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扭了扭屁.股,端正了一下坐姿,无形中驱走了那种烈火烹油的错觉。
然后张朝宗才叹了口气道:“你想说的话我都明白,这件事会成为污点伴随我一生,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把它拎出来戳我的脊梁骨。”
伪君子的脊梁骨虽然不软,但戳多了也会疼,脸和骨头一起疼。
白少央仿佛这才得到了满意的回复,把那尖锐如冰的神情也放缓了几分,可一双眸子却还是冒着警惕的光,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张朝宗身上的一切。
然而被他审视的张朝宗却把头一抬,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开始把他也拖下水。
“让她走得不安的确是我的错,可你就没有想过一点,连别花为何几日不见你就病入膏肓?难道她这人是瓷做的不成?”
白少央双眉一敛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张朝宗淡淡道:“据我所知,她当年生下孩子之后身子便没有调养好,早早地就落下了病根。她这样一个弱女子,为了养活你和她两个人,既当男人又当女人,什么脏活累活都要抢着去干。刺绣刺到得了眼疾,洗衣洗到生满冻疮,捡粪、割麦,样样农活都要亲自下地。这样常年累月地干下来,神仙也得生出毛病。”
白少央被他说到了心痛之处,悲苦的目光仿佛冻住了一屋子流动的空气。
张朝宗插了一刀还嫌不足,竟继续插道:“她为你牺牲了大好的年华,连花瓣似的容貌也不顾忌了,你身为人子,又为母亲做了什么?”
白少央目光一颤,微蕴怒色道:“张朝宗,你有话便直说,莫要在我面前顾左右而言它。”
伪君子十分无耻地笑了笑道:“别急,我的前言还未说完。”
他顿了一顿,给自己倒了杯水,仿佛把审判官和犯人的角色对调了一下,在局促不安的白少央面前不急不缓地道:“我七岁的时候就没了爹妈,十岁的时候开始自己做些小生意,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攒了一笔小钱,十四岁的时候在一个小县城里有了一些名气。”
他说到这里先停了一停,像是故意晾着白少央似的,先是喝了一杯水,那喉咙里发出一种虫鸣似的咕噜声,显得不像是在喝水,倒像是在吞刀子似的。
等吞完这些刀子,张朝宗才看向白少央道:“等到我十六岁的时候,也就是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就已经踏出小县城,在外头闯荡了一段日子了。”
白少央心头一紧,不祥的预感如毒蛇般牢牢地缠住了他的脖颈。
“你说的这些与母亲有何关系?”
张朝宗冷笑道:“没关系么?我十二岁的时候就能把自己和另外一个人养得肥肥胖胖,而我那时的武功甚至还不如十二岁的你。你要是还听不懂我的话,那就真是个还没长大的宝宝了。”
他说出这话时才忽然想到,对方其实才十六岁,本就是个没长大的宝宝。
白少央仰起头,仿佛不可置信一般地看向他。
“你在怪我没有及早出去闯荡?”
张朝宗上下嘴唇一碰,噼里啪啦窜出一连串霹雳火星般的话来。
“我当然可以怪你。你十二岁时的刀法就完全足以自卫,十四岁时的刀法便足够杀死这江湖上的许多恶徒。你本可以好好利用这身刀法去做些事儿,即便赚不了大钱,也该挣些小钱,把你的母亲从日复一日的脏活累活中解救出来。可你呢?”
他轻嘲般笑了一声,把那森森冷冷的目光如刀子般捅了过来。
“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你都和个兔子似的窝在这又穷又偏的扇溪村里,除了采药就是打猎,只能勉强混个温饱。你自己没有野心也就罢了,可你何曾想过让连别花调养身体?何曾想过让她不用这般辛劳?”
白少央目光一黯道:“这个我也想过,可是母亲不愿我离开她太久。我每次和她提起出外闯荡,她都说‘人要安贫乐道’,然后我便说不下去了。”
张朝宗冷冷道:“安贫乐道是身体健壮的女人才有资格说的话,似她这样年复一年地衰弱下去,你觉得她能安贫多久?能乐道多久?你怎的连这些都看不穿?”
