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郁也是在望岳楼被段须眉找上之时才恍然他原先认知当中的生死之交真是见了鬼。他想象几个月前的自己若得知此事,必定要义正言辞苦口婆心全解这两人此事于理不合此情难容于世若可以不妨迷途知返行回正道。但当他在一个月前得知此事时,唯一的想法却是贺修筠竹篮打水一场空,他是不能再继续醉生梦死下去了。
于是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这些提前知道二人情事的与他们关系最紧密的人竟任谁也未对此表示出任何的诧异与反感,也不知该说这两人做人就是奇怪到任何违背常理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都不会让了解之人感到奇怪,还是说这两人其实很是幸运,无论他们打不打算做什么也好,无论他们在不在意都好,事实就是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听到任何一句不好的话出自他们的亲人或是朋友口中。
而贺春秋夫妇却是直到一刻钟前才知道,与场中近万人一起。
他们来不及震惊,来不及难堪,来不及反对,只想立刻将卫飞卿从这麻烦当中摘出来,可一如既往的,他们的好意还是被拒绝了。贺春秋觉得他很不懂卫飞卿,他不懂他处心积虑身居高位手揽大权却又漫不经心将自己置于身败名裂的边缘,他将自己逼到这地步究竟是在想些什么?
心头沉甸甸的如同压了千斤巨石,贺春秋不自觉就将这问题问了出来。他问道:“卿儿,你究竟想要什么?”
卫飞卿放开段须眉,退后三步答道:“我什么都要。”
他什么都要,无论是他的欲望,他的追求,还是他的本心。
段须眉与他面对面站立,听他话语后道:“那就这样做。”
卫飞卿挑眉。
很明显他在等他解释“这样做”是怎样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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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心里全然没有什么缱绻情丝,更是明白所有的麻烦都有解决的一天,卫飞卿会回到清心小筑当少主或者回到望岳楼当楼主,而他会继续四海为家。但很奇怪的,即便他有着这样的认知,他却依然未想过会与卫飞卿分开。
他想象之中,他们会喝同一壶酒,会去某座山中探险或者去某座府中杀人,会在宣州城里晒太阳,但他们始终是会在一起的,与风月无关,与一切无关。
他这样想着,于是收起了手中的羊皮卷:“你既说一生一世不能与我结成眷侣,那这份婚约就此作废吧。”
卫飞卿目中出现零星笑意:“你未免也太将婚约视作儿戏。”
“那也是没办法的。”段须眉简洁道,“既然到死都不能在一起,那就从现在开始到死都在一起吧。”
卫飞卿目中笑意愈发明显:“这是什么鬼话?”
段须眉冷冷道:“别卖蠢。”
卫飞卿确实是在装蠢。
因为他此时心情很好,很长时间以来他难得会有这样的好心情。
他一旦心情好,他就忍不住的想要调戏段须眉。
而段须眉的话……不,段须眉甚至不需要说话,他收起那张羊皮纸之时,卫飞卿立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到死都不能以伴侣的身份在一起,那就从现在开始以朋友的身份一直一起直至死亡吧。
多干脆,多利落,多段须眉。
卫飞卿笑道:“会不会太过无耻了一点?”
段须眉想了想道:“不算无耻了。”
他思考的模样很认真,卫飞卿于是愈发开怀,到目光看向贺修筠之时,那笑容也没有要收敛的意思:“我是这样决定的,你也接受吧。”不等贺修筠回答他又道,“你也知道,我但凡做出决定就不会再更改了。”
贺修筠闻言惨笑一声:“你不是已经更改一次了么?”
