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这是沙津最好的艺院呀,怎么退学了?”女警察一行行扫过去,“算他走运,数据库里还能调出之前的记录,各项评级都算良好,没犯过事。”
“我了解他。”印洲勉强地笑了笑。
“好了,没事了。表情检测仪和声纹测试没有显示异常,你可以签个字领他走了。”男警察把测试结果打印出来,塞进身边读取装置的管道里,起身从另一侧打开审讯室的玻璃门。
“不过按照程序,我们得在他身上安装一个针孔摄像头和定位器,时效是一周。”女警察尖锐的嗓音让印洲感到很不舒服。
两个型号相同的智能警察拉着印成雪的手臂从后面走了出来。印洲认出它们和地铁线里的吉祥物是同一家公司设计的,矮胖的身型和抽象化外观使它们憨态可掬——早些年它们经常出没于事故现场附近,用来维护秩序。印成雪被夹在中间,脸色苍白,小心翼翼地和印洲对视了一眼。
“瞧把你给吓的。”女警察笑道,“去旁边房间里装定位器吧。”
她看到印成雪右耳上晃来晃去的耳坠,“不痛的,你都感觉不到,比打耳洞还轻。”
他们走远了。印洲听到身后的音响传来一阵电流音,有人在她的背后说道:“女士,请出来稍等。”
她穿过光感门。操作台后面那人依然嚼着口香糖,一边递给她压感笔,一边在桌面投影上打开一张同意书。
“下一个。”他低头向话筒喊道。
他们坐在微型氢动力车里,沉默了一两分钟。
印洲打开了全自动驾驶模式。
“异步导航每分每秒用精准算法保障您的出行安全——”她啪地一声关掉了广告。用力太猛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不值得生气,她心想,不能生气。说不定就碰到他哪根脆弱的神经,到时候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着道歉,心疼的还是你自己。
“走吧。”她努力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表情。
“对不起,”印成雪垂着头,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姐,我不应该这样。我真的不是故意······”
“够了。”她掏出梳子打理起还没干透的短发,把右侧别在耳后。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她甚至觉得如果哪天自己的弟弟不需要人帮忙收拾烂摊子了,可能又得带他去看医生。“把你送到家,我还得回公司一趟。”
又开始下雨了。雨刷自动弹了出来,清理掉胡乱打在窗上的水珠。
“我,我今天不回家。”
“你不知道他们给你装了几个小玩意吗?”印洲难以置信地盯着他,“还想被带回去候审是吗?”
他皱了皱鼻子,每当他想抗拒时就会无意识地这么做,“我去见朋友。”
“别给我胡闹。”
“是你认识的人,许梵。”
印洲叹了口气,躺在座椅靠背上,揉了揉太阳穴。
“许梵,许梵。你是故意想气我吗?”
“我知道你会······”
“你的同学,就要毕业了,半年以前就被全城的经纪人抢着要,”她感觉心烦意乱,仿佛自己唠唠叨叨的时候老了二十岁,“我知道说这话很低级——但是连我们公司都买了一幅挂在办公室。你呢?在工作室里呆傻了,外面天塌了都不知道。”
“可是我和他······”
“是是是,你和他不一样。你没他那天分,就更应该乖乖留在学校。”她心想,自己又要说那句话了,“我就不应该说服爸妈同意你退学。”
她刚说完就开始后悔自己的语气了。她伸手在定位栏里新增了一条公寓地址,然后找出一把备用伞扔给印成雪,戴上眼罩躺回了柔软的座椅上。
印成雪没有说话。她说的没错,他想。他打开了手环的空气投影,主页上有两张立体照片。一件纯白色的浮雕,在整面墙上波浪似地起伏着。这是他两个月以来悄悄在做的东西,已经差不多完成了。要不是那几个警察突然找上门来,他今天下午早就该收工了。
高速观光电梯向顶层攀升。印成雪转过身,脚下是金融街越来越远的灯光,不远处能看到中心广场上那条鲤鱼模模糊糊的投影。这里是紧邻金融中心的高档公寓区,六百多个单元挤在两座螺旋形摩天大楼里,中间用空中公园相连。晚上八点刚过,四角的霓虹灯纷纷开始向公园里透射迷幻的灯光。
