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环瞇起了眼,想从这男人的脸上读到些什么。可是他谈起昔年最疼爱的小徒儿,只如剖析一个敌人般冷漠无情、而且充满警惕。
“现在平京粮绝兵疲,愈是接近溃败,这头狼就会变得愈狠,即使只有一丝可能,他都会对我们反咬得不留余地。所以从今开始,我们必需派猎鹰监察平京城的动静,以防万一。”拓跋灭锋別有意味的扫视众人:
“而且诸位才更要顾全大局,拿出合作对敌的诚意和信任——至少直到平京城破的那一刻。”
会议早已结束,深夜黑玄军的营寨里,拓跋灭锋放下军册,忽然把在外守卫的将领叫到房中。
“之漠,阿那环是否已经把疾风放出去了﹖”
那将领答道:“正如您所想,长明王上半夜已开始用牠监视平京城,军中已再无剩下的猎鹰可以阻截我们的飞鸽了。”
拓跋灭锋长叹一声,用手揉著眉心,不知在思量什么。楼之漠知他心意,便垂首问:
“主上,是否要向西燕城传讯﹖”
“我布置多年,就是等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拓跋灭锋沉吟半晌,终于点头道:“通知我们渗透在西燕城内的人,收网的时候到了。”
楼之漠马上会意:“按您的意思,是要向哪方势力先开刀﹖”
“我不希望乞四比羽的人继续留着,叫尉少白先解决靺鞨吧……他今晚言谈如此放肆,也是时候需要些教训。”拓跋灭锋沉下目光,“如果一切顺利,接着把室韦人也踹下去,我要他们两族在西燕城永远没法抬头做人。”
楼之漠大感愕然:乞四比羽再嚣张,也只是小小王族,竟敢冒犯黑玄军统帅﹖
“得靺鞨族支持的勿沃帮极其骠悍,而且室韦背后又有长明王撑腰,这……”
他忽然顿住,这才明白拓跋灭锋的计划。
——能在西燕城站住脚跟的帮派,都有后台撑腰,更都骠悍好战,不管选哪族也一样艰难。这两族在西燕城只是小众角色,难度没有吞掉匈奴、西羌等来得大,恰好是打破城中势力平衡的切入点。
尉少白的人分散潜伏在各帮已久,行事一向小心谨慎。现在西燕军防空虚,正是激起帮会斗争的绝佳借口,尉少白趁各帮乱斗、暗中行借刀杀人之计,比带着他的北马帮正面火并划算多了。
“属下了解。”楼之漠又再问:“我们在燕山地带其他各城的布署,需要提早行动么﹖”
拓跋灭锋闻言一笑。
“长孙凯和明怀玉是何等样人,怎会看不出阿那环的野心﹖”
他一边低说,一边示意楼之漠为他卸下战甲。
“阿那环不会与人瓜分南楚,他们亦心知肚明,这三人肯定各自留有后著对付对方。而且阿那环大量增兵中原,连西燕城都被抽空军力,此等时机,除了我们鲜卑,漠北其他各族亦不会安份听话。与其要代替柔然族做箭靶,不妨等最混乱的时刻,才做得利的渔翁——”
“当平京城破之后,大草原的乱世才真正开始。”
楼之漠将统帅的铠甲细心整理好,整副掛在墙上。
这副曾震慑草原的戎装,将在黑暗中等待下一个天明,然后继续鲜卑复国的修罗道。
——因为这盘计算,他曾经视如生命的两个爱徒,终将都在他的战甲上面洒上鲜血。
“属下的祖父说过,数十年前我们鲜卑国破家亡、被柔然人任意践踏的时候,都祈求著能有英雄降世,把族人再次团结起来,夺回属于鲜卑的一切。”
拓跋灭锋正在拭抹自己的长剑,动作却应声停下了。
“但他们没有想过,那个降世鲜卑的英雄,竟然是被当成人质送上战场的小皇子。他长大成人,带剑归来了大草原,没有怨恨为委曲求全而牺牲自己的族人,反而替他们重建起昔日的家园,令鲜卑人从依附柔然的丧家之犬,重新变回一个有尊严和武力的草原强族。”楼之漠眼眶发红,斩钉截铁的道:
“主上,我和少白必会为您鞠躬尽瘁,直到您再带我们驰骋大草原的时刻。”
