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百年之前,中原武林四分五裂,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事情屡见不鲜,还时常闹出人命案子,颇为朝廷所患。
仲春一日,云淡风轻,万物滋生。忽而天降异象,只听一声巨响,一道青光划破长空直直落在东方。天石坠落化为一座青山,山上树木常青、碧绿如玉,当地人唤作青玉山。
时有一武学高人李若子,观得天象,来到青玉山隐居。李若子取青玉山石材打造出一柄绝世宝剑。此剑翩若青玉利如寒光,在它淬炼出水的那一刻,天下武学修为巅峰皆者心有所感,为之震动。
此后,李若子凭这一柄青玉剑走遍天下行侠仗义,独自守护中原武林的正义公道。
在李若子的推动下,武林各大门派协商组成了武林盟会,中原武林就此统一。
各掌门领袖一致推选李若子担任盟主,然而,李若子婉拒了众人的请求,带着青玉剑又回到了青玉山。
他将毕生绝学汇聚成一本《青玉剑谱》,自创门派,广收门徒,诲人不倦,毫无藏私。
百年之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青玉门逐年衰落成山野小派,曾经统一中原的青玉剑也成了藏剑阁的摆设。
青玉剑是为天下太平锻造的,天下太平之时,便是青玉剑归隐之时。
从这个意义上讲,青玉剑的终极目标不是击溃敌人,而是毁灭自己。
这段剧情将会使用水墨动画进行演绎,由旁白演员以说书的形式娓娓道来。一方面可以大大降低录制成本;另一方面,传统的水墨艺术本身就具有传奇气质和神秘色彩,与《青玉剑》的故事氛围十分契合。
导演设计的分镜是这样的:在优美清新的水墨动画之后,镜头一转,画面切入青玉山的远景。天空湛蓝如洗,青山碧绿如玉,如画般美不胜收。
这时,一点墨迹落上屏幕中央,慢慢地勾写出苍遒有力的“空谷白驹青玉剑”标题。
片头之后,镜头飞越碧绿的山头疾速下滑,无限贴近青玉镇的上空,观众的视角如飞鸟般掠过田地农人、小河浣女、街道商贩、青砖瓦墙……
最终,节奏渐趋平缓,镜头落入一大户人家的庭院之中。
庭院清雅优美,粉桃如雪,草木青葱。然而,嗡嗡人声打破了幽静。
只见一群家仆交头接耳、忧心忡忡,将主人的厢房围得水泄不通。
透过攒动人影,可以看到厢房内部的场景:
房中光线幽暗,烟气弥漫。绣床宽大精致,床幔缀满黄底黑字的平安符纸。被褥如小山般厚重,中间包裹着一具小小的身躯。
那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幼童,用干裂的嘴唇脆弱地呼吸。
绣床前倚坐着一个姿容妍丽的贵妇人。她捂着胸口,手里摇着团扇。扇起一阵风,炭盆里的橘红火星黯淡明灭,煨着已经烧得发黑的药盅。
一只苍老的手揭开瓷盖,浓黑的药汁在药盅里翻滚涌动。
老者盯着药汁,捻须不语。
他穿着一身破旧道袍,腰间挂着剑穗,剑穗中间镶嵌着一块圆润的青玉。虽说是剑穗,但他没有剑,所以只能把剑穗挂在腰里。
贵妇人一边摇扇子,一边心惊胆战地询问:“妙林道长,求您给个准话吧,吾儿可还有活路?”
妙林道人将壶盖放回原处,道:“孙少爷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此生难以痊愈了。”
一时间,贵妇人的眼泪如断线珍珠般啪嗒啪嗒往下落,她凄苦地唤道:“儿啊,我苦命的儿啊……”
屋外的家仆议论纷纷,一个锦衣华服的中年人撩开衣摆,跪在老道人身前:“景晖是我孙家的独苗,求高人指条明路,救救他,救救孙家!”
老爷一跪,门外的家仆也不敢再嚼舌根,慌里慌张地跪成一片。
妙林道人长叹一声,说:“贫道有个方法,可以助孙家香火绵延。但这事你们说了不算,要孙少爷自己同意才能作数。”
说着,他走到绣床前,五指如风凌空点了几个穴位,大喝一声:“醒!”
