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口口声声讨论着解毒之事,却分明谁都清楚即使解了毒也不过再继续延迟三个月的生命,看不见尽头。
这个请求卫飞卿可答应可不答应。
如邵剑群所言,他是想要为众人求个安稳,而这事对卫飞卿本身而言并无任何损失。
是以卫飞卿还是答应了。
一边颔首一边轻声笑道:“毕竟谁又知晓今日的午宴会不会亦如三个月之前那般出现差池呢,我终究还是要为诸位考虑周全的。”
贺修筠冷厉中带着惊慌的目光在听到“差池”二字之时如袖中利箭一样钉在他身上。
卫飞卿却只如不见。
第156章 独来独回渡余生(六)
“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贺修筠目光死死盯着一脸无辜的卫飞卿:“你是有多盼着今日的婚礼再次成为一场闹剧?又或者你……根本早已预知今天的婚礼将会变成一场闹剧?”
她神色中尽是凄厉冷肃,再不复适才在外应对客人的温雅端庄,卫飞卿却一眼看穿隐藏在那冷厉后头的惧怕与惊慌,不由得心内一软,叹道:“你是不是更想问,我准备这一场婚礼原就是想要亲手将其发展成一场闹剧?”
贺修筠浑身一颤,目中绝望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
卫飞卿有些无奈有些怜惜又有些恼火地看着她:“你还真是这么想的?你为何会认为我待你会坏到这地步?”
贺修筠目中忽然出现一抹惨然:“难道不是……一贯有之?”
卫飞卿顿了顿,忽然心中一切情绪都没有了,只剩下心软与内疚,不由自主回忆起早些年他时常想到的一个问题,在无声无息将她推到台前而她懵然无知如悬刀尖之时他常想,他对她还能更坏吗?他一生还会遇到第二个比欠她还要欠下更多的人吗?
在某一时明了她心意之时,他隐隐料到他对她或许当真还能更坏。
而在他遇到段须眉并明了自己心意之时,他却了然他竟当真会如同亏欠她一样多的亏欠另一个人。
尽是冤孽。
他叹道:“从我决定娶你为妻之时,我为了准备今日这场婚礼无不尽心尽力,总是想要为你做到最好。我邀请整个武林之人参加这场婚礼,固然如你所想是因此次机会难得,我自有自己的目的在里面,但我也希望所有人能见证你达成心中所愿。你能够在全天下之人面前剖白对我的心意,难道我就不敢当着全天下人之面娶你为妻么?”
贺修筠痴痴望着他,半晌眨了眨眼,眼泪便顺着她细细描摹过的双颊淌下来:“你给我一切……只除了真心实意娶我为妻。”
而她所有的一切都可以不要,只除了最后这一条。
卫飞卿动了动嘴。
他想说我是真心娶你,我娶你以后也不会再挂念别人,然而最终他却只是有些疲惫道:“你不是早在提出这愿望之时就已经明白么?”
他的理智确实无比真心,但他的心却无法不去挂念一个人。他话都快要说出口了,却发现若当真说了出来那他就是在骗人骗己。
骗的还是他最不想继续欺骗下去的人。
贺修筠了解他所想,神色竟奇异的镇定下来,慢慢问道:“我一直很想不通一个问题,为何是他?为何不是我?”
贺修筠很难界定自己对卫飞卿的感情是在何时由兄妹之情而清晰过度到男女之情,但她很肯定那一定不是她成年之后才发生的事情。当她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她已经在那条路上走出太远了。
在他们漫长的共处的这些年中,贺修筠虽说一直自认为自己在欺骗卫飞卿,但她也很肯定这世上绝没有第二个比她更关怀卫飞卿、对他更好更体贴之人。就如同实际上是卫飞卿骗了她,可世上同样也没有第二个比他对她更好、更体贴之人。
她一开始小心翼翼掩饰着自己的感情。
可后来他们都渐渐长大,她发现卫飞卿比她想的更洒脱、更不在意世间礼法的束缚,她于是有意开始一点点表露自己的心意。在她的想象中,等她为两人报了被人耍弄利用的大仇,她再不惜一切求得他的原谅,届时他们就能理所当然在一起了。
……如果没有那人中途出现的话。
她真的一直很想不通,为什么竟然不是她?为什么竟然是他?
