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什么?”亲王问。
罗赛沉吟了一会儿,说:“我要你用自己换这个年轻人。”
“什么?”
“你跟我走,从此离开银隼堡,”罗赛说,“我会放了你的儿子,他的心智也会恢复正常。反正你也一把年纪了,不如就让你的长子继承领主之位吧?只要你跟我走,你的属下和孩子都会很安全的。”
术士的眼睛映着火光,让人想起山间小屋前像怒放的花丛。
“或者,如果你实在不愿意走,我也可以带走诺拉德……反正他喜欢我。不管你信不信,没被法术影响之前他就喜欢我。你也别为难了,这是最简单的一种选择,你点点头,我立刻带着诺拉德消失,城堡内所有复生尸体都会紧跟着撤离,然后你们会慢慢在各处找到被我抓住的士兵、仆人……怎么样?殿下,你会祝福我和诺拉德吗?”
兰托亲王攥紧双拳:“你可以怨恨我,但不该牵累到我的孩子!他可从没有伤害过你!别忘了……他也是丝妮格的孩子。”
“你竟然还敢提起她?”罗赛冷冷地说,“如果不是你们照看不当,现在她应该像我一样强大而自由,而不是被自己的力量折磨至死!我们的交易和她无关,就像你们当年幸福也都和我无关一样。”
火圈里的骑士们拎着兵器不敢出声,只能面面相觑。话题突然提到了故去的王妃,而且听起来完全是私人恩怨,他们有幸旁听了亲王的隐私……这就让人有点尴尬了。
“法师阁下,您倒是做点什么啊?”距骨头椅子最近的骑士小声说。
黑松确实在偷偷施法,但这需要时间。他盯着其中一具尸体,双手拢在袖子里,火焰噼啪作响的声音掩盖住了轻如呵气的咒语。
红秃鹫变得年轻貌美,但他的施法习惯应该没怎么改变。在落月山脉战役中,黑松对这个术士印象很深,他身上有很多典型的术士特征,比如:默认所有敌人害怕火,所以动不动就点火;遇到不怕火的敌人,就用元素汇聚成冲击力怼上去,认为必须让敌人跌倒或飞出去才算成功;施法时倾向于选择模糊范围,而不是精准的路径;经常集中力气大量施展效果相似的法术,遇到变故后却已经透支了体力,无法进行应变……
当然,术士也是有一些优势的,黑松只是不太记得他们的优势都有什么。
你不是喜欢放火吗,那我帮帮你。黑松挑起嘴角,已经完成了咒语。
尸体突然开始摇摆,它们身上的火烧得更深、更猛烈,火舌却并不蹿高,不会影响被它们包围的活人。罗赛·格林刚察觉到不对头,已经有一具尸体倒下去摔了个粉碎,其它几具也开始失去支撑,身体裂成碎屑,一点点剥落碳化。
快速焚尸是死灵师的常用技法。它很少被用于战斗,因为先决条件是尸体上必须先燃起明火。法术会加速焚烧过程,而且不会烧着别的东西,整个焚尸过程安全而迅速。
法师解决掉火墙之后,领地骑士们立刻分散开来,从不同方向包围了门前的术士。林赛立刻抬起手画了一个符印,但法术的冲击力既不是对着骑士,也不是对着亲王,竟然是向着黑松而去的。
这又是一个属于术士的特色,特别是那些出身山野、没怎么读过书的术士:战斗时不管自己身边情况如何,也要一心搞死让自己吃过亏的人……
黑松从骨头椅子上滚了下来,椅子被炸了个稀烂。他恨恨地站起来,思考着还有什么法术能克制罗赛,又不伤及亲王之子。
骑士们已经包围了罗赛,却不敢轻举妄动,虽然罗赛手无寸铁,但诺拉德用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喉咙。
罗赛轻轻扶着诺拉德的手腕,解开他的袖扣。诺拉德的手腕上刻着一枚带血的徽记,正是出自将死人十三天后化为傀儡的那个法术。