病童颤了颤,慢慢睁开了眼睛。
孙夫人忙将他幼小的头颅放在膝上,妙林道人说:“孙景晖,你可知青玉镇外有一青玉山,青玉山上有一青玉门?”
小童看了看泪眼朦胧的母亲,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父亲。
“景晖晓得。”
是很稚嫩的童声。
妙林道人指着自己腰间的剑穗解释道:
“这枚青玉佩就是青玉剑的剑穗,贫道与青玉门颇有些渊源,此剑穗正是往昔青玉门门人所赠。青玉剑是为天下太平而铸造,青玉剑谱虽讲究武学奥妙,但其中自有万物滋生、天下合一的玄机。孙景晖,你若习青玉剑法,便是积攒良德,孙家自可香火永续。”
孙老爷大喜过望,忙抬起头来,连声问:“真的吗?真的吗?”
妙林道人不管他,只对孙景晖说:
“然,武林自古多是非,你若是深入其中,注定英年早逝。若是不入青玉门,你的疾病虽然不能痊愈,但天天伺候着,倒是能活到知天命的年纪,也算寿终正寝。只不过,你孙家的血脉到你这儿就断了。”
“那么,你是去青玉门,还是不去呢?”
小童看了看泪眼朦胧的母亲,又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父亲。
“此身受之父母,自得以孝为先,顺从父母,景晖去得。”
“儿啊——”
孙氏夫妇悲喜交加。孙老爷膝行几步,和夫人一道把儿子抱入怀中。
看着这哭天喊地的一家人,妙林道人摇了摇头,长叹:“凡人总为世间他者所累,区区稚儿竟也摆不脱因果。罢,罢。”
说完,老道一挥拂尘,头也不回地走了。
“CUT。”
群众演员们捏腰捶腿、有说有笑地爬了起来。原本气若游丝的病弱小男孩一脚蹬开被子,小猴子似的蹿下地。
监视器定格在老道人仙风道骨的背影上,王子越感叹道:“你还别说,这小演员认真起来,演得还挺像回事啊。”
刘书华本人就是童星出身,很赞同地说:“是啊,小朋友没有那么多心思。他们有时候分不清戏里戏外真真假假,反而演得比大人好。”
这里是青玉镇孙家的摄影棚现场,《青玉剑》的双男主童年戏是由两位小童星演绎的。
根据原著,孙景晖童年身体孱弱,经高人指点才被父母送上青玉山,这段剧情由副导演负责在B组拍摄。
范忧喜的童年经历则更为曲折。他被母亲抛弃,又被青玉门掌门人范凤龙收养。这段剧情相对而言更加重要,正在A组由钱林海拍摄。
饰演小范忧喜的演员叫做毛熊,小孙景晖叫做毛豆。毛熊和毛豆是亲兄弟,哥哥毛熊七岁,性格像个小大人特别严肃;弟弟毛豆五岁,猴子似的调皮捣蛋。
毛毛一家人在社交网络上是很出名的亲子类大V。毛爸爸和毛妈妈每天就发些兄弟俩的日常萌照,或者天真可爱的童言童语,通常能引来数千点赞评论,比某些十三线小明星还有人气。所以兄弟俩被免试选入《青玉剑》剧组,平时跟着毛妈妈住在酒店里。
为了入戏,刘书华和王子越全程围观了童年剧情的拍摄。看完B组这一场,两人又去外景区围观A组的拍摄。
原著中,范忧喜是在一个雨夜被母亲遗弃。然而,剧组要是让小毛熊淋着大雨坐在泥地里嚎啕大哭,未免也太没人性太残酷了。
所以,钱林海把这段戏的时间改成了青天白日。他说,这在文学中叫做以喜景衬哀情,在影视艺术领域是一种很高超的镜头语言。阳光越是灿烂,天气越是明媚,越能显出人物孤苦伶仃的身世。
钱林海的话说得太有水平,王子越都不好意思再问,这究竟是出于保护儿童的考虑,还是为省人工降雨那点钱呢?