他默默看着楼之漠,忽然觉得这属下虔诚的神情很熟悉。
——这个自己在鲜卑遗民中千挑万选的青年,自小与尉少白一起被当作心腹栽培,一个留在黑玄兵中随军辅助、另一个被安排在西燕城昼夜潜伏。这两个属下沉稳干练、聪颖狠辣,多年替他执行无数次凶危的任务,几乎没有可以挑剔之处。
但面前这双炽如烈日的眼睛,终究是染了血的,那样纯粹的光芒,只因复国的决心太过坚定。
楼之漠和尉少白从出生开始,就注定只能成为他所用的战士。
——他再也遇不到能有谁,像当日牵着自己走过忘忧谷栈道的那两个孩子。
“如果能无战乱,你和少白都会是两只自由的雄鹰,灵动无忧、飞腾九天。”
楼之漠怔怔听着,心中一动,想起了那位手执九玄的南楚统帅的名字。
拓跋灭锋将剑重归鞘中,把帅房的风烛逐支吹灭。
“只可惜,你们都生在乱世,根本无处可逃。”
作者有话要说: p.s.1. 作者君是真的不懂如何写攻城……所以跑去参考大唐双龙传去了ORZ 虽然只是借鉴了筑木寨的部份,但若有亲觉得不妥作者君再去改~
p.s.2. 对于塞外的民族作者君在这里是胡来的……鲜卑和柔然的关系真实历史上应该是反转的,鲜卑是后于柔然的草原王者,而匈奴在鲜卑当道的时候应该也散居得可以、相当一部分去了欧洲,党项就更是再后期的民族了,不过这里是架空朝代,所以作者君就一并套了进来
p.s.3. 师父这个角色,与小飞还会有不少的交集。正如很久以前写完忘忧谷番外后所说,这三师徒是乱世中最可惜的一段情谊,各自都有各自的坚持与痛苦。虽然现在大家看师父像是无情,但他心底里是真的很疼、很疼两个徒弟的,之后大家会看到的了~
☆、苍狼
青原离城后的几天,守城军都处於与联军断断续续的交战中:
平京四面护城河已被填平,联军成功在城北架上了云梯,中野军在连番激烈攻城下伤亡惨重,阿那环从西燕城往中原增兵……每条战报,都彷如在濒死的骆驼上再多压一条稻草。
白灵飞每天奔波在城墙和皇宫之间,战事吃紧,他能独自留在承光殿的时间不多,每次除了运功疗伤,便都是静静守在帝皇榻侧,而景言却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
太医院在翻天覆地找灵药,朝廷正在面临极大的恐慌——几乎每刻都有朝官遣人到墨莲华那处,都是问陛下还能有多少希望。往往人是被大发雷霆的墨大小姐打发走的,每次只搁下狠话:
这么命硬的人你让他死死看啊﹗本小姐当年能医活你们白帅,现在就能医得活他﹗
某程度上,南楚军全体都要对这不谙武功的女子肃然起敬。因为就在全都城最凄惶的时刻,是她顶著满朝的压力照料景言的,也是亏得有她,心力交瘁的白灵飞才不必再面对军心崩溃的恶耗。
“长孙晟的确老谋深算,消秏完红门大炮的火力后,便把攻城器械压上前线。”源涛回城后跑上金华门城墙,看着城外恨得咬牙切齿:“那些该死的攻城柱……真想把它们全都烧了。”
玄锋往身后的副手瞥一眼,示意下属带人去善后和照料源涛的伤兵。
“联军主力集结在城北,比起扬州军和锋狼军,我们已经算很不错的了。”他看着暂息旗鼓的云梯队,眉头却怎也舒不开来:
“可是比起攻城柱,更早击垮我们的说不定是陛下。”
源涛也沉默起来。
——他和玄锋都是最初跟随景言的心腹重将。当年的皇太子不顾身份尊贵,执意在洪达帐前跪了整夜以求把他们纳到麾下;后来的皇太子大权几经旁落,他们亦不曾离弃过。他们和景言的感情早不是一句主仆君臣可以概括得了,如果可以一命换一命,他俩谁都愿意为陛下牺牲,可是现实只能让他们束手无策。
“陛下现在最想见到的人,除了白帅,应该便是仪雅少公主吧。”
他搭著玄锋肩头,不禁又再叹息。