卫飞卿笑了笑:“那你也只能接受。”
贺修筠面上那点笑便隐了下去,只剩惨然。怔怔半晌,她伸手就着先前被卫飞卿削剩下的那半截衣袖狠狠一扯,众人只听兹拉一声,便见她身上那件城中最好绣房耗时两月方完成的精美至极的绣服已被决然扯作两半掉落在地。场中大多宾客俱为男子,见状纷纷在惊呼声中转身掩面,生怕唐突了这位与他们认知之中差别甚大的佳人。但事实上贺修筠却半分不怕唐突,只因她绣服之中不但还穿了完完整整并非内衫的一套衣服,那衣服的外侧更是绑了大半身的火药。
如若适才她适才当真引爆了火药,这场中死的就绝非她与段须眉两人。
贺修筠做事就是这样的狠绝不留余地。但终究这身火药却还完整绑在她身上,究竟是卫飞卿见机得早又或者是她自己最终心软不想做到那一步,却任谁也说不清楚。
指着地上那撕裂的绣服,贺修筠昂着头道:“我接受。”
她如画的眉目之间尽是决然与傲气,但眼泪却不受控制地顺着她脸颊滴落下来。
她已经做尽了一切,只除了真的揽着段须眉一起去死。
因为她终究不舍得让卫飞卿真个恨她一生一世。
最重要如卫飞卿所言,她从来都很清楚,她做再多事哪怕用尽了所有手段,做决定的其实仍然是卫飞卿。
她依旧伤心欲绝。
但她已经再没有任何办法了。
卫飞卿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却见人群之中一人行了出来,竟是邵剑群。
手中仍稳稳端着那茶碗,邵剑群道:“敢问卫楼主,今日这婚礼便是又要作废了?”
瞧着他那茶盏中满满盛着的茶水,卫飞卿似笑非笑点了点头。
沉默片刻,邵剑群道:“三个月之内,咱们参加了两场婚礼,两场都是楼主家之人嫁娶,却两场都半途作废。各派之人星月兼程从八方赶来道贺,却一次又一次被几位耍着玩,这未免有些过了。”
卫飞卿悠悠道:“那邵掌门以为如何呢?”
“在下以为,”邵剑群朗声道,“卫楼主你与令妹乱伦在先,与关山月段须眉悖德在后,将婚姻视作儿戏,将武林同道玩弄于鼓掌之间,德行亏损,根本不配担当武林盟主之责!”
他此话一出,不由众人哗然。
众人亦是到此时才注意到他唤卫飞卿竟已由“盟主”换做了“楼主”。
对于场中绝大多数人而言,卫飞卿德行已不能用亏损二字来形容了。但对于同样的这一批人而言,他们可以闭着眼睛塞着耳朵当看不见听不见,哪怕婚礼临时给取消了,今天的这场大戏他们却必定是要唱完。
燕越泽上前一步,刷地抽出鞘中宝剑:“看来邵掌门是已得到自己想要的了,只是这翻面的速度未免太过于快了。”
“得到想要的?”邵剑群喃喃重复一遍,面上笑容苦涩之极,张了张口,未说出第二句话,下刻却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同时他七窍忽然都隐隐渗出鲜艳的血迹,整个人如同被人抽去了筋骨,瞬时委顿在地。
第161章 死生同,一诺万金重(二)
突如其来的这一变故将四周堪堪从呆滞当中回过神来的众人又已惊得呆住了,燕越泽讪讪放下手中宝剑,只因任谁也看得出,邵剑群这痛苦不堪的模样绝非假装能成,他此时再提着宝剑难免就有了咄咄逼人的嫌疑,有些尴尬问道:“邵掌门……这是怎么了?”
“师父!”
一声惊叫传来,众人回头就见人潮被一股大力分开,有两人跌跌撞撞闯进厅中来跪倒在短短时间已出气多吸气少的邵剑群身边,众人认出其中一人乃是邵剑群的师弟洛剑青,另一人则颇为年轻,适才那声“师父”便是出自他的口中,想来是邵剑群弟子。
那弟子自是洛书琼。
洛书琼扑通一声跪下,顺手端过了邵剑群即便倒在地上也未泼洒的手中茶碗,但他跪地的方向,众人这才发现不止是朝向邵剑群,竟也是朝着卫飞卿。此刻他端着那茶碗双眼通红跪在卫飞卿脚下哀求道:“求盟主赐解药救救我师父!我师父他,我师父他……求盟主赐药!”
赐药?赐什么药?
燕越泽站在距离邵剑群最近的地方,眼见这位平素以沉稳著称的风雨流星剑竟半分也无法掩盖浑身那浓重更似乎越来越重的痛苦之态,那七窍渗血的模样绝非外伤也不似内伤,倒的确更接近于剧毒发作的模样。邵剑群中了毒,他的弟子却求卫飞卿替他解毒……
燕越泽一时有些举棋不定。
却听卫飞卿讶道:“这话我可听不懂了,邵掌门这是怎么了?”
