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念玖说“十七。”其实他八月生日,离十七还差着半个月。
“十七?”未成年啊,郑经念头转了一圈,说:“这么说你和想想是同年了,看着倒是比他大一些。”
周念玖顺着郑经的视线看到安安静静站在沙建国旁边的李想。原来他比自己大么?看来是因为体弱所以发育得比较慢了,而且自己也长得比一般同龄人高。
那个单薄的男生看到他们注意到他,有些腼腆地小声反驳说:“舅舅,我还会长高的。”
郑经笑道:“那你就得多跟你小周师叔取取经了。”
李想看着更不好意思了。
沙建国单手搭在李想肩头对周念玖说:“小周啊,李想是我新收的学生,你们两个年纪差不多,比起我这个老头子应该更聊得来一些,他挺有灵气,你得空指点指点他。”
沙建国用了学生两个字,他们那辈人很注意师门传承,弟子和学生意义完全相同,并不轻易收徒。
不过周念玖对这些并不清楚,他以为沙建国和李想就跟秦考和他的关系一样。他连忙说:“欢迎和我交流,指点可不敢说。”
沙建国笑道:“你就别谦虚了,去年莫尔奖中国区三千多人参赛,唯一一个特等奖都被你拿了,这水平指点他绰绰有余。”
郑经本质上是个生意人,对艺术界的这些奖项并不是特别了解,但是见年过六旬的大画家沙建国都是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就知道这奖项含金量肯定不低,而周念玖的泰而不骄让他在最初的见猎心喜之余,有些另眼相看起来,于是他毫不吝啬夸赞道:“没想到小周这么厉害,真是后生可畏。”
几人又聊了一会,郑经以李想的名义要到了周念玖的联系方式,然后邀请沙建国一起去跟其他几个有分量的人物打招呼,李想自然是跟着自家老师还有舅舅一起。
周念玖找工作人员借了工具,把带过来的画安放在沙建国给他预留的位置上,又按照组委会要求做了作品标签,忙活了一会儿就把准备工作做得差不多了,下午才是交流时段,他并不需要一直守在这里。
周念玖看了一下时间,这都快半个钟头了,文居安还没有到,他干脆给文居安打电话。
文居安此刻正站在一个不大起眼的位置,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不远处风度翩翩和人交际的郑经。他没想到时隔多年能在这里见到这个人,他什么时候回的国,居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不过也是,旧事早已盖棺定论,十五年追诉期也已经过去,媒体不会抓着这样毫无新闻价值的消息来做文章,身为嫌疑人的郑经当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出现。只不过看着当年的丧家之犬现如今居然一副成功人士的样子,文居安还是觉得十分讽刺。
手机的来电震动终于让文居安移开视线,看到来电显示的照片,他的表情温和下来。
周念玖问:“哥,你在哪儿呢?到了没有?”
文居安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小念,我临时有点事情,就不陪你了,你这边忙完再给我打电话,我到时候过来接你。”
“好吧。”周念玖有点小失落,不过他还是叮嘱道,“你开车注意安全。”
文居安说:“知道,你也别乱跑。”
周念玖挂了电话就下楼了,楼下的中央展厅才是主展区,这次有他欣赏的画家参展。
郑经的余光不时落在周念玖身上,比起一夕之欢,他更倾向于找个合心意的固定床伴,对方那副专注看画的样子实在让人心痒难耐,他回国快一个月了,一直忙着接手分公司的事情,顾不上照顾个人需求,没想到这次心血来潮出席展会会让他有意外收获。
寻了个空档,郑经把外甥叫过来:“想想,去跟你那个小周师叔聊聊,我看他一个人在那儿看了挺久,应该很有心得,你去找他讨教讨教,对你也有帮助。”
“好的,舅舅。”李想点点头正准备过去。
郑经嘱咐他:“你好好学。对了,你再问问沙老和你小周师叔中午有没有安排,没有的话舅舅请他们一起吃顿饭。”
“嗯,知道了。”
李想过来的时候周念玖正在看沈广霁的《归燕》,这幅画采用了沈广霁惯用的大幅明快风格,画上天空湛蓝,草地青翠,花朵艳丽,一只偶然飘来的纸鸢挂在枝头,画面居中靠右的位置是人物,那雀跃的身姿就像一只灵巧的燕子,纯白的衣裙让画面整个鲜活起来。
“沈老师的画每一次看都觉得好震撼。”李想说。
周念玖问:“你喜欢他的画?”