她想得五脏都要因此而裂开一道道缝隙了却始终得不到答案。
他们今日就要成亲了。
她相信卫飞卿。
无论出于这么多年感情又或者愧疚,他们成婚之后他都会一生一世只待她一人好。但与之相对的,他也一生一世都不会再提及他曾经动心的那个人、那段感情,而她也将永远都得不到那个答案。
她也不知自己为何会脱口问出这句话。
或许因为她已经站在了胜利的门前,而她最后想要像个君子一样去推开那扇门,而不是……仅凭着某一个连她自己也不耻却唯一能够抓住眼前这人的理由。
但她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的简单的答案。
他道:“因为你和我是一样的人,我们看似光鲜亮丽,却身处黑暗。而他看似混沌如死水,却始终心怀一线希望。”
他们两人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有无数次互相坦白向对方求助以及求得原谅的机会他们却通通不敢去做,而那个看似不相信任何人的人,却敢于对他付出全心的信任,不但敢为了他豁出性命,也让他不由自主就愿为了他也同样豁出性命。
感情啊,就是这么简单。
有的时候就是一点不顾一切的冲动。
或许只差了那么一点点,又或者其实只需要那一点点。
静默良久,贺修筠抬头道:“但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放弃的。”
“我知道。”卫飞卿点了点头。
“我们还有今后的几十年,今天为止的一切不能代表明天以及以后。”
卫飞卿又点了点头。
“我设想过一切关于将后来的情形从没有任何一种缺少过你。”
卫飞卿看着她。
贺修筠笑了笑:“是以别再等了,我们现在就成亲吧。”
卫飞卿呆了呆,难得有些口吃道:“你这是……”
“你不是担心今天会发生意外么?”贺修筠道,“我比你担心一万倍,是以我一刻钟也不愿再等下去了,我们现在就成亲吧。等到我们正式成为夫妻,哪怕他们要翻天,要覆地,我也会陪在你身边的,我什么都不会再怕了。”
她不是傻子,事实上她比世上大多数人都更聪明,更能看懂汹涌的暗涛,她当然知晓卫飞卿所言的“意外”绝不只是她所担心所防备的那一种。
愣怔半晌过后卫飞卿不由放声大笑:“我早知你不拘一格不逊于我,却不料你疯的比我以为的还要厉害,咱们这婚事结的,只怕全天下除了你我二人再没谁会承认咱们是正经夫妻了!”
贺修筠眼波盈盈:“我只要你一个人承认就好,其他人我不在乎。你允是不允?”
笑罢卫飞卿拉着她的手大踏步往外走去:“允!”
卫庄门人在卫雪卿示意之下为今日庄中所有客人奉上一盏茶。
与卫雪卿站在一处的是神行宫掌门邵剑群。
邵剑群手中同样端着一盏茶。
当知其中深意之人自然心知肚明。
内里松一口气又或者欣喜若狂,但大多数人面上终是不显太多情绪,只静静等属于自己的茶盏被捧到自己手中。
但奉茶之事尚未完结,却见今日一对新人消失一刻钟后又携手出现在众人面前,卫飞卿一身红衣衬得面孔雪白,固然右颊上明显到近乎狰狞的一道疤痕也难折损他风采如玉,但他说出口的话却与他一身温润谦和的气息截然相反:“好叫诸位得知,我与阿筠但觉心意所至,时时皆为良辰,是以我二人决定不再等到正午吉时,而要在此刻立即拜堂成亲。”
他声音明明轻巧得很,却如同炸雷一般响彻在方圆十里内所有人的耳边,让人一度怀疑莫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直听到一声脆响过后,所有人才不约而同回过神来。
那声脆响是贺春秋手中茶盏掉落在地上而发出。
一对新人第一时间看向那方。
贺春秋面沉如水,站在他身边的卫君歆神情中尽是茫然无措。
三个月前的那场婚礼上他们也是高堂。
但彼时与此时,他们的地位与分量却不可同日而语。
简而言之,在准备这场婚事的过程当中,哪怕今日贺修筠如此不顾礼仪抛头露面,他们身为父母从头到尾却没有任何反对的权利。
更遑论此时他们又亲口说出这样的惊人之语。
他们究竟想要什么?在乎什么?