印成雪停在六十三层,穿过一条点满蜡烛灯的走廊。他仔细看了看,灯上连虚拟火焰都用投影做了出来,打在墙壁上。绕了大半圈,他终于找到那个门牌号,按下了门铃。
按键上的指纹识别系统认出了他,门锁自动打开了。
正对着他的是张着血盆大口的熊皮地毯。客厅没有多余的装饰了,从雅士白地砖到变温墙纸都是整整齐齐一片白色。从门廊走进去,才看到正对客厅的一间玻璃房——那是许梵的工作室,用压缩喷气装置托在半空中,稳稳当当。
“等着,我马上就下来!”许梵站在工作室里,背对着印成雪。他艰难地摘下橡皮手套和护目镜,三步并作两步从楼梯上跳下来,沾满颜料的围裙挂在他又瘦又小的身板上,滑稽极了。
“还以为你忘了,”许梵把围裙丢到一边,换上无框眼镜,用力抱了一下印成雪,“天哪。哥们,你的脸色怎么比我还差?”
“有吗?”印成雪转过头看向巨大的穿衣镜。
“你太憔悴了吧,还有那黑眼圈是怎么了?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样,”他转过身闪到一边,伸手打了个响指。嵌入式的白色柜门转了一圈,露出躺在金丝托架里的几排酒柜,“你想喝啥?来点螺丝起子吗?”
“和我姐吵架了。啊,我不喝酒······”
“哎呀,我又忘了。”许梵自己兑了一杯,单独倒了一杯橙汁递给印成雪。他已经陷在沙发的记忆海绵里了。他仰起头,正好能看到工作室里那幅还没完成的作品。背景是一整片鲜红色,密密麻麻的白线勾出四只对称的球,整齐而怪异,只剩下最后一角。
“你在捣鼓什么新玩意?”
“环氧树脂聚合物和丙烯酸纤维,混上工业染料,抹在帆布上。该死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搞什么,有些人就喜欢这种东西。”许梵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灌了一大口酒。
“这个呢?”印成雪指了指许梵身后那面墙。他从一进门就很在意墙上那件用白布罩着的东西。
许梵站起来,有些费力地把三米多长的布从一头扯到另一头,丢在角落里。印成雪瞬间觉得晚上会做噩梦——血一样的底色,画面里挤着不那么规则的椭圆,颜色从深蓝到灰蓝不一,互相圈套着,仿佛一堆彼此凝视的眼睛。
“铝合金,我偶尔才用。难度可大了,得趁没凝固的时候一次性完成。长得像达米安赫斯特,对不?我不喜欢,但是一直有人想买。”
“我要是有你一半的智商就好了,”印成雪努力使自己的目光从巨大的眼睛下移开,“我姐今天还说到你来着。”
“智商算个屁。天知道为什么像中了彩票一样,突然间整个世界都变了。”许梵干笑了几声,“对了,你姐是干芯片那行的吧······”
“天堂制造的仿生人,酒吧里那种。我们以前还去过来着。”
“我记性越来越差了。”手环突然响起刺耳的时间提示音,他果断地按掉,抄起一小瓶人工泪液向眼睛里滴去,“唉,那个时候我们还搞了点墨斯卡灵胶囊······真怀念这东西还不违法的时候,好像就在昨天一样。”
印成雪其实记得不太清楚了。他只想起自己不知从哪弄来两个假身份码,把胶囊碾碎掺在水里,后来好像还吻了一个戴羽毛翅膀的仿生人。两三年前皮下发热体还没有广泛应用,他感觉自己仿佛吻了一块冷冰冰的橡胶。
☆、NUH103
午夜未至,倾盆大雨又开始洗刷整个城市,铺天盖地的空气投影在雨中一片朦胧。
印成雪开着一辆仍然需要使用汽油的车,从许梵那儿借的,他必须绕过污染监控区域。右侧的雨刷坏了,他强撑着左边一小片能勉强看清前方的区域。
到处都在封路,到处都是反着光的警服和貌似面善的警用机器人。他想到自己身上的定位器,脊背发凉。他打开广播,音量调到最大,换了好几个频道都是相似的内容。无休止的辩论,来自各行各业、从权威人士到随机连线的观众——条例、绿山雀、我们。
“虽然条例对限制使用的公共服务性机器人作出了非常具体的要求,但是这会牵涉到多少以此为支柱的企业?整个产业链会受到多大影响?补贴措施什么时候出台?他们根本没仔细考虑这些问题,就草率制定了一个尚无时限的条例,大动干戈地监视整个监控网络,最后查出来几个人是真正相关的?”