白少央说不出话来,只目光酸楚地拧了拧眉,面上白得像是结满了霜。
张朝宗继续轰隆隆地开了炮,打算炸得两败俱伤,炸得谁也洗不了白。
“这年年月月下来,你连云州城的大门都没有见过一回。若不是我占了你的身子,只怕你这辈子都不会到云州城里走一趟。白宝宝啊白宝宝,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换做是我从小就练这般绝世的刀法,十岁时就能出去闯荡,顶多过个两年就能把本赚回来,即便我不能让连别花舒舒服服地当个阔太太,也能让她不用刺绣刺到眼睛瞎了一半,也不用做农活做到险些晕厥。归根结底,韩绽把这身无敌于世的刀法托付给了你,当真是一件天大的浪费。”
他字字如刀,句句如剑,几乎说得毫不留情,说得白少央面上像是生了锈的刀一样,硬生生呈现出一抹铁青的钝色。
张朝宗这才给自己倒了第二杯茶,浅酌一口,品出了熟悉的味道和熟悉的配方之后,他才觉得放松了一点。
他把那目光中的锐色放下了,把身上的戾气也收了一收,转而一脸恳切道:“白宝宝,我没有为自己辩白的意思,在连别花这件事上,你大可骂我是个混账畜生。但你若想把她的死都赖在我的头上,那我就要给你讲些你不爱听的道理了。我到的时候,她已是油尽灯枯无力回天了。无论我怎么做,都不可能把她留在这世上。”
他说得语重心长,仿佛一个可亲可爱的长辈一般殷殷切切地瞧着白少央。
在这样的攻势之下,白少央也不得不稍微服软几分,老老实实道:“我没有向你讨债的意思,也并非想把母亲的死都归在你的那句话上。我不过是要向你问清缘由,分出这事儿的黑与白,辩出你这人的忠与奸。”
这话未免说得过于天真了一点,天真到让张朝宗想起了许久未见的陆羡之。
一想到自己的朋友,他便心底一暖,看着白少央的神情也柔软了几分。
可是他的神情软了下去,话里的刺却还是梗在那儿。
“黑白忠奸若是只凭一段对话就能辩出,那这世上就不会有所谓的伪君子了。”
白少央细细品味着他藏在话里的话,面上的寒霜似已化解,那目光里也闪烁着森森茫茫的花火,一时间分不清冷与热。
“那你接下来对我怎么样?”
“也不怎么样。”张朝宗苦笑道,“不过我觉得你若是想看清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最好先看一看我身边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才抬起头,直直地和白少央投来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你在我心底睡了两年,躲了两年,也该是时候用用这具身体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还有一更,下章白宝宝睁眼看老楚老叶和韩爸爸了
第187章 人生处处惊喜
白少央昏过去之后, 三人皆是又惊又惧, 忙不迭地把这人放到一边仔细检查起来。
楚天阔来来回回看了三遍, 发现他身上无大碍之后才勉强松了口气, 韩绽继续守在白少央身边没有说话,那眼睛就和扎了根似的驻在了白少央的身上。叶深浅反反复复地探了探白少央的脉后, 然后猛地一转脸,把那目光无情地掴打在了自己的亲舅舅脸上。
“三?9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他对自己的三舅舅向来只有爱戴和尊敬,即便在对方不得已投了北汗之后,他也从未这般疾言厉色过。
可叶深浅如今却不得不疾言厉色,不得不心火难消,因为他恰好捕捉到了白少央昏过去前的最后一个眼神。
一个木然得近乎绝望的眼神。
看着这样凄凄木木的白少央, 他便觉得这人心底的一团火仿佛彻彻底底地熄了下去,而且是被楚天阔的一番话给浇熄的。
因为此时此刻, 白少央的心志只会被一个人所撼动, 这人恰好就是自己的三舅舅,恰好就是张朝宗的好三哥,昔日的“南海上客”, 今日的北汗大王亲卫队统领——楚天阔。
如今这质问的话语便如冰雹子似的劈向了楚天阔, 结结实实地击中了对方的身心。与他有着五分容貌相似的中年人忽地身上一震,仿佛肩上骤然压下了十八年的生生死死,压得他几乎喘不过去来。
等楚天阔抬起头,抖落一地的内疚和痛苦时,他只看了一眼叶深浅, 那目光枯败得恍如荒草,面上覆下了一层茫茫的灰,动了动唇,什么话都憋不出来。
他什么都不能说,什么也不会说。
叶深浅把质问的目光给收了回来,略含歉意地转过了脸,仿佛也意识到自己刚刚还是太过急躁了一些。
楚天阔既然单独与白少央说了这番话,必然事关北汗,而且还说不定牵涉到张朝宗的当年隐秘,他又怎会被叶深浅一句逼问,就在韩绽面前把秘密都吐露出来?
