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细细看去,女孩倒长得粉雕玉琢,眉清目秀,那眼珠子更是滴流滴流一刻不停地直转,转到白少央后,便把目光惊喜地锁定在了他的身上。
叶深浅他是认识的,可这忽然出现的小女孩又是谁?
白少央正觉疑惑时,陆羡之却惊喜地叫道:“老叶!你怎么带着舒小醉来了?”
叶深浅笑而不语,那女孩却风风火火地扑了过来,像一只小燕子投入了森林的怀抱,一把抱住了白少央的腰。
白少央被她抱个正着,正愣得不知如何是好,那女孩却忽的松开,眼里全是粉粉红红的喜悦,亮堂了一整个寒冬的人心。
“白哥哥,我总算见着你了!”
她叫得满是喜色,整个人都像是要飞起来了一样,白少央却还直愣愣地戳在那儿,像是干枯了的土地遇着小花小草一样不知所措。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小女孩这么又扑又抱,还甜甜地喊着“哥哥”,自然是要不知所措了。
舒小醉看着他面上显而易见的呆愣和疑惑,面上渐渐现出惶恐和不安来,回头瞧了瞧叶深浅,又转身看向白少央,声音怯怯颤颤地问道:“白哥哥是不记得我了么?”
这怯怯的一问几乎把白少央都给问得心碎了。
他小心翼翼地出言,唯恐伤了小家伙的心。
“你……你叫小醉?”
他记得陆羡之刚刚说的便是这个名字。
舒小醉如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欢欢喜喜道:“是我,就是我。”
她看着白少央的样子,就像是看着一位身披金甲的天神来到凡间。
自他出生以来,从来没有人用这样崇敬而又感激的眼神看过他,一个都没有。
白少央被看得晕晕乎乎,一时如在云端,一时又如在梦中,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能对得起这不含杂质的崇敬和感激。他这愣神无措的时候,陆羡之却在一旁咳嗽了几声,低声提点道:“她就是舒小醉,从前受过你大恩的。”
白少央这才恍然大悟,知道了这是张朝宗在这两年里帮过的一个小女孩。
看来伪君子虽有心性凉薄之时,却也有热心热肠之日。
他到底还是借着自己的身躯做了一些善事,帮了一些人的。
白少央正暗自感慨时,叶深浅在一旁补充道:“我本来是想来找你的,结果在大街上遇到了这丫头,她当时正到处问人打听你的下落。原来她也听到了你在襄州的消息,便不远万里地从‘发仙门’出来寻你。”
原来伪君子当初救下舒小醉之后,怕她从此孤苦无依,要在烟花之所舍去青春年华,便托了曲瑶发收她入那大名鼎鼎的“发仙门”。如今舒小醉跟着她在门中学着“一叶铜、一线银、一缠金”的暗器功夫,也算是有了安身之所了。
白少央想这女孩万里而来,又低头瞧了瞧她那双被磨出好几个洞的破鞋子,不由心生怜惜道:“你不远千里来寻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舒小醉怯怯道:“我错过了哥哥十八岁的生辰宴,所以一直想给哥哥补上一件生辰礼。”
她说完这话,便从解开随身的包裹,拿出一个木盒,再小心翼翼地打开木盒,从里面取出一条白玉雕八仙的腰带,满脸期待地递给白少央道:
“这是五芳揽月斋出的白玉腰带,我买来之后托曲师姐改造了一下,按上机括便能发出百花针,希望白哥哥今后能用得上。”
白少央接过这贵重的礼物,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下,便知这腰带并非凡品,低头一问道:“这东西这样贵重,你如何买得起?”
舒小醉有些羞羞涩涩道:“本来是买不起的……可我攒了两年的钱,又向曲师姐借了点银子,然后就买得起了。”
白少央苦笑道:“我帮你不过举手之劳,你又何必这样大费周章送一件生辰礼?”
大侠大概都是这样的谦逊风范,他觉得自己也不算做错了什么。
可舒小醉却是愣了一瞬,仿佛被插了一刀似的脸色一白。
她直直地盯着白少央,万分不解道:“哥哥说这是举手之劳?可,可你为了救我,差点……差点被恶人‘欺负’,这难道也算是举手之劳么?”