——在先帝逝於承光殿的那一夜后,仪雅再也没有回过都城。她一直以楼主特使的身份,随着春日楼子弟辗转在南方的江湖,和小天一起投身於安抚各地的动乱,做着她认为可以为国家而做的事。
她再没有遣人带家书入平京,哪怕只是片言只语。他们都安慰景言说,那是因为联军围城,春日楼的精锐探子也难以潜进来,然而景言却放下奏折,淡淡一笑,神情深邃看不出情绪:
那丫头怎会再认我这个皇兄﹖……不过,她不回来也是好事。
他们不只一次看见景言驻足在紫竹苑前,隔着月门独自凝望,却始终不曾踏进苑里。曾经被仪雅精致梳理过的庭园,仍然有侍女每天来仔细照料,景言下令不得移动紫竹苑内任何一物,就连园子也是按她的喜好每年栽下新花,一切就像宫殿主人仍然住在这里一样。
——他们都知道,陛下心里肯定是希望少公主回来的,虽然他从来不曾宣之于口。
“如果连白帅出手疗伤都起不了作用,即使少公主能够回城,陛下也未必能醒过来。”玄锋不禁摇头,旋又收起心神板回脸孔,对源涛瞥了一眼:
“你的老毛病就是想得太多,快到城楼下收粮去吧。”
“……﹖”源涛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什么粮﹖”
“西荣仓今天会运来最后一批米粮,白帅昨晚交代过了,你是真不记得还是装傻﹖”
源涛心里嘀咕——前几年还把白帅当成仇人似的毫不客气呢,怎么之后就像换了一个人﹖
他心念电转,忽然抱着肩膀痛呼:“哎呀……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砍了我一刀……”见玄锋著实被惊了一下,他更是痛得七情上脸,五官都扭曲挤在一起:“啊﹗他妈的痛死了……”
玄锋被他气得差些吐血。
“反正你回城后也休息了一两个时辰,人还精神著呢。”源涛见玄锋正要反抗,立即就钻进城墙上重重守卫的士兵中,在高呼声里走远——“兄弟你替我担待着吧,我先去伤兵帐了啦﹗”
应龙军在汾离水两岸的驻地里,一众将士列於营门外,目送一批批粮车运入营中。
“没想到要劳驾侍郎大人来亲自运粮,不怕大材小用﹖”云靖打趣笑道。
一身官服的冯潆杰也在笑着看他,陪他苦中作乐的调侃:
“国库已经空空如也了,户部閒来无事,就来打这些能吃的金子的主意呗。”
直到最后一辆粮车转入营里,两人方才收回戏谑,眼底都是满满的忧色。
“西荣仓已经运走最后一袋白米……”冯潆杰轻声道:“今年冬天可能没法过了。”
云靖自然明白他此话何解。
西荣仓是平京两大粮库之一,此仓既空,剩下的东泽仓最多也只够熬半个月——半个月后,就连守城军也吃不到半颗米粒,平京将会沦成困住数百万饥民的炼狱。
“半个月的时间,足够青原将军带着援兵归京吗﹖”
云靖摇头苦笑。
“安若然驻了重兵在湘江,青原统领此行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南下求援。先不说在琼州调兵需时,在湘江的郑军届时也肯定早有準备,必会跟他先来一场恶战。”
他对冯潆杰赤诚至极,也坦白道出实情,不打算有所隐瞒。
“即使统领能闯过安若然的阻截,带兵来到平京城下,最快也是下月底的事。”
冯潆杰胸中一窒。
十一月底,按往年的推算,平京应该已下过好几场雪了。可是以户部纪绿在册的物资,全城又怎可能熬到那个时候﹖
“那粮尽之后,守城军打算怎么办﹖”
汾离水上,好几支破浪舟队正在做战后整修,每位将士都默默埋头在应守的岗位待命——
那样狼狈的应龙军,已然没有昔日横扫江河的雄师之姿。
冯潆杰忽然怀念起当年回敖州备考途经金延时,在港口飘扬生辉、威风凜然的双蛟龙军旗。他能感受到,所有人都打从心底厌倦了战争,在一双双死灰色的眸瞳里,只有绝望和麻木,没有人能看得到这场折磨的终点。