“据我所知,有一些使用很多年的仿生人是直接被关停的。说实话,我们和他们都像机器一样按照规则在运行,偶尔按照偏好升级一下设备零件。直接关停他们就相当于未经允许强行把人类安乐死。”
“就像教授您刚刚说的那样,我觉得他们也没有考虑过仿生人到底是什么。如今会有大批已经不需要人力的岗位空出来,瘫痪的不仅会是某几个芯片厂家,还有我们自己。”
“对不起,我不认为这完全不妥当。请允许我打个比方,仿生人就像我们的宠物,不是吗?你觉得他们在条例面前可怜兮兮,都是因为长期以来共存生活中我们把自己的乱七八糟情感投射在了他们身上。一开始我们对他们只是像儿童对游戏一般新奇,然后变成了激情,对物的狂热迷恋······”
绿灯到了,印成雪忘了开车,有人在后面狂按喇叭。
太好了,他想,街角那家便利店还亮着灯。于是他减速,缓缓靠在小巷边上。
车窗突然被人猛击了一下。他几乎吓得从座椅上弹起来,有一双手在雨里剧烈拍打着驾驶座左边的玻璃。雨太大了,他看不清那人的脸。
印成雪踩下油门,把车挪了一小步,结果那人直接挡在了车前盖前方。
“求您让我搭个便车······”
他把窗子摇下一条缝。隔着玻璃,一双碧绿的假眼球凑了过来,神情痛苦,“有人——我不知道是哪边的,一直在跟着我,拜托——”
“自己报警去。”他瞥了一眼窗外,按下了关闭健。
那只手直接堵在了窗缝里,“从绿山雀那边逃出来的!警车一直在我后面,可我不能跟他们走。”
这有意思了。印成雪想,还有警察盯着我呢。
“我凭什么让你上车?”
一沓湿漉漉的东西从窗缝里塞了进来,印成雪本能地向后一缩。他开了灯,才发现是厚厚一叠整百纸币。这年头已经很少有人在市区用纸币了,自打他十岁之后就没怎么见到过。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捡起那叠钱。关上车窗,打开后门。
“谢谢。”对方咳嗽着钻了进来。
印成雪扔过去一条毛巾,借着后视镜瞄了一眼。那人似乎没有戴手环,穿着一件掉色的夹克,湿漉漉?div align="center">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靥谏砩稀:焱贩⒈挥炅艿寐以阍悖さ么笤寄茉鹄础D撬萄劬Γ皇亲隽思傺凼质蹙褪谴髁艘焐劬怠?br /> “事先说好了,我一直往东走。警察在我身上装了几个小玩意,要去废区的话你自己过去。”
“我没地方可去。”他慢悠悠地说着,脱了外套胡乱擦了擦身上的水,随意地把右臂搭在前座靠背上。
印成雪看到他手背上的纹身——三个小小的波浪。他用另一只手揉了几下头发,脖子上有一截皮肤擦破了,伤口下面暴露着人造骨骼和一团电极,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在意。
人体机械替换率最高是80%,颈前三角不可机械化,小学生都知道这个。印成雪一下子绷紧了脑海中的弦。活见鬼,他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直接报警?
“你是谁?”印成雪紧张地思考着如何迅速唤醒手环按下快捷键,“······你是什么?”