不不不,王子越立即唾弃自己险恶的内心,怎么能跟老艺术家谈钱呢~太俗了太俗了!
那一边,外景已经搭好了。
工作人员把小演员牵去点位。毛熊的小脸被抹得黑一道白一道,衣服也破破烂烂的,跟小乞丐似的。
毛熊一本正经地坐在草丛里,等待师父把他背回家。
饰演范凤龙的演员是香江著名男星郑建华。郑建华今年四十有三,成熟稳重,仪表堂堂,举手投足散发着香江人的独特绅士魅力。
郑建华已经做好了造型,他身着一袭白衣,背着用白布仔细包裹的青玉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微微的皱纹,既和善可亲,又有世外高人的翩翩风采。
这里必须提一句。作为具有官方背景的公司,华新对香江、台岛出身的演员颇为优待。就像春节联欢x会的惯例节目是两岸三地的青年歌手大合唱,华新的每部电视剧都会有一个或两个立场偏中的香江演员,这是某种不成文的规则。
所以,郑建华在剧组里很受关照。郑建华虽保养得宜,但毕竟人到中年,身体素质开始走下坡路,所以潘金荣给他开了绿灯,没有要求他参加演员武术集训。
光是这样还不算什么。毕竟范凤龙这个角色本身武打戏就不多,他是一个不会轻易出手的武林高人,说是师父更像是劳心劳力的老妈子,郑建华参不参加培训意义不大。
郑建华最让人难以忍受的一点,就是他的普通话特别烂,烂到令人发指!
他刚进剧组跟大家打招呼的时候,所有人都云里雾里一脸懵逼,简直就是鸡同鸭讲。
王子越悄悄问了钱林海该怎么办,钱林海也很无奈。他说范凤龙的剧情必须后期配音,至于现场对戏么……没办法,只能麻烦对手演员把范凤龙的台词也记一记,否则很容易被带出戏。
刘书华却说,这种情况现在很常见。毕竟大陆的影视圈子如今是一片红火前途大好,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们一拥而上想分一杯羹。郑建华的咬字还算好的,至少你能听出他很努力地在说普通话。真遇上台词差的……唉,还不如直接喊1234算了。
风淡如水,云雾缭绕,青绿山头在云端若隐若现。
毛熊乖乖地坐在草丛里,导演喊了“ACTION”,他眼睛一红小嘴一瘪,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郑建华潇洒地一挥衣袖,背着青玉剑从远处不紧不慢地走来。
来到草丛边,他忽然止住脚步,凝眉侧耳,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毛熊的表演还挺有层次的,他慢慢地加大哭声的音量,伤心欲绝地嚎啕大哭。
郑建华的表情立即凝重起来,他朝着声源快步走去,拨开重重杂草,终于发现了一个单薄的小小人影。
他惊讶道:“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爹娘呢?”
平心而论,郑建华确实是一个演技很不错的演员,台词滚瓜烂熟信手拈来,眉梢眼角俱是殷殷关切,不可谓不声情并茂。
然而,他才一出声,毛熊的泪就停住了。
小毛熊惊恐地瞪着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整只熊都陷入了怀疑与自我怀疑之中!
“哈哈哈——”
旁边的工作人员捂着肚子笑成一片,毛熊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居然硬是憋住了没有笑场!
“CUT。”
郑建华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搂住一脸震惊的毛熊道:“小朋友,对不起啦,叔叔的普通话太差啦。”
钱林海轻咳一声,安抚他:“建华你是没问题的、呃、至少你的问题不大。那个,小张小赵,你们几个人怎么回事?人家演的好好的,笑什么笑?有那么好笑么?去去去,你们把大家的盒饭领过来,拍完这场就开饭。”
几个扰乱军心的人一走,剩下的工作人员都是敢乐不敢笑,纷纷低着头装作很忙的样子。
王子越藏在刘书华背后,脑袋抵在他的肩膀上笑得脸都酸了。
刘书华超级无奈,压低声音道:“你可别幸灾乐祸了,以后跟他对戏对得最多的是我们两个人啊!快想想怎么办吧。”
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
王子越擦了擦眼角,强忍笑意:“这可是我从业以来的最大危机了,真的是最大危机!我可是因为卖不掉专辑被公司强制解散的人啊哈哈哈——”
“……”
刘书华摇了摇头,眼神已经死了。
师父这么脱线,师弟又这么浪,刘书华还没开始演戏,就已经体会到了范忧喜在夹缝中求生的痛苦……
此时,幕后纪录片的摄影师吴欣然正扛着机器在剧组乱晃。看到刘书华像老母鸡一样护着王子越,他眼疾手快地用镜头记录下这一幕。
那一边,范忧喜童年戏第二条开拍。
这回,毛熊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终于能对答如流了。
“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爹娘呢?”