李想用力点点头:“很喜欢,总觉得沈老师的画有灵魂。”
周念玖说:“你这种说法倒是不错。”
李想一开始的局促少了很多,他指着画上的人物说:“小周师叔,我第一眼就觉得画里的这个人是活的,她的生命力透过画面直指人心,如果说《归燕》是春天的话,那她就是春的使者,或者说她就是春天本身。”
周念玖没有顺着这个话题,只是说:“沈老师的画确实很好。”
李想笑道:“是吧是吧,真希望我有一天也能画得像沈老师这么好。”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不好意思的说,“当然,我老师是最棒的,还有小周师叔。”
对于李想以沈广霁为标杆的事情周念玖其实并不在意,在他而言,尊师固然重要,但这并不意味着弟子需要一味盲从,于是他说:“沈老师的画作很值得学习,你要是喜欢可以多临摹。”
李想连忙点头:“好的,小周师叔。”
被人小周师叔小周师叔的叫周念玖其实挺别扭的,想到两人以后还会有交集,就说:“我们年纪差不多,直接称呼名字就好。”
李想看上去有些为难。
周念玖说:“如果师兄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现在叫一下名字,可别叫错了。”
李想纠结了一下,最后小声叫了一声“周念玖”。
两人又一起看了几幅画,然后李想说:“小……周念玖,一会儿我舅舅请吃饭,不知道你有没有时间?”
周念玖摇摇头说:“我有点事,就不去了。”
“那太可惜了,”李想露出遗憾的表情,说,“今天从你这儿学到好多,本来想请你吃顿饭好好谢谢你来着,看来只能等下回了。”
周念玖说:“以后再说吧。”
李想听出了其中的拒绝,斟酌着问:“那我以后有画画方面的事能不能去找你?”
看着对方小心翼翼的样子,周念玖有点不忍心,说:“可以,你到时候给我打电话。”
李想开心地谢过他,然后说:“那我过去老师那儿,就不打扰你了。”
周念玖又独自看了很久,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十二点,他看了下会场,除了工作人员就只剩几个年轻人,郑经李想他们都不在了,沙建国年纪在那儿,上午他并没有呆太久,不一会儿就走了。
周念玖肚子早就饿了,之前跟李想说有事是托词,他只是不想跟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一起吃饭。他出了展馆找到一家看着比较干净的小店,点了个套餐就坐下闷头吃起来。
“请问这儿有人吗?”忽然有个声音问。
“没有。”周念玖抬起头,楞了一下,说,“沈老师?”
对面的青年微笑看着他,虽然手上拿着不锈钢餐盘这样的道具,但仍是一副儒雅出尘的模样,这人不是刚刚和李想谈起的沈广霁又是谁。
第8章 第八章 画家与缪斯
周念玖说:“好巧。”
沈广霁说:“不巧,我看到你在里面才进来的,可以坐下来吗?”