洛书琼咚咚在地上磕两个响头:“盟主心善,适才既在师父的恳求下替我解了毒,又愿意将这碗掺了解药的茶水赐给今日所有武林同道,必定还是心存着大伙儿,求求盟主救救我师父吧!”
“哦?”卫飞卿望着他手中那辗转了数人之手当中茶水却并未溢出几分的茶碗,似笑非笑道,“这我可就很不明白了,你既说这茶水之中掺了解药,此刻你师父剧毒发作,你将茶水替他喂下也就是了,又何必来求我?”
他看着洛书琼无论神色又或者语气都如同打发傻子,而他言下未竟之意众人也立时都听出来:你师父若当真身中剧毒,却放着明知是解药的茶水不喝而要等到毒发了让你来求我,说你们这不是合起伙来冤枉我谁信?
却见痛苦不堪的邵剑群在洛剑青以内力替他一遍遍疏导下忽然睁开了眼睛,嘶声道:“只因即便在下今日死在此地,也必要在众多武林同道面前拆穿卫楼主你的诡计!决不能让更多人踏入这泥沼!也不能让各派传承就此断送在我们这一代无用之人手中!”
他调用了浑身的力气才能说出这几句话来,一边说七窍那原先还隐隐约约的血迹已明显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渗出来,看上去煞是可怖,也平白为他所言增加了几分可信度。
龙腾以及神行宫众弟子各自神色悲愤,龙腾行到邵剑群身侧与卫飞卿相对而立,一手将跪在地上的洛书琼拉起来,须发皆张,却硬咬着牙不发一言。
这是邵剑群一早就做出的决定,他的爱徒兼半子有这等常人不能及的魄力以及勇气,他固然心中再如何恼恨,却不能阻挡,更不能在此时捣乱。
东方玉、方解忧等人面上都出现惭愧的神色,只因这件事原本是他们所有门派需要共同面对之事,然而此刻剧毒发作危在旦夕的,却只得邵剑群一人。
燕越泽、文颢等人面上则多多少少带了疑虑之色,看看卫飞卿又看看以七大门派为首的卫庄各“分坛”,只觉双方气氛一触即发,委实已绷到极致。
唯独卫飞卿一个人却仿佛什么也没瞧见的模样,似笑非笑道:“那我可要听邵掌门说一说,不知这连我自己也不知晓的所谓阴谋诡计究竟是甚?”
目光从燕越泽等人身上扫过,邵剑群忽然惨笑一声:“燕掌门,文掌门,诸位,你们是不是一直觉得,在三个月登楼的那一场变故之中是我们各派联合起来将卫飞卿卫楼主推上台面,目的就是为了九重天宫的众多武功绝学?又认定我等门下弟子如今业已得到那些绝学,是以我们又不甘心让卫楼主继续坐大发号司令?”
燕越泽等人闻言不由老脸一红,只因他们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心中确实还揣着此种疑虑。
“那诸位可曾想过,即便事实真相果真如此,为何有关那一天我们一切的‘阴谋’至今却无一人泄露出来?”邵剑群哑声道,“即便当真咱们各派合谋,可到底人多口杂,当日在场有数千人之多,难道每个人都能管得住自己的嘴,一个字都不肯泄露出来?”