然而叶深浅的担忧并没有随着楚天阔的隐瞒而退下去,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忧虑就像山间的野草一样越来越疯地长着,几乎半刻也停不下来。
因为每个人都在渐渐好转,可唯独白少央不但没有苏醒的迹象,反而还越睡越死了起来。
他看上去明明没有大碍,身上的伤势也未曾恶化,可整个人都像是一朵枯萎了的花瓣,在日光下一点一滴地失着水色和红润。而当他面上的红润完全退下去的时候,也是苍白和惨青爬上叶深浅脸庞的时候。
当死亡的阴影开始笼罩着他的爱人时,即便是“度日如年”四字也不足以形容叶深浅的焦虑。
等待便是一把越来越快的刀,初始一天是一刀,后来半天便是一刀,再接着一个时辰便是一刀,最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把刀,刀刀无情,刀刀要命,足够把人刮得血肉模糊了。
叶深浅揉了揉眼皮,尽力不让自己去想最坏的可能,不去想那个令人头皮发麻的结局,他试着麻木自己的恐惧,迟缓自己的忧虑,让自己变得像初见白少央一样充满着信心。
为了更快地唤醒对方,他一路上都不断地和白少央说着话,从朱柳庄的两张面具说到盛京的联手破案,讲到那个可笑又可爱的误会,再讲到赤霞庄的血宴危局,讲到白少央那一抹深情而又狠绝的算计,讲到叶深浅的决断,讲到这两年来寻找韩绽时的情意缠绵,讲到山间无人处的美色幽幽,最后再讲到那一刀、那一掌,那一时的铁石心肠和肝肠寸断。
从俏皮话讲到情话,再从情话说到气话,他已不知重复了几个轮回,换了多少种花样,可无论是悲是喜,无论是柔情款款还是怒气勃发,叶深浅充满期望地看过去时,得到的都是一片寂静。
一片死一样的寂静。
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等待会是如此的难熬和痛苦。
可他的痛苦必定不及白少央的万分之一,因为对方若是心灰意冷到连醒来看他一眼都不肯,那便一定是因为他遭受了一个无比可怕的打击。
可这个打击究竟能有多大,竟能把一个铁骨铮铮的人打得一蹶不振?
