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得简直狂妄极了,简直像是料定自己一定会名扬天下似的。
可是陆羡之却似乎很欣赏他这股骄狂劲, 因为这仿佛是少年热血的一种证明。
所以他只是冲着白少央笑了笑,然后就伸了个懒腰, 往船厢里走去。
他这一走到船厢之内, 眸子便暗了一暗,面上如那山雨来前的天一样乌云密布。
白少央只向着郭暖律笑了笑,似乎是希望他能再和自己说说。
可郭暖律却只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然后就转头看向那浩瀚无边的江面。
瞧他那专注无比的模样, 似是半点也不怕这凛冽江风,只愿把这大江大河看上一辈子。
白少央知道他不愿多说,也知道不能逼迫,只能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然后回到了船厢里曲逗引一下玉狸奴。
这一路上风平浪静, 天高云阔,倒让他们养足了精神。而且这几日来白少央总与叶深浅一起说道,倒也不由得和他亲近了几分。
但一到盛京,叶深浅和王越葭等人就要同他们分道扬镳了。
叶深浅是准备去见一位住在盛京的故友,王越葭也要去拜会此地的亲友,他这一走,解青衣也自然是一路跟随的。
白少央本嫌叶深浅这几日来太过多嘴,可眼见就要与他分别了,满当当的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叶深浅似也看出他的疑虑,走之前还特意挑了几个不着调的笑话逗他开心,这几个笑话仿佛是他从犄角旮旯里搜出来,精心挑选给白少央的。可惜白少央懒得一笑,只拍了拍他的肩,约好了再见的时日。
不过他接下来还得稍微表现得兴奋一点,至少不能显得对这盛京城的大街小巷太过熟悉。
因为张朝宗已不知来过京城多少次,但乡村少年白少央却是第一次来到京城。
他看上去不过稍微兴奋,陆羡之却兴奋得像是要插上翅膀飞上九霄天了。
长流城虽也是个富庶之地,但和这京畿重地还是无法比较。陆羡之一进盛京,便像是地主家的傻儿子进了城,看什么都是好的。
他这一路过来,简直是上窜又下跳,东边买一包,西边挑一堆,若不是白少央在一旁看着,他这头肥羊早被本地的奸商给宰趴下了。
郭暖律倒是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只是陆羡之却有着消不尽的好奇心。
他什么地方都想去看,连女人才去的胭脂铺子都想去逛,连死胡同臭巷子都想去钻。
白少央倒也乐得陪他。
他本来也是重游故地,可惜这故地却多了许多新的变化。
这变化从新开的店到新加的门派,处处都透着一股新鲜和活力。
可他虽然逛得开心,心里却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也许是因为这身边少了个能和他谈天说地的人,也许是是因为少了某个贱货在他身边晃荡。
白少央忽然觉得心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在失落之余,同时也有些暗暗的不解。
叶深浅一向喜欢缠着他,怎么这会儿却要特地去拜访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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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故友本是一件很值得令人兴奋的事儿。
可叶深浅却似乎显得很不开心。
他不开心的时候,连眼皮都是不安分地向上翻的,一张嘴却向下撇得很难看。
再神气威武的人,摆出这样的表情,都只有两个字——丧气。
叶深浅就这样丧气地摸进了他朋友的门。
而叶深浅摸进门的时候,“小书圣”关相一正在书案上的大笔特书。
有些人下笔是字字行云,逸气外放,有些人下笔是笔笔带花,神秀内敛,他下笔却是含气吞万里之势,道道骨力透纸,章章肥瘦相扣、如千峰承光,万毫吞山,勾横之间峥嵘斗势,叫人一看便陷入百纵山河、广谷袤原之中。
叶深浅一瞅见他在写字,便耐心地在一旁等候了下来。
关相一写字的时候,讲究的就是一气呵成,最容不得别人打扰。
这人七岁学字,十七岁名声大成,二十岁得圣上御笔亲赐的“小书圣”牌匾,自此之后求字邀题的人络绎不绝,几乎要把关府的门槛给踏破。但无论外界如何风云变幻,关相一仍旧日夜练书,不敢缀笔,这几年下来,光是用废的笔就有五桶。
他练得全神贯注,叶深浅也不敢打扰,缩手缩脚地在一旁等着,直等他写完了才上前一看,这一看便笑道:“果然好字,送我可好?”