白少央疑惑道:“被恶人欺负算什么?我以前也被村里的恶霸欺负过啊。”
话音一落,舒小醉的小脸忽地煞白一片。
她霍然抬头看向白少央,眼里一颤一闪,瞧着像是要哭出来了。
白少央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会错了她的意,说错了什么话。
因为舒小醉嗫嗫喏喏地说不下去,陆羡之咳得更急更厉,叶深浅是面上一阴、眼底一沉,郭暖律索性转过了脸,化成了这酒馆里的一座石像。
他到底弄错了什么?
伪君子仿佛已经看不下去,在心底叹道。
——白宝宝,让我来吧。
白少央身子微微一晃,再站稳时,手已经抚上了舒小醉的肩膀。
他对着舒小醉微微一笑道:“刚刚哥哥那话是逗你玩的,别当真了,知道么?”
他说这话的口气既稳重又俏皮,像极了从前那个白少央,倒惹得叶深浅微微一笑,听得陆羡之眼前一亮,把郭暖律那张石化了的侧脸也掰正了回来。
舒小醉点了点头,可眼里还是怯怯而不安的,唯恐自己说错了话,勾起了白少央的伤心事。
白少央笑道:“小醉啊小醉,你再苦着张脸我可就真醉了,来,给哥哥笑一笑,就像是两年前一样。”
就像是两年前,他们在那个令人绝望的小木屋里一样。
舒小醉这才腼腆地挤出了一道笑,然后在一片惊呼声中,被白少央举了起来,举过了头顶,举过了唐赫留下的阴影,举过了那个充满了折磨和黑暗的夜晚。
她终于放开了心怀,在白少央高高的臂弯里,像个真正的小女孩般咯咯直笑。
第196章 三堂会审日
安慰完了舒小醉之后, 伪君子就把冷冰冰的现实推给了打工少年白少央。
——祸是你惹出来的, 话也是你说错的。
伪君子满口都是无情,字句皆是无义。
——该怎么和他们说由你自个儿想, 别指着别人替你背锅。
说完这句他就沉了下去,像千年老王八似的一沉到底, 绝不冒头, 只留下了一脸茫然的白少央和欢欢喜喜的舒小醉。
舒小醉的欢喜自然是溢于言表的, 然而长途跋涉之后的她最需要的还是彻彻底底的休息,所以叶深浅付了钱让她留在客栈,然后和郭暖律陆羡之一块儿, 催着白少央换下这身小二服, 到不远处的静水亭去说说话。
静水亭亭如其名, 背着一颗古树, 靠着一条小溪,远远地看着就叫人觉得安静了。
离这亭子越近, 越觉得要与人世隔离, 因为这周遭都只听得到流水潺潺声和鸟鸣幽幽声,那些人声和沸语仿佛被一道无形的空气网给过滤了似的,半点都传不到这里来。
这样的安静和隔离感使得白少央生出一种无名的紧张感来。
更让他紧张的是,他现在陷入了叶深浅、郭暖律还有陆羡之三人的包围当中,他们一左一右,还有一个领头走在前面,既不说话,也不发笑, 像是三位天兵天将般把他这一片幽魂夹在中间,叫他插翅也难飞。
白少央觉得这个想法荒谬得有些好笑,可他就是甩不开这思绪,以至于一路上都沉着脸,低着头,只顾看脚下的地,无暇欣赏那清水明溪和常青古树。
他们打算问自己些什么?
若是问一问是近来的表现,那用失忆也能搪塞过去。
可若是他们问的是别的什么呢?
白少央的心绪发散得越来越远,然而一声不轻不重的“小白”却把他游离不定的魂魄给拉了回来。
白少央抬头一看,只见叶深浅坐在亭里的木椅上,一双招风积情的眸子像是钉在了自己的脸上,陆羡之和郭暖律则一左一右坐在两边,一个不怎么笑了,一个依旧冷着脸,就只他还呆呆地站在中间,像是一个经历着三堂会审的疑犯。
山村来的少年不安地抿了抿唇,仰起脸,学着伪君子的口气对着叶深浅道:“老叶,你想同我说些什么?”
