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蕴方才吐了一回,堪堪缓过来,靠在墙面上,半阖着眼,奇道:“你问这个作甚么?”
张卿自问自答道:“包括你、我、老戚在内,当时这流云客栈中/共有十三位住客,如今活着的却只余下我与你了,阿蕴。”
舒蕴吃了一惊道:“我记得有俩人死于坠马,三人溺于渡口,还有五人居然也死了么?”
“死了,死得干干净净。”张卿蹙眉答道,“你、我、老戚三人机缘巧合之下留在客栈中做了老板娘、账房先生以及厨子,若是当时我们并未留下,眼下应当是一抔黄土了。”
“你有何凭据?”舒蕴反驳道,“兴许那十人之死不过是凑巧。”
“天下哪里有这样凑巧的事。”沈已墨走到张卿面前,蹲下身来,柔声道,“张卿,你继续说罢。”
张卿接着道:“我枕下有一个锦囊,取来便知。”
季琢闻言,道:“我去取罢。”
不过几个弹指,季琢便回来了,他扯开锦囊,锦囊里头除却一张纸外,别无旁物。
他将纸取了出来,上头以小楷写着:尔等若要活命,切勿出客栈十里,若执意要离开,须得剥上三十张人皮,且不得将人弄死了再剥,待三十张人皮聚齐,于月圆之夜,放置在客栈中央,再洒上黑狗血,一个时辰后,尔等即可自行离开。
第27章 第一劫·第二十六章
张卿见在场之人皆是一震,目中含泪,万般委屈地道:“我真真是迫于无奈,但凡有旁的出路,我哪里会用这样阴毒的法子。我原本不过是想在这流云客栈中寻份差事,养活我家中的老母亲,未料想竟被生生地困在此处三年,我母亲年逾六十,身子不好,我早年丧父,因无聘礼钱,年过三十都未娶妻,如今家中只我母亲一人,我如何能放心得下,无论如何,我须得回家去。”
张卿这番话说得是深情并茂,引人落泪,但沈已墨却半点不为所动,他冷声道:“你须得回家去,被你所杀之人难道尽数是无亲无故的么?你双手沾满血腥,还回家去作甚么?你这般所为,若是被你母亲知晓了,不怕将她生生地气死了去么?”
张卿语塞,半晌,喃喃地道:“我真真是迫于无奈······”
“你是迫于无奈,那我们便是死有余辜么?”少年把玩着一根铁钉,勾唇笑道,“不如你也尝尝被活生生剥皮的滋味可好?我剥得慢一些,决计不会像你与老戚那般粗鲁。”
张卿不由地扫了眼放置在案上的那具尸身,登时,耳边仿若响起了四个时辰前那人濒死的呻/吟、刻毒的咒骂以及毫无尊严的哀求。
他当时觉着既兴奋又舒爽,但现下换作他来被做这被剥皮之人,他却吓得浑身上下每一处甚至骨头缝里都溢满了恐惧。
“柳姑娘,你放过我······你放过我,我便告诉你十四张人皮的下落!”张卿一面哀求,一面讨好地抱住了少年的小腿。
少年厌恶地踹了他一脚,这一脚气力极大,张卿的头颅撞到了一块面盆大的碎石上头,“咚”地一声,磕出了血来,热液从破口流出,淌在面上,衬得他未沾血的另一边脸惨白如死人。
少年半点不觉解气,伸手取了一根铁钉,毫不犹豫地贯穿张卿的右手将其钉死在地面上,血立刻就涌了出来,一路漫到不远处少年的鞋尖,舒蕴前日洗晒好的鞋被染得猩红。
“现下你的性命在我手中,你有何资格与我讨价还价?”少年又从袖中取出根铁钉,似笑非笑地道,“你的左脚同右手已钉死了,还差右脚与左手。”
张卿疼得厉害,低低地叫了声,叫声落地,就见一根雪亮的铁钉逼到了他的左手手背,他死命地将手缩到一处碎石的缝隙,绝望地盯着季琢与沈已墨道:“季公子、沈公子,你们可救救我罢。”
季琢正细细地端详着锦囊,闻声,将锦囊递到张卿鼻尖,问道:“这锦囊是从何处来的?”