关相一却却不冷不淡地瞥了他一眼,道:“一来就想索字?排队去。”
叶深浅却大感委屈道:“我好不容易才来看你一次,你就这态度?”
关相一把笔一搁,横眉冷笑道:“你不就喜欢这态度么?我要对你客气点,你得起一身鸡皮疙瘩。”
叶深浅似乎是个天生的贱货,有一日关相一真对这人客客气气起来,对方反而浑身不舒服,老是找借口在他面前晃荡走动,直到关相一忍不住出言讽刺了几句,这人才算是安定了下来,又开始我行我素起来。
自那以后关相一才明白,别人是装着贱,这人却是骨子里都透着贱。
他挨上朋友一顿骂,就和泡上一顿澡一样痛快。
不过这得是朋友骂他才行,要是别人敢骂他,叶深浅能有一百种法子叫这人把话给收回去。
叶深浅被他这么一说,只笑得更加欢了,炫耀一样地问道:“你猜我这次去了云州,都看到了谁?”
关相一笑道:“不就是程秋绪与王越葭么?云州那伙江湖豪强火并朱柳庄之事早已传遍天下,这盛京里的大大小小的人物,早就把消息给摸透了。”
叶深浅却道:“可在他们火并朱柳庄之前,还有静海真珠阁行刺案。”
关相一目光一闪,道:“柏望峰等人行刺程秋绪的时候,你也在静海真珠阁内?”
叶深浅苦笑道:“我在那里看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叫白少央。”
关相一奇声道:“那个擅使快刀的白少央?”
叶深浅道:“怎么他的名声已经传到这儿了?”
关相一淡淡道:“我只听说他的刀很快,但究竟有多快,还是不得而知。”
他顿了一顿,道:“这人同你有什么关系?”
叶深浅苦笑道:“他和我在查的一件陈年旧案有关。”
关相一却敏锐地从他的苦笑里看出了点别的味道,有些狐疑地问道:“除此以外呢?”
叶深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除此以外,我还觉得他很有可能会成为我喜欢上的第三个混蛋。”
他这话一说,关相一的面色就变得有些古怪。
叶深浅与别人最大的不同,还不是他的贱骨头,而是他看人的眼光。
别人看上的即便不是善男信女,也该是些意气相投的人,可他看上的却大多是些万里挑一的人渣和混蛋。
这些混蛋往往毒辣至极,却也聪明绝顶,极擅伪装。
在他们没被叶深浅揭穿之前,谁也没想到他们会是这样蛇蝎心肠的恶人。
不过最没想到的人应该是叶深浅他自己。
他若不喜欢谁还好,一旦喜欢上谁,自己就很快要倒霉了,而且倒的还是血霉。
因为他每次和一个混蛋走得很近,便免不了要发现那人做下的龌龊事儿。
可他心中偏偏藏着一杆丈量是非的尺,无论情和爱都没法把这尺子压弯。
既然他没法妥协,那些人便只好要他的性命。
而若是没有他的朋友在,叶深浅至少已经死了四次。
所以关相一问出这话的时候,叶深浅是一点都不意外。
他只是苦笑道:“我知道这听起来不像是什么好事。”
关相一却淡淡道:“你爱上的第一个人,差点把你砍成两半。你爱上的第二个人,差点让你在狱中被人折磨致死。现在你和我说你要爱上第三个人了,你觉得我该怎么看?”