叶深浅想不明,道不清,因而觉得一日更比一日难熬。
他产生过许多次错觉,错觉风掀起的帘布是白少央掀开的,错觉马车的摇晃是白少央醒了过来,错觉白少央的眼皮子在下一刻动了一动。
于是他多次欣喜若狂,又多次失望而归,如此重复轮回,直到欢喜和失望都没了界限,只剩下一片疲惫。
而在他们与何鸣风等人汇合之后,这片寂静引发的恐慌逐渐蔓延到了他心里的每个角落,连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
韩绽已与何鸣风和薛杏儿达成和解,楚天阔也暂时隐瞒了身份留在了队伍里,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出了千绝岭,出了九和山,在山脚下雇了几辆马车前往襄州。
所有的事情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仍旧昏迷不醒的白少央。
他如今睡在其中一辆马车里,负责轮流看顾他的是叶深浅、韩绽和楚天阔三人。但是每次换班的时候,叶深浅都不肯退,韩绽也固执地想继续守下来,最后还是楚天阔帮忙调停才行。
然而看向白少央的时候,这三人的面上都挂着同样难看的神情。
已经整整七天了,白少央还是没有一丝一毫醒过来的迹象,仿佛在和他们三人开着什么玩笑,执拗着不肯醒来。
韩绽心忧无比,叶深浅是既忧且疑,而被他疑心的楚天阔明明知晓一切真相,却只能把痛楚和内疚藏在心底。可有些东西大概是注定藏不住的,正如晨间的朝阳无可避免地会变成暮间的斜阳,楚天阔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灰败,目光却一天比一天痛楚。
在第八天的时候,他的痛楚达到了顶峰,促使他下定了决心,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为了不让人妨碍自己,楚天阔首先点倒了已经几天没合眼,渐渐分不清日与夜的叶深浅,他用的是隔空点穴,无声无息,却极为有效。
然后他把叶深浅放在了另外一辆马车上,谎称他因为过度疲惫而昏倒,寻了个“找水喝”的借口引开了韩绽,得到了和昏迷的白少央独处的机会。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即便能和白少央在马车里独处,即便中途无人打扰,这件事的风险也绝对不小。
可是楚天阔却觉得他极有必要试上一试,不仅是为了白少央,也是为了许许多多关心他的人。
在做这件事之前,他先是低下头看了白少央一眼。
那张白白净净的面孔如今就摆在他面前,可这面孔的主人却倔强着不肯醒来。
“我知道你为何不肯醒。”
楚天阔喃喃道,一双眸子平静而又凄凉。
“你心中有恨,可却偏偏不能恨,你想杀人,可却谁也不能杀,于是这恨就只能自己压下去,这杀意也只好冲着自己去。”
他笑了一笑,目光里流淌着水色一样的悲伤。
“可你若是这么一直不肯醒来,我就只好逼你一回了。”
他说完这话,便像是上刑场的义士一样低下了身子,扶起了昏迷的白少央,把自己的掌稳稳地贴在了对方的背后,把功力源源不断地传了过去。
——几个时辰后——
白少央醒来的时候,楚天阔便适时地收了掌。
可是他把这掌一收,白少央便觉得身上有一股无形的热流在各大经脉内横冲直撞,所过之处烫得能烧出一团火来。
他连忙回头看向楚天阔,却见对方面色疲惫,却难掩兴奋道:“臭小子,你终于醒了。”
白少央疑惑道:“你……”
他这个“你”字还未说完,楚天阔便摆手道:“不必多言,你先好好运功,这是我十年的功力,你得多花些时间才能吃得透彻。”
白少央还未搞清楚对方究竟是张朝宗的哪个熟人,就先被这句话炸得脑子里绽出了一道烟花,满耳朵都是轰轰作响,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满心里只来回重复着这一句话。
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几乎一把跳起来顶到马车的盖子。
“十年的功力?你把十年的功力传给我了?”
楚天阔面色苍白道:“我最常待的地方是北汗王宫,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再高的武功也难抵得住千军万马,所以多十年少十年其实不大要紧。”
白少央满脸讶然道:“你……你怎么能把功力白白送我?”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立刻冲上前去道:“不行,这功力我不能要,你想法子收回去,赶紧收回去!”
楚天阔却无奈地闭了闭眼道:“你胡闹个什么,送出去的功力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
白少央不依不饶道:“不是我的就绝不能要!你赶紧把功力收回去!”
楚天阔却苦笑道:“你要是真嫌弃这十年的功力,就当是我寄存在你这儿的。等我功成身退之后,肯定从你身上要回来。”
白少央一脸狐疑道:“你……你这话是当真的么?”
楚天阔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可还是哄着他道:“自然是当真的了。”
马车外头忽然传来一点声响,想必是叶深浅醒来了。
白少央立时松了口气道:“那就好,那就好。”
他这么简单轻易的一信,却叫楚天阔疑心大作,忍不住试探道:“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