张卿不敢不答:“三年前,这流云客栈的主人失踪,我搜查他房间时发现了这个锦囊,我原本以为这不过是个玩笑,未料,竟是真的。”
三年前,这流云客栈中的十三位住客,除去张卿与舒蕴,无一存活,客栈主人失踪,那客栈主人若不是罪魁祸首,便是早已遇害。
季琢接着问道:“你可知晓那客栈主人的来历?”
张卿摇首道:“半点不知。”
突地,旁的舒蕴猛地站起身来,走到张卿跟前,迷茫地道:“我听你提起客栈主人,却半点想不起他的面貌,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了,明明当时他曾教导了我许多,例如如何迎客,如何应对客人的刁难······”
“你这样一说······”张卿苦思片刻,吃惊地道,“我竟也想不起他的面貌了。”
看来这客栈主人十之八/九便是罪魁祸首了,想必他曾对张卿与舒蕴的记忆动过手脚,才使得两人均不记得他的面貌,但无论如何,眼下紧要的是寻回十四张人皮。
沈已墨这般想着,柔声道:“想不起来,便莫要想了,张卿,你不如先想想那十四张人皮的下落。”
“沈公子,你将我救出来,我便告诉你十四张人皮的下落,决不食言。”张卿现下只十四张人皮这个凭仗,自然不会轻易地说出口。
“好罢。”若是不应下,怕是这张卿宁死也不会说出人皮的下落,沈已墨衣袖一挥,压在张卿身上的碎石便纷纷乖顺地往旁边去了,嵌在张卿右手以及右足的钉子亦钻了出来,跌落在地。
少年见状心有不甘,但十四张人皮在张卿手中,张卿死活不说,他又能拿张卿如何?
他握紧了拳头,紧到掌心被压下来的指甲破开了口子,方松了些。
张卿右足血肉模糊,骨骼尽碎,左足虽不流血了,但到底伤得厉害,因而即使无碎石压身,他依然只能瘫倒在地。
沈已墨伸手点了张卿的几处穴道,免得他因失血过多昏厥过去。
张卿喘了口气,道:“阿蕴,劳烦扶我起来。”
舒蕴犹豫了下,还是依言将他扶起。
张卿一一扫过沈已墨、季琢以及少年,道:“我带你们去罢。”
舒蕴扶着张卿吃力地走在阶梯上,到阶梯口时,张卿面上泌出的汗珠子已将他面上覆着的血液都冲刷了干净。
张卿一把推开舒蕴,率先出了灶台,而后他的手指不着痕迹地碰了下灶台侧面的一处油迹。
下一刻,整座灶台“轰”地开始坍塌,紧接着阶梯也跟着塌陷了下去,转眼的功夫,密室的入口已被死死地堵上了,而沈已墨、季琢、舒蕴、少年四人则全数被埋在了下头,不知是生是死。
震耳的声响取悦了张卿,他注视着碎石,仰首笑道:“方才你们将我视作鱼肉,百般羞辱,如今我看你们可有命出来。”
看了片刻,他又生了个主意,他艰难地提起倒在一边的菜油桶,将菜油注入灶台的缝隙中,而后伸手抓过放在一旁燃了大半的蜡烛,将菜油点了。
菜油立刻着了起来,刺眼的火焰,照得庖厨恍如白日,亦照得张卿面上的癫狂无所遁形。
第28章 第一劫·第二十七章
舒蕴被张卿推得踉跄了下,幸而旁的沈已墨扶了她一把,她才未从阶梯滚落下去。
她堪堪站稳,头顶的灶台却开始坍塌,紧接着脚下的阶梯亦迅速塌陷下去。
一时间,落石无数,又无处可站立。
季琢急声道:“沈已墨,我在前头开路,你且跟上!”
话音未落,他一手抱起舒蕴,一手抱起少年,同时唤出“倦云”来。
“倦云”在前头利落地劈开碎石,季琢紧跟其后飞身而出,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三人已落在外头。
外头的雪已经停了,无星无月,漆黑一片,但积雪却是层层叠叠地覆在地面上,舒蕴与少年一落地,便觉得脚底疼得厉害,几乎跪倒在地。
季琢见状,提起俩人,几个起落,从窗口窜进客栈中,站定,才将俩人松开。
他抬眼去看不远处的那处出口,却并未瞧见身着绯色衣衫的沈已墨,莫不是出事了罢?