“NUH103。”他居然在笑,“别怕,我身上没□□。”
印洲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杯苏打水。她用手指疲惫地拨着手环上的空气投影,一条接一条扫过今天那期《深紫》下面的评论。网页播放量还不错,赞比踩多了一倍,底下的回复都在意料之中。
她本来应该在家里的水床上躺着,结果鬼使神差进了酒吧。刚刚开了两个小时的例会,她感觉大脑一片空白。
“……知道出了事之后谁最高兴吗?做拟感和虚拟现实那帮人。”运营忿忿不平,在会议桌上投影出数据图。
上周他们又损失了一百五十万日租用户。私人名下的仿生人也好不到哪去,增长速度几乎停摆。住在悬空别墅里的有钱人倒是都想定制睫毛长度精确到毫米的仿生人----花瓶、点缀,随他们怎么说,但他们不是最主要的用户群体。
“主题酒吧也一样倒霉,上个星期市内关停了七家。”
天堂的主题酒吧,沙津市的标志性名片之一,充斥着精致又美貌的仿生人,大家叫他们“天使”。旺季常有人穿着印天使翅膀的衣服来朝圣。花几杯酒的钱说不定还能看场脱衣舞,这可比租个机器人划算多了。
“电视台的人得靠你应付。别让大家觉得我们像洪水猛兽似的,到哪都藏着绿山雀……印洲,你在听吗?”
印洲回过神来,她说服自己不再想任何关于公司的事情。可是她在酒吧,身边都是披着羽绒翅膀的仿生人,她得靠着他们养活。
“你怎么在这儿?”
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印洲警觉地回过头,是罗小钟,她没戴眼镜,涂了很浓的眼线,印洲差点没认出她。
“你可能不信,我以前从来没进过这里的大门。”印洲喝了一大口苏打水。
“你在节目上说了。”罗小钟坐在她旁边,把一杯玛格丽特放在桌上,诧异地盯着她的苏打水,“你不喝一杯吗?酒精过敏?”
“不。”她感觉头很痛,用一只手扶着前额。
她们身后有个仿生人在唱歌,嗓音一半是已经去世的摇滚明星,一半是电子合成。
“小钟,我有时候觉得这一切都太诡异了。”
“怎么说?”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弟弟是个天才……我相信他的天分,但是他过得还没有一个仿生人好。我的意思是……”
“为什么要从自己手里造出一批人占掉其他人拼死拼活想得到的位置?”罗小钟用指尖挑走玛格丽特边上的一圈盐。
“差不多,我说不出那种感觉。”印洲的杯子空了,她感觉身体冰凉。
“得了吧,这问题无解。”罗小钟的脸颊泛红,她往印洲那边靠了靠,小声说道,“换个话题,我一直觉得绿山雀根本不存在。”
“你喝多了。”
“不,我真的这么感觉。”她吞下卡在杯子上的樱桃,“知道我为什么调到皮肤培养室吗?就因为在‘幼儿园’呆不下去了,我看透了他们。”
印洲转身看了一眼四周,幸好附近没人注意到这个角落。台上换了首吵闹的歌,不少人忙着往歌手的内衣里塞钱。
“如果绿山雀的头儿是个多体仿生人,说不定就在用那边的监控看着你。”
“我的天,你也信这个?不可能的,不存在这样的仿生人。”
“为什么?”
“因为仿生人和我们之间的区别根本不是什么共情测试,也不是梦里会不会出现独角兽,而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类的存在先于本质,而他们正相反。”
“你在掉书袋。”
“我知道说这些显得我像个疯子。但的确是这样,我们被抛到这个社会里,找一条路获得自身或失去自身; 而他们出生之前,就已经通过我们给出的选项拥有自己了,但这些选项里没有恶魔或者杀人狂。”
“除非背后有个愤世嫉俗还有童年心理阴影的科学家,就像上个世纪的老电影那样。是这个意思吧?”
罗小钟没说话。过了很久,印洲叹了口气,“你说我该拿他怎么办?”
“谁?”
“我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