叶深浅却目光一闪道:“可前两个人都已经死了,而我却还活着。”
他虽然总免不了被自己喜欢的人暗算,却也不喜欢坐以待毙。
“卧雪神侠”闻岸霜,是让他意乱神迷的第一个男人,也是死在他“万像神功”下的第一个高手。
“菡江夫人”独孤滟,是让他真心爱上的第一个女人,然而也是第一个被他亲手送进大狱的女子。
闻岸霜看着正派无比,实则血债无数,与数位名侠义士的死有关。在年轻的叶深浅发现了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之后,闻岸霜便欲杀他灭口,可惜三刀不成,反被其逃脱、揭发、然后联合众人击毙在掌下。
独孤滟看着柔柔弱弱,却能驱使“血河谷”的五大恶人替她卖命杀人。在叶深浅开始怀疑她之后,她便将计就计,反把罪名扣在了叶深浅身上,几乎害得他身败名裂,就此死在大狱之中。
所幸叶深浅侥幸逃出,设计揭发了独孤滟,也将她送进大狱。
可独孤滟在狱中呆了不足一月便暴毙身亡,也留下了身后的一堆谜团。
关相一却道:“你能活着是因为你够聪明,但也是因为你运气好,可运气总有用完的一日,你总不能老是这样挥霍下去。”
叶深浅笑道:“你总不想我一辈子清心寡欲吧?”
关相一淡淡道:“清心寡欲若是能让你活下去,那我宁愿你一辈子都当个和尚。你若怕断子绝孙,可以从我这儿过继个儿子去。”
他这话说得简直狗屁不通,可是叶深浅却听得心里一暖,忍不住咧嘴笑道:“也许我看人的眼光其实变好了,他也未必是个小混蛋。”
关相一却道:“你若真觉得自己的眼光变好了,又何必来找我?难道你还需要我帮你拿主意?”
叶深浅忍不住道:“你难道不想问问他是怎样的人?”
他看上去就像是刚刚挖掘到了一笔宝藏,等着和自己的朋友炫耀。
关相一皱眉道:“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叶深浅唇角一扬,清浅一笑道:“我喜欢他做事的态度,喜欢他说话的样子,也喜欢他对朋友的诚意。”
关相一道:“可我听说他好像很年轻。”
叶深浅笑道:“他的确很年轻,今年不过十六岁。”
关相一淡淡道:“看来你眼光进步了,人品却大大退步了。”
叶深浅却仿佛大感委屈道:“我人品如何退步了?”
关相一忍不住瞪眼道:“他不过才十六岁,你咋能厚着脸皮去祸害个孩子?”
叶深浅忍不住道:“你若见过他,就绝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孩子。”
关相一却道:“再老成的孩子也仍是那个岁数,你可别想错主意,做错事。”
叶深浅只得无奈道:“我只是预感自己会爱上他,并没有现在就爱得死去活来。”
关相一心中一松,面上一喜道:“看来你这人还有点救。只要我把你盯得死去活来,想必你就祸害不到他。”
叶深浅忍不住道:“老关,我又不是个衣冠禽兽。即便我真的对他生了意,动了心,也会老老实实地等着的。”
关相一道:“你能等上多久?”
叶深浅微微一笑道:“也许是两年,也许是四年,等他长到那个岁数,你还敢说我是祸害孩子么?”
关相一仿佛这才满意了一点,连带着看向叶深浅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古怪了。
可他下一瞬便好似想到了什么似的,对着叶深浅问道:“你说你在静海真珠阁见到了两个人,一个是白少央,那另外一个呢?”
叶深浅面色微微一沉,眼中明火一暗,如被风沙遮了眼,迷了面似的。
他动了动嘴巴,不急不缓,不轻不重道:“那人是陆羡之。”
关相一面色微白道:“陆羡之?长流陆家陆师玄的儿子?”
叶深浅面无表情道:“就是那个陆羡之。”
关相一一想起他和这人的渊源,忍不住上前道:“你是不是没有忍住,对他做了些什么?”
叶深浅却只淡淡道:“我没做什么,不过是出手救了他一次。”
关相一忍不住瞪大眼睛道:“你竟然出手救了他?”