他无暇细想,飞身而出,可惜还未落到那处出口,那出口却“轰”地一声,紧接着,一团烈火从中冲了出来,火冲得极高,离他的衣袂不过寸许。
他略略后退了些,方落在地面上。
这火亮得厉害,把暗夜照得恍如白昼,连周遭的枯草、死木都照得纤毫毕现。
火星子洒在地面上,一大片枯草立刻“噼里啪啦”地燃了起来,顷刻间,整个天地都被浓浓的烟气包裹得严严实实,适才的亮堂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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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应答。
“沈已墨!”他又唤了一声,“你可莫要与我玩笑!”
依旧无人应答。
他定睛四下看了一圈,确无沈已墨的身影。
沈已墨为何还未出来?
他念了句口诀,护住自身,之后,竟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烈火里头。
烈火虽伤不了他分毫,但到底还是烫得他浑身上下泌出汗来,甚至连睫毛都根根盈满了汗珠子。
突地,却有一把柔软的声音道:“季琢。”
那把声音熟悉万分,季琢循声望去,果真是沈已墨。
沈已墨衣袂纷飞,整个人拢在烈火中,显得愈发艳丽了,他嘴角含着点笑意,向着季琢伸出手去。
季琢一把拉着那只手,将人护在怀中。
片刻后,俩人落在地面上,沈已墨略微仰首,笑道:“季琢,你舍不得我死罢?”
季琢一把推开沈已墨,冷声道:“我已说了我会护你周全。”
沈已墨以手指梳理着发丝,捏起一撮,不怀好意地道:“你不是要护我周全么?我这撮发丝烧掉了些许,你要赔我么?”
季琢眉间尽蹙,不知如何作答,半晌,才为难地道:“你要我如何赔你?”
沈已墨上前一步,嫣红的双唇距季琢的唇瓣不过一寸,俩人呼出的白气也已近得纠缠在了一处。
季琢以为沈已墨要轻薄自己,心中思索着是否要将他推开,下一刻,他却听得沈已墨笑道:“季公子,你改日请我吃酒罢。”
季琢一怔,颔首答道:“可。”
沈已墨往季琢怀中靠了靠,唇角擦过季琢的耳垂,而后,后退了两步,得意地笑道:“季公子,你方才以为我要吻你罢?”
那厢,张卿扫了眼生在石缝中的烈火,眯眼笑了。
张卿右足血肉模糊,骨骼尽碎,使不得力气,只能将全身重量放在左足,左足被足有七寸长的铁钉穿过,一用力,疼得钻心。
他走得极其艰难,血痕在他身后蜿蜒着,好容易,终是要出庖厨了,却有一道银光生生地刺进了他的心口。
他低首一瞧,却是一把匕首,匕首尽没,只余粗糙的匕首柄还露在外头,这匕首看模样应当是他特意买来给老戚剥皮的,老戚还曾抱怨过这匕首不好使,剥不了几张人皮便钝了,害得他还要浪费时间磨利索了,抱怨听得多了,张卿颇不耐烦,索性一口气又买了五把,堵了老戚的嘴。
血不住地从破口流出来,与地面上的血混在一处,庖厨内只俩支蜡烛,照得并不分明,惨淡的光亮覆在血迹上,倒是使得猩红的液体瞧起来柔和了许多。
“啊!我杀人了,我杀人了,我为我爹报仇了······”
立在张卿面前的年轻人状若疯癫,他一面喃喃着“我为我爹报仇了,我为我爹报仇了······”,一面伸手将嵌在张卿心口的匕首又生生地拔了出来。
随着匕首脱离人体而飞溅出来的一蓬血全数扑在年轻人的面上,年轻人透过沾血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张卿,一刀又刺了下去。
这一下之后,张卿无力再站立,重重地扑倒在地。
张卿费力地伸手捂住心口的伤处,双目则直直盯着不住地从指缝间溢出来的血液,蓦地呜咽起来,他挣扎着想要站立起来,不知挣了多久,却只使得血流得更快了些。
年轻人又哭又笑地蹲下身去,再次拔出了张卿心口的匕首,恶狠狠地道:“杀人犯,受死罢!”