小童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像是经历巨大的情感波折。
他咬着下嘴唇,哽咽道:“爹爹不见了,娘亲、娘亲不要我了……“
范凤龙抬起头,天上的云团以难以察觉的速度缓慢漂浮,棉花般柔软洁净。
三千红尘,烦恼无边。因因果果,循环往复。
一声叹息飘落在风中。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红着眼道:“达兰台。”
“达兰台?”
范凤龙立即反应过来:“你是蛮子的……原来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沉吟片刻,他用商量的口气询问道:“若是,你将来要在中原生活,这个名字会让你活得很苦的。我给你一个名字,好么?”
小童皱紧了眉头。
眼前这人只说给他一个名字,没有说要拿走原来的那个名字。那么,爹爹给他的名字还是他的名字,不要紧的。
想通这一切以后,小童点了点头。
于是,范凤龙道:“你就叫忧喜吧。以喜为忧,无忧无喜,恬淡如初。至于姓么……你就跟我姓范吧,好不好?”
小童又点了点头。
范凤龙的思虑很周全,关切地嘱咐他:“以后若是有人问起你的爹娘,你就说你是孤儿,不知道爹娘是谁。若是别人死缠烂打继续问,你就说你是范凤龙的私生子,娘亲死了。”
小童问:“为什么?”
范凤龙用白净的袖子轻轻地擦他脏污的脸。
“长大了,自然就懂了。”
“懂什么?”
“懂得,有些事情还是忘记比较好。忘了,才能活下去。忘了,才能无忧无喜。”
“来,上来吧,我背你回去。”
“回哪儿?”
“青玉山,青玉门。”
第三十二章 白驹嘶鸣,青玉剑碎(1)
青玉山?青玉门?
小童,或者说范忧喜,并不知道青玉门是个什么地方。
然而,范凤龙的后背看起来宽阔又安全。范忧喜想,反正已经无家可归了,既然没有别的去处,不如就去这个青玉门看看吧。
于是,范忧喜乖乖地爬上范凤龙的背。
范凤龙胸前挂着白布包裹的青玉剑,背后驮着刚刚捡来的小徒弟,稳稳当当地站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向青玉山。
范忧喜用短短的小胳膊环住范凤龙的脖颈,随着山路的起伏,青玉剑的剑柄晃来晃去,不断碰撞他干瘦的手腕,像是在打招呼一样。
范忧喜捉住剑柄问:“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青玉剑,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那你为什么要带着它走来走去?”
“忧喜,记得叫我师父。”
在范忧喜看不到的地方,范凤龙笑了笑,语调温柔而和缓。
“因为门派里只有师父一个人,所以师父走去哪里就要把它带去哪里。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有你在,师父就可以放心把它交给你保管,对不对?”
范忧喜郑重地点点头,这是他对“师父”的承诺,尽管他们才刚刚认识,但这个承诺无比真挚。
因为“师父”给了他一个名字,所以他还给了师父一个承诺。
青玉剑,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儿,但他承诺要好好守护它。
承诺是很重要的。父亲说过,达兰台必须信守承诺,这样才能成长为顶天立地的汉子。
达兰台?范忧喜?
他搞不懂了,我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等到长大了,或许就能懂了吧。
他抬起头,远方的青山美得如同一望无际的草原。
云翳不知何时散去,天空蔚蓝,蓝得灼目。
“CUT.”
“哥哥——”
毛熊回过头,人群中,妈妈抱着弟弟笑眯眯地向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