“当然。”对方的坦然让他觉得很舒服,周念玖欣然答应。
面对面坐着吃饭,两人不可避免地看到对方餐盘里的内容,同样的菜色,不过周念玖配的是米饭,沈广霁的主食是馒头。
沈广霁笑道:“看起来我们组个饭搭子是没问题的。”
周念玖也笑了。
两人吃完饭,沈广霁邀请周念玖到旁边的水吧坐一坐。
沈广霁说:“我三年前开始关注你的画,很喜欢你画里的感觉,干净、纯粹、光和空气之间有种奇妙的化学反应。”
周念玖说:“还好是三年前,沈老师,要是见过我更早以前的画,一定会被吓到。”
“怎么?难道画的妖魔鬼怪?”沈广霁笑道。
周念玖知道他是玩笑话,接着道:“这么说吧,如果画布是一个花瓶,那我之前就是看到什么花花草草就不管不顾往花瓶里塞,最后花瓶满了,但也没法儿看了。”
“一开始都是那样,”沈广霁了然地点点头,“不过这些都是基本功。很多人都说画画需要天分,但我认为光有天分远远不够,灵光一现是靠不住的,只有捕捉到它并且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灵光才真正有价值。就我所知,在绘画上没有捷径,你只有付出十二万分的努力,不停地练习,再练习,才可能成为灵光捕手。”
周念玖被这番话触动了。
同样的十五岁,自己不过摘下莫尔奖的中国区奖项,而沈广霁的作品却已经在透纳奖的入围名单里了——可是这样一个被誉为天才的人物却说:勤奋才是真正的秘诀。
注意到周念玖一副若有所思地模样,沈广霁问道:“我看得出来你的基本功很扎实,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画画的?”
周念玖说:“从记事起就拿笔了,真正开始学画应该是四岁,当时幼儿园有位绘画老师,她给我启的蒙。”
沈广霁道:“是不是当时其他小朋友都在打打闹闹,只有这个小孩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画画,于是引起了那位老师的注意?”
周念玖惊讶地说:“沈老师怎么知道的?”
沈广霁道:“猜的。”
周念玖叹息道:“猜得好准。”
真是美好的单纯,沈广霁心想,能这样轻易猜中不过是因为他小时候也是这样开始学画的。
见周念玖放松下来,沈广霁提出存在心里的一个疑问:“我注意到近一年你没有发表新的作品,是有什么原因吗?”
沈广霁问得很直接,温和的语气中透着毫不作伪的关心。
这让周念玖卸下防备,本着求教的态度把近期遇到的问题以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沈广霁认真听完,斟酌了一下,道:“如果是作为一名普通高中生,你对未知世界产生向往的时间节点有点晚。”
周念玖握住手里的冷饮杯,他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很迟钝。
就在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时候,就听沈广霁接着说道:“但是作为一个画手,你的意识觉醒以及内在发掘的深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同龄人。周念玖,你有没有兴趣跟我到中央美院,在那里你将会接触到专业的理论知识,同时拥有更好的创作氛围。”
“啊?”周念玖吃了一惊。
沈广霁道:“其实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我手上有个免试入学的推荐名额,你要是愿意的话,下学期你可以直接过来报道。”
央美的免试入学名额?
这个大馅儿饼砸得突然,周念玖有点儿蒙圈。
最近大半个月的复习让他了解到高考并不轻松,而刚刚与沈广霁的谈话也让他知道专业美院并非封闭的象牙塔,对方提供的这个免试名额简直就像一个诱人的果子摆在眼前,让人垂涎欲滴。
沈广霁看出他的犹豫,明明是一份大礼,收礼的人却不干不脆,换做别人估计就要说周念玖不识抬举了,但沈广霁并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喝茶。
过了一会,周念玖说:“沈老师,我需要好好想一想,没办法马上给你答复。”
沈广霁伸出手:“手机给我一下。”
他把自己的手机号录进去,回拨了一下然后还回去,说:“那我等你,开学之前,这个名额一直有效。”
周念玖说:“谢谢沈老师。”
他知道刚刚的慎重对提供机会的沈广霁而言未尝不是一种无理,但是对方没有一丝不悦,反而透露出理解,并豁达地为他保留名额。这种态度他曾经在过世的恩师秦阙身上感受过,但秦阙对他是带着对晚辈的纵容和宠溺,而沈广霁则轻易让人忽略两人地位与年龄上的差异,就像是被放在平等位置并给予最大程度的尊重,这种感觉让周念玖很开心,并且有些跃跃欲试。
于是他说:“沈老师,我上午看了你的《归燕》,心里有些疑惑。”
沈广霁道:“说来听听。”
周念玖斟酌了一下,说:“我觉得纸鸢和少女的感觉很违和。”
沈广霁微微前倾:“继续。”
周念玖并没有注意到对方姿势变化,他正努力将脑子里的东西用言语表达出来。
“一开始我被画上的背影吸引,少女的灵动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活力,不管是窈窕的身姿还是摇曳的裙摆都能让我感受到对美的盛赞,但是后来我的视线却不自觉地落在那只纸鸢上,它与少女截然相反,倒挂,挣扎,它割裂整个画面,我在纸鸢上感受到破坏的气息,甚至觉得它是不是在代表什么东西正在死去。”
沈广霁先是震惊,然后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周念玖平息自己内心的波动,这才注意到沈广霁的样子,他担心过分解读,于是问:“沈老师,我是不是理解错了?”