张卿眼睁睁地看着匕首尖一点点没入自己的心口,脑中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临行前,母亲抓着他的手道:“卿儿,你若是寻不到合意的活计,便回家来罢,娘还有一亩地,娘省着点吃,绝不会饿着你的。”
恍惚间,他又看见母亲急急地向他跑来,欢喜地道:“卿儿,你总算是回来了,在外头这许多日子,你瞧瞧你都瘦成猴了。”
他瞥见母亲头上的华发比他走前多了许多,心疼不已,勉强笑道:“娘,我回来了。”
在美妙的幻象中,张卿终是合上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年轻人见张卿断了气,一脚踩住他的头颅,冷哼一声:“你这杀人犯,总算是死透了,死得好,你该下十八层地狱去了。”
藏在庖厨外的一位客人见状,惊恐地指着年轻人,尖叫道:“杀人犯!”
另一位客人被声音引了过来,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他方才便杀了一人,如今又杀一人,我们还是离他远一些,以免遭了他的毒手。”
第29章 第一劫·第二十八章
少年与舒蕴听见楼下的骚动,匆匆地下了楼。
俩人瞧见年轻人立在庖厨门口,脚下淌满了猩红,口中不住地咒骂着:“杀人犯,死得好,杀人犯,死得好······”
少年凑近一看,死的竟是张卿,张卿方才不知动了甚么机关,恶毒地要取他们四人性命,甚至还放了火,怎地这么轻易地便死了?怎地未予他报仇的机会便死了!
少年气得咬牙切齿,细细一看,却陡地有些胆寒,眼前的张卿虽面容完好,后脑勺竟破了个洞,正缓缓地流出白色的脑浆来。
年轻人朝少年诡异地笑道:“我为我爹报仇了。”
说着,这年轻人毫不犹豫地蹲下身去,用匕首利落地剜去了张卿的一双眼睛,眼珠子落在地面上,脆弱得很,一踩便碎了,黑乎乎地附在地面上,像是从地面上生出了新的眼珠来,眼眶里则是空落落地,因张卿已死,并未出甚么血,只几根血管耷拉着,可怖的是甚至有些许脑浆从眼眶里窜了出来。
少年吓得倒退几步,不慎撞到了一人,那人扶了他一下,见状,眉头紧蹙地侧首问沈已墨:“这张卿死了,我们要去何处寻那十四张人皮?”
沈已墨从怀中取出一个包裹来,递给季琢。
季琢将包裹展开一看,里头竟躺着美人皮,他数了数共计五张。
沈已墨沉吟道:“方才坍塌时,我发现墙里头嵌着一物,好容易取出来便是这五张人皮,只余下的九张人皮却不知被张卿藏在了何处。”
之前,俩人已经将客栈上上下下搜了一遍,确认人皮并不在客栈内,如今唯一知晓人皮下落的张卿又死透了······
沈已墨望了眼窗外的天色——肃杀、漆黑,该去何处寻那九张人皮?
季琢无奈地道:“左右张卿出不了方圆十里,便将这方圆十里搜上一遍罢。”
方圆十里,谈何容易,也就比大海捞针要容易上一些。
突地,那年轻人尖叫一声,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甚么,他面色煞白,双目圆睁,浑身战栗,仿若下一刻便要散作一把骨架子与一堆皮肉似的。
沾了血以及脑浆的匕首从他指间滑落,未落在地面上,却恰巧插/进了张卿左眼的眼眶。
他抬脚便要往外头奔去,沈已墨怕他出事,索性一抬手,将他打晕了了事。
沈已墨将年轻人拖到外头大堂一张凳子上坐了,又嘱咐舒蕴好生看顾。
却有一住客道:“这小子就是个杀人犯,管他死活作甚么?”
沈已墨斜了他一眼,冷笑道:“若你换作是他,还指不定会作出甚么事来。”
住客初见沈已墨便折服于他的容貌,当时只觉他眉目艳丽,姿态疏懒,说不出的动人,但如今沈已墨这一眼竟如刀子一般,惊得他不敢再言,口中嚷了两句,便上了楼去。
沈已墨回首瞧季琢时,整个人立刻柔和了起来,他含笑道:“季公子,你往东边,我去西边,我们这就出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