这……
确实不大可能。
就如同当日燕越泽、文颢、洛嫣华三人前往望岳楼,实则这事最初是个秘密,他们一行三个人也不算打眼,可这秘密在短短数日之间却已传遍了各派,也正因为这件事才让邵剑群东方玉等人警觉,邵剑群更是最终做到了这一步。
这世上原本就不可能有撬不开的活人的嘴,也不可能有绝对的秘密,除非……
“除非每一个人都时时刻刻性命受到威胁,根本不敢张口!”邵剑群抹一把满脸的血迹,“没有人敢开口,只因所有人都身中剧毒,不得不仰仗卫楼主的解药而活!诸位若心中仍存疑虑,在下这就将当日所发生的的一切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他的声音早已嘶哑的不像话,每一个字都如同被刀剑斩碎了又被他自己硬糅合到一起,而这声音更是直观体现了他整个人此时的状态。其他人无甚感触,神行宫众人却担忧惶恐至极,洛书琼更是再次扑通跪倒在地,将手中茶碗高高举过头顶:“师父!师父……求您老人家先解毒吧,求您了!”他说到后面几字,想到自己适才毒发之时的万般难受再看邵剑群此时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心里又慌又怕,真是恨不能嚎啕大哭一场。
他最初哀求卫飞卿固然是为了配合邵剑群做戏,但到了此时此刻他却只挂念他师父生死安危了,但觉旁的一切也不能比这一件事更重要。
邵剑群却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
但他哪怕声音被割成碎片,碎片又被割成更多的碎片,他却仍然不紧不慢将当日发生之事复述了一遍。
卫尽倾。
贺兰雪。
段芳踪。
谢殷。
贺修筠。
这些人与这些人所做之事而今俱已传遍了整个武林,而邵剑群要讲述的却是最终收拾了这些人的那个人的事。其实当日他早在卫飞卿到场之前便已昏死过去,但却不妨碍他将后来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复述出来。
这过程当中他看了一眼站在卫飞卿身边始终面无表情的段须眉。
当日在那乱局中是段须眉将他放置到安全之地,让他免于重伤之下被人误杀的危难,这事他早已从门下弟子口中得知,心里对当初曾围攻过的黑衣青年绝非不感激。若有选择,适才他绝不会说出卫段二人私情悖德这番话,可惜他连自己的性命、连自己最疼爱小弟子的性命都一一赌上了,他根本没有第二种选择。
剧毒。
蛊虫。
火药。
死士。
……
一道掌声孤零零响起,众人看向悠然自得鼓着掌的卫飞卿:“好精彩的故事,我都要为邵掌门口中的这位‘卫楼主’所倾倒了。承蒙谬赞,还有吗?”
并不理会他嘲讽,邵剑群平静道:“实则我们所有人对于中毒一事始终心存疑虑,又或许我们心存侥幸,只盼着中毒之事只是卫楼主想要我们为之臣服的谎话,可今日之局,到底我们谁也不敢不来。我特意带了上一次并未前去登楼的小弟子书琼同行,只因我猜到他在家中中毒应是较我们为先,如若他当真中毒的话……因为我想要证实我们体内是否当真埋藏了剧毒,结果就在两刻钟之前书琼他毒发了,七窍流血,痛苦不堪,正是我此刻的模样。我请卫楼主替书琼解毒,卫楼主却说这毒发作过后方解毒,给书琼往后半生造成的损伤已不可逆了。我也很庆幸书琼到了此地方毒发,若是他在中途毒发,我……无论如何,都是我对不起书琼。”
洛书琼满面泪痕,伸手抓住邵剑群衣袍一脚,哭道:“师父你别这么说!都是弟子心甘情愿的,大哥做下的那些事,弟子就算万死也不足以赎罪。”
“我因书琼毒发终于证实了卫楼主确非危言耸听,咱们确实命在旦夕,到了这时候除了殊死一搏我也想不出第二条路了。”再抹一把满脸源源不断从眼耳口鼻中涌出的鲜血,邵剑群声音低得已几乎只有围着几人最内一圈之人能听清,“我请卫楼主提前替大伙儿解毒,我说……咱们的命总归是被他拿捏在手中,所谓的解毒也只是再续三个月性命而已,而一旦有人如书琼一样毒发造成永久的损伤,对于他也并没有任何好处。卫楼主大概也并不想现在就要我们所有人性命,解毒之事早一步晚一步总归也没什么大不了,便同意了我的请求,那解药便掺在所有人手中的这一碗茶水之中。我没有喝下这碗茶,甚至看到书琼毒发过后我一直暗中催动内力要让体内剧毒尽早发作,因为、因为……”
他说到此忽然撕心裂肺的一阵猛咳,洛剑青洛书琼几人手忙脚乱替他运功顺气,等他平静下来,整张脸上已浮现出令神行宫众人心沉到谷底的死灰色,咬着牙关将剩余的话一字字挤出来:“因为只有我在诸位面前毒发,才有可能令诸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并非虚言,才会令诸位不至于轻信卫楼主,又如当日我们那般被逼到穷途末路上不得不服毒……燕掌门,文掌门,诸位,还请信我一言,莫要为了一时之利向卫楼主投诚,做出后悔终生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