这一声“老叶”若是由伪君子来说,那就是放松的,惬意的,充满着欢快的语调。
可他说的时候,却是紧绷的,胀直的,像谁拿着一把刀抵在他背上逼着他这么说。
叶深浅笑了一笑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儿,只是你若忘了从前之事,我还得和你重新介绍一下这两位朋友。”
一位叫做陆羡之,擅陆家八式和“挑弦绣心指”。
一位叫做郭暖律,使双剑,一把为无名短剑,另一把为“曲水”软剑。
这三人加上伪君子,便是灭朱柳战赤霞、赫赫有名的“云州三杰”,这他还是心里有数的。
叶深浅的介绍也和他听到的差不多,无非是多了些个人的经历和擅长的武功路数。
等白少央听完了之后,叶深浅忽地转过脸,对着他微微一笑道:“该你了。”
白少央疑惑道:“什么叫该我了?”
叶深浅笑道:“我们都介绍完了,当然该你介绍一下自己了。”
白少央诧异道:“你不是最清楚我是什么人的么?”
叶深浅笑道:“我清楚的人是白少央。”
他顿了一顿,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目光看着白少央,平静而又不失礼貌地问道:
“可阁下又是什么人?”
话音一落,这亭内的风与气仿佛在一瞬间凝固了。
水声退去,鸟声隐去,沉沉的呼吸声也慢了下去。
日光在尖挺而高翘的亭角上跳动着,在明明静静的溪面上勃动着,然后落在了白少央的脸上,落在了他那张苍白而又无措的脸上。
他直直地盯着叶深浅,张了张嘴,仿佛脖子上套着一根绳索似的,艰难而又不安地问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很想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叶深浅笑道,“不过我还得先见见另一个人。”
话音一落,这人的目光忽然变得渺远而疏离,仿佛看着的不是近在眼前的白少央,而是藏在他身后的另外一个人,那个刚刚才行色匆匆地露了一面,却又躲了下去的人。
事实上,白少央的身后还真有一个人走过来。
他回头看去,只见韩绽不知何时从林中冒了出来,此刻正徐徐走向他们四人。
原来他前脚目送着白少央走后,后脚就偷偷跟了上去,怕的就是他失了江湖记忆,做工时会吃奸商与贼人的亏,于是一路跟到了现在,一边观察着白少央的一举一动,一边排查着周遭的危险。
就好像是护崽的公鸡一样,他始终把白少央这只小鸡仔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从未真正地远离过。
白少央知道之后,自然也是又惊又感动。
惊的是韩绽一路跟来竟未露出半点破绽,感动的是他究竟还是舍不下自己。
——你居然以为他会放着失了记忆的你独自出来。
伪君子忽然冒了出来,幸灾乐祸地在心底吐着泡泡。
——真不愧是个十六岁的大宝宝。
白少央被他说得面上一窘,立时问道。
——你明明已发现他的踪迹,为何不和我说一声?
——我为何要和你说这个?
伪君子笑了一笑,仿佛一个戏台下的看戏人似的,轻轻松松地那么笑了一笑。
——你的戏演得一眼就能叫人看穿,若是我把事情都与你说了,要如何瞒得过他们的眼?
——他们?
白少央忽然醒悟过来道。
——难道叶深浅也在盯着我们?
——他先是盯了你一会儿,然后才去见了舒小醉。
伪君子捧着一张并不存在的大脸,欢欢喜喜地笑道。
——我想他已经看到想要的东西了,所以才会中途离开。
话音一落,白少央酝酿了好一会儿的感动都没了。
他现在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烦恼,身手绷得跟弓箭一样僵直,仿佛比考生进入试场前还要紧张。
这紧张也不为别的,只因叶深浅已集齐了韩绽和他的朋友,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锁死了白少央的行动,盯紧了他面上的一颦一笑,连任何一个微小的变化都不会错过。
不会错的,这就是三堂会审。主审官是叶深浅,陪审官是陆羡之和郭暖律,韩绽是第三方证人。
好极了,真是好极了,这简直比走在人群里都能被鸟粪砸中更好。
白少央深吸了一口气,希望自己能以最佳的状态面对接下来的审判。
但是叶深浅却微微一笑道:“你这般紧张做什么?要不要走几步,放松一下?”