贺春秋只觉疲惫不堪,喃喃道:“既然如此,又何不连我们这两个所谓的‘高堂’也省掉?又何必非要我们在此碍着你们的眼。”
有愧在先,他们夫妻方一再退让,然而他们退让的本意,包括最终默认这兄妹二人成婚是想要让他们往后过得更好,而不是想要眼看他们走上一条叫天不应无人能解的绝路。
卫飞卿挽着贺修筠手柔声笑道:“我们自是希望能得到二位的祝福。”
卫君歆忽然厉声道:“我们已经认输也认错了!为何你们要一再相逼?选择让所有人都能安心祝福的方式难道不好么!”
“哦?”卫飞卿闻言含笑瞟一眼众人,“难道诸位今日来此不是为了真心祝福我二人么?”
场中半数之人都还捧着一盏尚未转凉的热茶。哪怕适才被卫飞卿无忌之言吓了一跳,吓得扔掉茶杯的也只有贺春秋一个人而已,其余人杯中连水滴也未溢出半点。此时闻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场中充满难言的尴尬。
是不是来此祝福他二人?
那当然不是了!
但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了!
他们的救命茶还有一大半未能端到手中呢!
几乎要逼死人的沉默中却见一刻钟前还有意挑拨这对新人的仙华宫主洛嫣华上前一步巧笑嫣然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卫盟主与卫夫人伉俪情深,委实令嫣华欣羡不已,又岂敢不诚心祝福两位?”
……果然还是女人更拿得起放得下!
有了这良好开端,众人便如同时被人打通了任督二脉一般,一时场中道喜之声不断。
卫飞卿至始至终安之若素听着,直到所有人都在他含笑眼神下表了一番态,他这才心满意足重新执起贺修筠之手,带她行往礼堂之中。
两道刀光从卫飞卿与贺修筠耳边呼啸而过、决然斩灭桌上两根燃烧的红烛之时,时间刚至午时,距离世人皆知的拜堂吉时尚有半个时辰,然而这一对已然面对彼此即将要夫妻对拜的新人行礼却已经被打断。
场中不少人甚至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
想道,违背伦常的婚礼,不守规矩的行事,即便结成也是一对根本让人难以接受的夫妻的婚礼,果然注定还是结不成的。
下一刻众人只见礼厅门口两道身影一闪,尚来不及看清面貌新娘子贺修筠却已回过头举起了两只手,手腕间蓄势待发不知多久的两根利箭飞出弓弩向着那两道人影决然射去!
箭虽小,却仿佛是要洞穿云霄的凌厉之势!
而那两个人的两把刀却还钉在厅中礼桌之上!
众人只见那两人俱都举起了一只手,下刻便听叮地一声响,那响声刺耳得让离得近的人脑子好一阵发晕,依然未能看清究竟发生何事,却见一人已一跃朝着厅中疾掠进去。
贺修筠掀开宽大的喜服下摆,众人眼神不及回避,已见她手中又已多出一物,朝着下刻就要掠至她与卫飞卿眼前那人似按下一处机关。
众人只听闻砰的一声响,下刻就见到那个距离卫贺二人已不足三尺之人的面前出现千万道细针!
“暴雨银针!”有人惊呼一声。
那时刻卫飞卿手中已扣稳一把铜钱,正想要扬手之时却听身边武功全失周身气势却凌厉无匹的只差一拜就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孩儿尖声叫道:“这是我和他的事!”
第157章 独来独回渡余生(七)
卫飞卿只犹豫了非常微小的一瞬,这一瞬却足够那些如同狂风暴雨一样无从躲避的细针将来人射成个马蜂窝。
然而那个人并未如众人所想变成马蜂窝。
只因一根金钗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出现在那些密密麻麻笼罩住他全身的细针穿透他整个人之前。
那根样式普通、材质普通却因为其主人之名而威慑江湖无人不知的金钗以闪电之速、轻风之势在它主人的面前划下两道叉。
仿佛只是表明一个姿态。
不许近我的身。
滚!
