上的。
才发了一时呆,就听耳旁有熟悉的声音传来:“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大爷醒得可巧。”
第7章 .007
独家首发.007惊秀丽暗思可藏娇,数亲朋暖烛透坚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