他对着白少央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是化作了一阵春风吹过他的脸庞。
可这阵春风毕竟还是太软,吹不动白少央心中紧绷的弦。
于是白少央继续紧绷着身躯,说着一点都没有说服力的谎:“不必了,我并未紧张。”
他咽了咽口水,忽然觉得这亭子实在太小了点,远远看着倒还算宽敞,可韩绽等四个人一坐进去,就好像挤得没有他的位置了。
叶深浅接着道:“你要是不紧张的话,不妨听我们说说一些有趣的事儿,没准你听了还能笑几声。”
他的话音一落,陆羡之就笑道:“你有没有试过找个大晴天,坐在大街上,闭上眼,听着不同人的脚步声?”
他问得古怪,问得刻意,白少央只摇了摇头道:“我是没试过,但是我猜你试过。”
陆羡之笑道:“我的确试过,而且还试过许多次,然后我便渐渐学会了分辨不同人的脚步声,借着他们的脚认出他们的人。”
说完这话,他朝着白少央扬了扬脸,亮出了第一把剑。
“所以我在襄州见到你的时候,就清楚你绝不是我认识的那个白少央。”
韩绽听得目光一闪,白少央则皱眉道:“就凭着脚步声,你就对我下这样的判断?”
说来好笑的是,对方说的皆是实话,他也本该泰然处之,可真把火力集到了自己身上时,白少央还是有些说不出的委屈和愤懑。
这委屈说不出口,愤懑表不出来,他便只能学着像伪君子那般狡辩到底了。
谁能想到他还会有这么一天?
陆羡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仿佛还有些抱歉似的。
“其实我也觉得这样有些武断。”
他说完之后,那双眼睛就从白少央的身上转到了郭暖律的身上,仿佛是等着他亮出第二把剑似的。
郭暖律只眼角一抬,那目光便森森冷冷地打了过来,几乎打得白少央身上一抖。
“我和他一样,第一次见面就知道你不是白少央。”
他说完这句话,仿佛就没有然后了。
没有依据,没有辩论,就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我就知道”。
白少央诧异道:“就这样?”
郭暖律淡淡道:“就这样。”
这个少年仿佛拥有野兽一般的直觉,也拥有着野兽一般的行事逻辑,任何试图和他讲道理的人,都会被他的逻辑给套进去,然后就再也找不出回去的路了。
于是白少央明智地放弃了与他争辩,而是看向了叶深浅,这个他那夜之后就无法直视的男人。
叶深浅却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安安静静地直视着他。
白少央看过来的时候,他还对着少年笑了一笑,然后才亮出了第三把剑。
一把名为“生活细节”的剑。
“其实你从进入襄州之前,就给了我很多提示了。”
白少央道:“什么提示?”
叶深浅道:“坐姿、走姿、睡姿,喝水的方式,饮食的习惯与禁忌,这些长年累月积下来的东西,绝不是短短两年的记忆就能改变的。”
他如数家珍一般地数落着这些细节,仿佛把珍藏在心底的宝贝一样一样地摊开来,拿给白少央等人看。
你唯有真正爱过一个人,才会如此注意他的一举一动,以至于把有关他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印在心里,任那风吹雨打都洗刷不掉。
从这方面来说,白少央既是羡慕着伪君子,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不妙。
因为随着叶深浅的娓娓道来,韩绽面上的疑色也越来越深,深到了最后,他整张面孔都像是笼在一层化不开的雾中,看不清喜怒哀乐,也瞧不出所谓的真心。
他终究是怀疑了。
这怀疑便是白少央最为恐惧,也最不愿看到的第四把剑。
可韩绽还是没有如他希望的一直沉默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