“不,你说的很对,”沈广霁强调道,“简直不能更准确了。”
他说:“燕归其实不是归来,而是归去,是离开。”
周念玖不解地问道:“为什么会描绘这种不详的主题呢?”
面对对方直接表达的困惑,沈广霁没有选择保留,他说:“因为我的缪斯死了。”
缪斯是艺术家灵感的源泉,正如默兰之于马奈,泰古拉之于高更,她们用真和美点亮画家的艺术生命,在画布上留下不朽的倩影。
缪斯死去,等同于美的消亡。
周念玖虽然还不曾领略缪斯的魔力,但他也知道失去缪斯对一个画家而言意味着什么,惊讶之余,他小心翼翼地问:“是画上的少女吗?她去世了?”
“怎么会,画上的人没有死。”沈广霁被他单纯而慎重的表情逗乐了,心里的沉郁也冲淡不少,他自我反省了一下,说,“严格来说,我说的缪斯其实并不是她,而是我从她身上提炼的一个影像,不过最近她的一些变化干扰到我,甚至那个曾给我带来创作欲的影像也渐渐没有了吸引力。”
“所以才有了《燕归》?”
沈广霁故作无奈道:“是啊,我以为表达的足够含蓄,没想到还是被你看穿了。”
周念玖回应说:“可能是我比较擅长做减法。”
减法?
这个词触动了沈广霁,因为他的缪斯被他命名为减法的反义:加法。
沈广霁习惯做加法,并且享受这个加法过程所带来的富饶而欢乐的调子,绘画的时候,他眼中的自然并非自然本身,他热衷于往描绘的对象身上倾注丰沛的情感,有时还会添加脑海中突然迸发的意向。加法——他的缪斯,就是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这个虚幻的佳侣陪伴他多年,因着她,沈广霁笔下诞生了数副被誉为有灵魂的作品。
而现在,这个名为加法的缪斯却像一个充盈到满溢、膨胀到将要炸裂的容器,丑陋,扭曲,不堪入目。
沈广霁很好奇周念玖的减法会是什么,于是道:“说说你的减法。”
周念玖想了一下,决定说一下他经历减法的整个过程。
绘画上对减法的尝试是在他师从秦阙一年的时候,在秦阙的启发下,他开始有方向性地锻炼观察力,尽量摒弃事物的表象,力求突出一抹属于它的本真,而那份本真如此澄澈透明,足可以涤荡人心,于是便有了后来那副获奖的作品。
而更早的时候,周念玖就掌握了生活中的减法。
上天极其公平,它在赋予周念玖才能的同时,在情商方面只提供了一套寒酸的白板装,所以尽管周念玖长得非常可爱,最后却受到全班小朋友的排挤。他一开始以为遇到的都是怪小孩,后来他发现怪小孩其实是他自己。
年仅六岁的周念玖认识到自己是个异类,但他并不为之羞耻,这种自信源于他有天底下最护短的家人。于是在想通之后,周念玖坦然接受了身为怪小孩的自己,并且随着年纪渐长,他学会了生活中的减法,那就是舍弃那些无法理解和求而不得的,珍惜那些可以碰触生出共鸣的。
沈广霁安静地倾听着,在周念玖对幼年的描述中他发现了惊人的类似。他也有过相同经历,不过很可惜,他被紧张的家人当作问题儿童,定期要到医院里接受心理治疗,水泥白墙,吃不完的药片,以及公式化的无休止的询问——他对色彩的渴望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