这世上没有谁比他更清楚叶深浅和陆羡之之间的关系了。
可正是因为他清楚,所以才更加无法理解叶深浅的举动。
“我的确是救了他。”叶深浅神情晦暗不明道,“可我在去静海真珠阁之前,本是想亲手杀了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是解王番外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被我放在了读者群和微博,具体的请看文案第一句啦,昨天码完这段肉我就没力气更新了,被榨干了_(:з」∠)_不好意思
话说老叶的身世可以往狗血方面脑补→_→作者是一本正经洒狗血爱好者
下章韩绽出场啦~\(≧▽≦)/~等这么久终于要父子见面了哈哈哈哈
感谢长星、serenato、三文鱼、五月渔郎扔的地雷!么么哒么么哒
第62章 韩绽现
叶深浅说出这话的时候, 胸口仿佛顶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连声音都有些窒闷。
他背对着窗, 面上的线条轮廓逆光而走, 眼中似有无穷无尽的暗影如流水般脉脉而过。
关相一只觉得他缩在暗处,既碰不着光, 也取不得暖,倒像是一副隔离人世的苦行者模样。
他也只得轻轻一叹, 然后走过去坐在这万年损友的身边。
他们相处之时,前些年多是叶深浅坐在他身边听他愤愤不平,这些年则多是他坐在叶深浅的身边听这人侃大山。但无论如何,他们中间总得有一个人负责说,另外一个人负责竖起耳朵, 做捧眼和听书人的活儿。
如今叶深浅说了这话便闭嘴了,他自然得负责引着对方说下去。
若不让这人继续说下去, 如何叫他把一番积压在心底的愁绪都排解出来?
故关相一只道:“我记得你曾和我说过, 你是应该杀了陆羡之的。”
叶深浅淡然一笑道:“我的确这么说过,可那时我以为陆师玄会把那门功夫教给陆羡之。”
关相一挑眉道:“难道他竟没有?”
“他的确没有。”叶深浅道,“若陆师玄真的教了, 陆羡之不可能不在生死关头时用出来。”
可他不但没有用出来, 还差点死在黄首阳的三破斧之下。若不是曲瑶发相助,只怕陆羡之早已没命走出静海真珠阁了。
关相一道:“你是因为这个才放下了杀心?”
叶深浅却摇了摇头,一脸正色道:“即便陆羡之真的学了那功夫,我也不会要他性命。”
关相一剑眉微扬道:“这是为何?”
叶深浅目光一闪,随即摇头道:“因为我还不想做个禽兽。”
关相一道:“这和禽兽又有何关系?”
“再高明的功夫也是死的, 人却是活的。”叶深浅道,“因为一门功夫而去杀死一个义气深重的好人,这又与禽兽差得了多少?”
听到此处,关相一面上的笑意却仿佛有些微妙。
“但愿他如你所说,当真是个义气深重的好人。”
叶深浅只灿然一笑道:“他不仅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还是个极聪明的人,可惜大多数人都有眼无珠,愣是看不出他的聪慧。”
旁人亮明招子也看不出来,他却看得清清楚楚,看得心一开,眼一亮,看得一想起陆羡之,唇角就忍不住微微一扬。
他唇角扬起的时候,有一团笑意从两涡缓缓漾开,仿佛能直接漾到人的心里。
关相一只觉这话听来有趣,细细品来更是耐人寻味。
可他一边细品一边又淡淡道:“你此番无法下手,回去之后要如何对你的师尊交代?”
叶深浅只若无其事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总有办法的。”
他说得淡然无比,关相一却是眉24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这阳光打在他一张寒玉似的面上,仿佛把这面孔也浸得软了两分,亮了三分,暖了四五分。
看到这张面容上的变化,关相一也只得叹了口气。
无论叶深浅因为何种原因而不舍痛下杀手,这都是一件好事。
不管怎样,这两人总归是血脉相连的兄弟啊。
————
陆羡之逛了半天,便准备去一下茅厕。
而他当说出“茅厕”这两个字的时候,竟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活像个羞答答的小姑娘。
他不但说得不好意思,而且还准备拉白少央和他一起去找茅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