“看来我只好带他走了,”罗赛冷笑着环视所有人,“我不会随便杀掉他的,我要他活着陪我。这枚徽记只是最后的手段。如果我需要他死,他会静静地死在某处,你们翻遍落月山脉也找不到他的坟墓。等他醒过来,他就会主动回到我身边。”
说着,术士念动咒语并打了个响指,他与诺拉德身体周围的空气像水纹一样晃动了起来。
“他要逃走了!”黑松大叫一声,他想操纵椅子碎片飞过去干扰术士,可是这么简单的法术竟然没有成功……
不只是他,罗赛的传送法术也没有成功。
空气荡漾了几秒钟,然后一切恢复如初,什么都没发生。
罗赛惊讶地看着黑松,还以为是这个精灵做了什么,这时,伯里斯的声音从城堡大门处传来……但声音并不威严,还有点气喘吁吁的。
“现在没人能使用魔法了。”
伯里斯小跑着来到亲王身边,这个出场方式真的很平庸,他应该用短途传送直接嗖地一下出现,但现在的他做不到。
“我花了一点时间,在城堡周围布置了七十二枚干扰石。在两枚干扰石的对角线之中,一切奥术都会失效,我让七十二枚干扰石尽可能平均地分部开,这样一来,城堡里就出现了一张压制所有奥术的网。”
亲王、领地骑士、罗赛都一脸懵然,只有黑松大惊失色:奥术干扰石是人工制品,只有珍珠大小,每颗的价格大约可以买下来一间农场……这么多干扰石要多少钱?导师伯里斯可真舍得给儿子花钱!
干扰石一般不用在战斗上,因为它只能在有一定长度的对角线内起效,战斗中敌人不可能站着不动。它常见于特殊建筑中,比如一些神殿里。还有王都真理塔的涉密区域,也藏着干扰石织出的禁魔之网。施法者携带它们时,会将它们装在特制的小袋子里,这样就不会意外干扰到自己和别人了。
黑松推测,之所以这个小法师带着这么多干扰石,是因为他自己的施法能力不足。如果是导师伯里斯本人,他可以直接在外面施展一片区域巨大的禁魔力场,虽然施法也很慢,但怎么也比算着角度埋石头快多了。
“等等……这么一来,我也不能施法啦?”黑松不小心说了出来。
伯里斯心想:但是我能。埋石头的时候我在地形的基础上算好了角度,现在我可以根据推算结果选择不受干扰的位置……不过他没这样说:“没关系,我们不用施法。银隼堡的领地骑士们都是训练有素的精锐勇士,他们完全可以掌控局面,不需要法师的帮助。”
这话让骑士们听得心里暖呼呼的,从前法师黑松可不是这样,他特别爱强调“我的魔法帮了你们多少多少”……
诺拉德稍微清醒了一些,握着匕首的手放松了下来,旁边的骑士立刻夺下匕首,将他带离罗赛身边。而没有魔法的罗赛也很快被骑士们制服了,整个过程只用了几秒钟,兰托亲王满意地点了点头。
身后传来了鼓掌声,是洛特开开心心跑了进来:“外面的尸体都解决掉了。”他站到伯里斯身边,伯里斯又拿了条湿手绢让他擦手,“我把它们按照六个一组摆好了,方便你们收拾。这些尸体可不是闯进来的,它们藏在城市里有一段时间了,估计大家都不知道它们是死人!”
领地骑士们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怪不得城门未遭冲击,城堡却不知不觉被红秃鹫控制了。
洛特又说:“还有,我发现有很多活人被绑在磨坊地下室里,不过我觉得他们不重要,所以就没救他们。你们谁有时间的去救一下好了。”
亲王嘴角一抽,安排了几名骑士前去处理。他走到罗赛·格林面前,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诺拉德彻底清醒了,他看着父亲,看着被反剪着双手、被剑刃抵住脖子的罗赛,一时哑口无言。
现场陷入诡异的沉默中,直到洛特打破寂静:“为什么大家都不说话了?你们要不要把这个术士关起来呀?如果你们要审讯他,我能申请旁观吗?我还从没见过审犯人呢!”