“如果守城军趁粮绝前撤出平京,或许便能保存余力,日后总有机会反扑联军。”冯潆杰轻叹,“平京对八军来说是一个牢笼……云靖,你真的打算死守到底吗﹖”
肩甲纹上军徽的少将默然半晌。
很久以前,他也仰望过统领的肩甲军纹,问过?1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奘蛏罨蚯车奈侍狻?br /> 应龙军死守九江、死守湘州的时候,他就曾经这样问过很多次。匹夫之勇非智也,他不确定用如此大的代价来拖住联军是否值得——与其据地力争,何不用权宜之计先诱敌南下深入,再图谋一举反攻﹖
青原听了竟狠狠训他一顿,罚他跪了整夜军刑柱。天明之前,青原前来营门扶起他,微冷著脸却语重心长:
你是一个军人,在赢得战争之前,更先要守住你为之而战的子民。
——现在他可以仰望和请示的人已经不在了。青原离城后杳无音讯,那是另一个更兇险艰难的战场,临行前他把整支水师交给自己,相信他多年教育的继承者能担当这一切。
云靖站著城门外的汾离水旁,望向这座零仃却巍峨的国都。
“我们守的是都城,身后是仅余的半壁国土,只要一撤,遭殃的便是整个江南。”他眼神有种绵长而细远的暗流,但当凑近去看,却分明看到他的感情随时喷薄而出:
“南楚军不会撤的。我们虽然都想求生,但绝不愿做卖国苟活之徒。”
冯潆杰心下一颤。
这些年他们同朝为官,渐渐从起初的交浅言深,变成后来一对相惜的知己。正因他见过云靖志郁难伸的时候,所以愈更被眼前的少将所震撼——
与其说是欣慰,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信赖。他放心自己和国家交托在这样一个军人手上。
“我明白了。”冯潆杰点一点头,忽然伸出手来,微笑向他道:
“你专心带兵守城就行,柴米粮草这些俗务,有我这个在行的替你打点着呢。”
云靖握上他的手,心里无比欢喜,嘴角也不禁上扬起来,半是打趣半是认真的问:
“你……你是打算屈就做应龙军的经帐手﹖”
“哪里是屈就,你不嫌弃我是一介书生就好,就当是我看在你份上——”冯潆杰忽然止住,低头一声清咳,又回复平日世家公子的自持,不著痕迹的纠正回上一句:“看在我们一场知己的人情份上。”
云靖一脸错愕怔在当场,连冯潆杰什么时候带着运粮队离营回城也不知道。
平天广场尘土漫扬,一支十数人的骑队在黄昏后匆匆驰离皇城。
长期被联军围城,又面临绝粮的寒冬,这座楚都已全无昔年风月人间的盛景。
——以往入夜时份,平京哪里不是歌舞笙平,上万家富户的宅院里,戏乐节目比比皆是,天街华灯彻夜不灭,多少人在此醉生梦死、天明方归。现如今这个时刻,即使东西两市,食馆也是开得零落;朝廷年前颁下禁奢令后,天街的销金窟大多亦不再迎客,青楼乐坊已近乎绝迹。
百万将士回防平京,即使住满内外两重城郭亦不敷需求。围城战开始后不久,朝廷便征用西市逾半里坊安置将士和兵器,城里愈加挤拥不堪,不少百姓只能露宿在横街窄巷,情况和当年城外的贫民窟如出一辙。
沿途皆是满目疮痍的景象,这队御林军随白灵飞在东市牌坊前下马时,都心酸得默然无语。
“白帅,您还是先回城墙吧。”领头的兵将望着牌坊后的里市,心生不忍,皱著眉低道:“宫里也已经山穷水尽了,即使我们现在进去,又能替他们做些什么﹖”
白灵飞容色平静,俐落地揪起缰绳,将小红缚在牌坊的木柱上。
“你们看到联军的马刀也没想过要逃,在自己国家的百姓面前怎么会想转身掉头﹖”
本来是要护送统帅回营的卫兵赧然垂首——对苦难视而不见,不代表眼前就没有苦难。
白灵飞抚著小红的鬃毛,眼神有一瞬柔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