——这样的姿态。
而武林之中排行第一的暗器,以速度、数量、凌厉、针尖上只要沾染一点就能立即要人命的剧毒而闻名的暴雨银针未能穿透那两道并不存在的叉。
自然也没能穿透金钗的主人。
细针叮叮当当跌落。
下一刻那人消失在众人眼前,在所有人还来不及眨眼的瞬间他却又已出现在卫贺二人身后的礼桌之前,无声无息拔出了桌上的两把刀,一把刀随意往前一递,一把刀随手往外一扔。
往前递的那把刀恰好递到转过身面向他的贺修筠喉间,一瞬间便封住了贺修筠接下来的所有动作。而往外扔的那把刀则正好扔到一个人的手上,下刻那个人出现在卫飞卿身边,那把刀的刀尖抵在卫飞卿的喉间。
这一切事情的发生用电光火星来形容绝不为过。
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众人才发现这也不过是一个眨眼的功夫。
一个眨眼,貌若天仙温婉秀丽的新娘子接连发射了三道足以令人肝胆俱碎的暗器。
一个眨眼,贸然闯入之人避开了那几道暗器更将风头无俩的新任武林盟主及其夫人擒在了手中。
但从头到尾,无论是武功深不可测的盟主本人,又或者距离他最近的他的身为曾经天下第一高手的舅父贺春秋、身为长生殿最后一任尊主的兄长卫雪卿都没有动过手,因为来人的面貌终于展露在众人眼前。
一支金钗击落袖箭、抗下数不清的暴雨银针又将刀尖抵在新娘脖子间的,是段须眉。
而徒手抓住袖箭此刻用那只血肉模糊可见白骨的手抓住刀柄将其横在卫飞卿脖子间的,是谢郁。
贺修筠手仍放在宽大的袖口之中,段须眉却轻轻将破障刀往前递了递,淡淡道:“别找死。”
段须眉从来不是什么有分寸的人。
他但凡出手,对手身首异处是常态,若能保得一条性命已是他有意留情,而如贺修筠这般一截纤细秀美的脖子就裸*露在刀尖之前却还能毫发无伤,乃是段须眉开始练武以及多年杀人的生涯中从未有过。
今日他很有分寸。
但他也是真的很不喜欢贺修筠一再找死的行为。
贺修筠闻言冷笑一声,手从袖笼之中伸出来,握在她手中的竟是一个小小的火折子,围观众人一瞬的茫然之中却见她猛然一侧头竟顺着刀刃的方向整个人朝段须眉欺近去,而那个在拿出的一刹就被她吹燃的火折子被她再次塞入了袖笼之中。
除了贺修筠自己,无人知道她想做什么,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但事实上却什么也未发生。
只因卫飞卿忽然伸出两指捏住了横在他颈间的属于谢郁的温柔刀。那刻卫谢二人仿佛心有灵犀,卫飞卿侧头捏刀的瞬间谢郁顺势将温柔刀往前一递,刀光在挟持者与被挟持者的倾力合作下递进了段贺二人中间,划掉了贺修筠的一幅广袖、一支火折与一截已然起火的断捻。
那一瞬贺修筠的表情仿佛是写作绝望。
咬了咬牙,她竟仰颈朝着段须眉手中尚未收回的破障刀刃直直撞去。一只手抓住她头发猛然拖住她整个人远离那刀刃又强迫她回过头去,下一刻便有一记耳光带着仿佛要扇掉她脑袋的气势落在她脸颊上,比那气势更恐怖的则是她几乎从未见过的卫飞卿暴怒的脸:“你他娘的疯了不成!你想死要不要我现在就一巴掌拍死你!”
他早知贺修筠是个疯的,也早知她必定暗中做了许多准备,但他依然没料到——
他伸手刷地撕下她适才被斩断的剩下的半截衣袖。
他如何能料到这疯货竟然在自己身上绑了火药!
卫飞卿面色铁青,贺修筠半边脸颊已然高高肿起,足见他适才出手当真已是被气到极处丝毫没有留力。
而这顷刻之间的变故当真已惊呆了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