伯里斯已经越来越习惯这种“有洛特就有尴尬”的局面了。他走到亲王身边,递上一对锈灰色镣铐,镣铐本身很细很轻,真正起作用的是上面的咒文。
“殿下,如果你们要收押他,先用这个吧。离开干扰石范围后,他还是很危险的,戴上它,他就不能施法了。”
亲王很感谢这个年轻学徒,看来法师伯里斯没有选错继承人。给罗赛戴上镣铐后,亲王犹豫了很久也无法决定如何处置他,只好先命令骑士把他押去了牢房。
被带走时,罗赛一直低头不语。没有咒骂,更没有辩解。兰托亲王不敢看他,诺拉德的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昏暗的门廊里。
第38章
后来席格费还是被人看到了。洛特让他藏在林间,他却出于愧疚而去探望了塔琳娜。
塔琳娜身上仍然流窜着异界元素,所以她隔着老远就感觉到了席格费。
她再次发了疯一样地跑出去,夏尔和一群领地骑士紧张地追在她身边。她拨开树丛,走进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跟在她身边的人们惊讶得屏住了呼吸——空地上竟然站着一头银白色的独角兽!
独角兽向女孩低下头,像是躬身行礼,又像是低头致歉。塔琳娜踉跄着走过去,把头靠在独角兽的身体上,独角兽缓慢地伏低身体,卧在草地上,让女孩放松地趴在自己颈边。
被问及这一段时,夏尔回忆道:塔琳娜和独角兽的身周泛着光斑,在用某种他听不懂的方式交谈,独角兽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当泪水滴在塔琳娜额上时,塔琳娜的呼吸逐渐恢复平缓,脸色也从苍白转为红润……
再站起来时,塔琳娜已经恢复了昔日的健康神采。她对独角兽行了个屈膝礼,脚步轻巧地回到夏尔身边。
独角兽也站了起来,用人类的语言和声音说:“很高兴看到你们平安无事,可爱的孩子们。我要对你们道歉,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我没法弥补那些伤害,我会为此终生忏悔。”
说完,他调转脚步钻进了丛林深处。有几个骑士好奇地跟上去拨开树叶,却找不到他离去的背影。
大家都搞不懂独角兽说的“弥补伤害”和“忏悔”是什么意思。这一带从古时候就有山林守护者的传闻,也许独角兽是个过于认真负责的山神?也许他认为自己没有保护好这片区域,所以为此流泪道歉?到头来也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回到银隼堡后,塔琳娜突然感到饥肠辘辘,这几天她太虚弱,一路都没吃什么东西。东方天空刚刚泛白,还没到早餐时间,想吃东西只好去厨房拿,塔琳娜不想麻烦已经相当疲劳的侍女,决定自己亲自去找点吃的。夏尔不放心让刚恢复健康的妹妹独自乱跑,就执意跟了上去。
此时,洛特坐在厨房的长桌边,哼着歌吃着蘸鲜奶油的热松饼。塔琳娜推开门时,长桌尽头的一支蜡烛被开门的冷风吹熄,屋子顿时一片漆黑,女孩动了动手指,火光顿时又旺了起来。
洛特嘴里叼着松饼,吃惊地看向她,跟在她身边的夏尔也吓了一跳。塔琳娜脸红着请他们保守秘密,她也是刚刚才学会这样做的。
独角兽先生传授了她一些小技巧,帮她将病痛转化为了天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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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里斯睡得正熟,突然被一声巨响惊醒。
木门被人一脚踢开,插销和门框一起脱落了下来。洛特僵硬地站在门口,身体维持着一种仿佛在火场救人的姿态。幸好天已经亮了,伯里斯一歪头就看清了来者,不然他差点要施法自卫了。
“您这是干什么?”法师坐起来披上衣服,抚着胸口深呼吸了几次,“幸好我是二十岁……如果我还是八十四岁,刚才肯定已经心脏病发作了……”
洛特毫不客气地跨过木门的尸体,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伯里斯床边:“我路过你的房间,听到你在说梦话,还夹杂着很不舒服的呻吟。你肯定是做噩梦了。我敲了几下门,你没听见,还在继续哼哼唧唧,于是我就……”
“大人,您带给我的惊吓比噩梦严重。”伯里斯靠在床头上,还没缓过来。
洛特没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伯里斯等了一会儿,忍不住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在等着你继续睡啊,”洛特露齿而笑,“我知道你还没休息够,快继续睡吧。这次我守在这,你不会再做噩梦的。”
“大人,您把我吓醒,彻底摧毁了我房间的门,还坐在旁边盯着我,我怎么可能继续睡?”
“你得学会习惯,”洛特坦然敌说,“当然不是习惯被吓醒……这一点是我不对,我会反省的。我是说,你得学会习惯被我盯着。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不够多,将来的日子里我肯定还会盯着你,你不习惯怎么行。”
伯里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智商又暂时下降了。他愣愣地看着洛特,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他的语言能力似乎和木门一起被摧毁了。
看法师没有继续睡的意思,洛特就顺势聊起了天:“你梦到什么了?”
“我说了什么梦话?”
“大多数我都没听懂,好像有‘房顶’什么的吧?反正听起来很不舒服。”
伯里斯回忆了一下,被吓醒前他脑海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龙卷风……
他捏了捏眉心:“好像是梦到希尔达教院了,我年轻时在那里当教师。教院出过一起事故,是术士引起的……可能因为现在又遇到了关于术士的麻烦,所以我才梦到了教院吧。”
“术士?”洛特问,“那个教院不是法师学校吗?”
“他们偶尔也和一些术士合作,帮助学生们研究元素之类的。有一次,一个术士失手掀翻了大礼堂的房顶,导师们及时保护了学生,没造成太严重的后果,但这件事的后续相当令人头疼……有个学生受伤了,偏偏她是珊德尼亚王国的王子未婚妻。于是这事越发展越麻烦,教院、教院所在地的城主、国家使节,还有那术士本人以及他老师……大家都有各自的委屈,都在不断指责其他人,教院的正常教学秩序被严重影响……那段日子我心烦意乱,天天失眠。”
洛特最爱听这种事了:“后来呢?”
“珊德尼亚人想给那术士判刑,城主想借机削减教院的权利,术士认为法师们应该负更多责任,法师们觉得城主软弱无能……总之就是一团乱麻。不过,最后事情还是慢慢解决了。解决的方法没什么好说的,就是靠一次次的交涉而已。在这过程中,有些法师借机提出建议,希望术士们也像法师一样建起一个自律体系,方便同僚间交流经验,也可以借此得到外界的信任和理解……术士们当然会反对,他们很鄙视这种体系。他们认为施法者就该自由自在,而不是被官僚和世俗制约。用他们的话说,法师们是在用尊严换利益,卖了自己人还不够,还要打术士的主意……”
洛特点点头:“确实,术士都爱独来独往,而且比法师还遭人排斥……这事听起来是很麻烦。不过当时你还不是校董吧?你只要看热闹就好了,为什么会天天失眠?”
“这个啊……因为后来我还是被卷进去了,”伯里斯说,“那术士说得没错,很多法师就是想借机束缚术士。他们太散漫了,法师们总觉得他们是不稳定因素……当时我也持这个观点。有一天,术士们在交涉会议上突然提起了我,他们调查出了我的身份——我来自希瓦河以北,曾经是死灵师伊里尔的学徒。”
“那又怎么样?”
“那是我洗不掉的污点,”伯里斯摇摇头,“其实大家普遍认为,我根本就没想‘洗’。因为我一直在继续研究死灵学,根本没有放弃从伊里尔那里学来的知识。”
洛特悄悄挪了挪屁股,不动声色地离伯里斯越来越近:“你没有更名改姓,能自由生活,那就说明并没有人定你的罪啊。”
伯里斯说:“其实也不是……当年和您分开之后,我很多年都不敢回北方,不敢入境俄尔德,不敢靠近北星之城……直到我参与了拯救宝石森林的远征。自由城邦费西西特与奥法联合会一起为我做担保,北星之城才完全撤销了对我的通缉。很多人都觉得我仍然是危险人物,认为我很有野心,认为我斡旋于权贵之间,给自己找到了几座靠山……那些术士就是这么想的。他们指出,既然教院容许我这种人任教,城市允许我这种人居留,那么城主和法师们就没有立场去监督‘危险的施法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