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懿浅浅一笑,他自以为是笑得轻薄,却哪里笑得此刻表情不由他控制。皮肉牵动假面,他嘴角苦涩分明,哪里瞒得自打小时候起就与他朝夕相处的慕容遥。
两人皆是各有心事,骑着老马就这样悠悠地在街上行着,直到太阳将要西斜,他们都未说上什么话,而他们这两个穿得甚是好的这“一夫一妻”却骑在两匹走路慢腾腾看着兴许过不了几日就要下去投胎的老马,这样的情景着实是引人注目,一路上都有好些目光都集向了宫懿他们二人。
寻了间客栈入住,一进到客栈宫懿第一件事儿便是给慕容遥换了件男装。好在秋若晴给慕容遥易容上的虽是个女子的面孔,不过这姿色在旁人眼里可说堪堪,打扮作男子倒也是普普通通惹不得人注意。
“师弟,我这样子瞧着可奇怪?”
许是看了几日这张面孔的女子装扮,此刻看着铜镜里头的男装打扮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慕容遥有些没底气。
“不奇怪,还挺好看。”
宫懿笑着凑到慕容遥身边,对着慕容遥的脸就亲了一记,只见铜镜里头那人眼帘微垂似是有些羞窘。
忙不迭地放下铜镜,那人的指尖轻颤不已,瞧得宫懿心中不由得为之一动。
“师、师弟想来……该是要饿了,我下去要小二端些吃食上来。”
说罢了,慕容遥似是有些慌张地连忙下了楼,徒留宫懿在房里兀自发笑,心中更是不由得感叹自己这位师兄怎能如此可爱。
也是奔波了要有一日,此时落得一个人宫懿倒是觉得有了几分困倦。寻思着慕容遥下去打点吃食也是要些时间的,宫懿便索性走到了床畔躺下稍稍打盹解一解身子上的疲倦。
本是想着稍稍打个盹,却不想身子实在是疲乏得厉害,这一打竟不想被宫懿就这样睡了过去。
恍惚间又入了那个梦境,梦里头他似是又离父亲他们近了许多。他站于桥上,欲进又欲退,犹犹豫豫,正是寻思不透自己心思的时候,突然桥下河里深处无数骨手抓住了宫懿的身子纷纷使劲儿,似是要将宫懿拖入这浑浊河水里头。
本该是一身武功,可哪里晓得在这个关头竟然半点使不出手,一个失力宫懿便被人硬生生地拖进了那条河中。浊水涌入鼻翼,呛得宫懿实在难受,连带着手也不停地在半空里头挥挥。
“师弟!师弟!”
耳边遥遥地传来了自己心系之人的声音,宫懿的身子被人连连推搡了几下,方才幽幽地自睡梦里头醒转了过来。
呛水的感觉甚是真实,宫懿恍惚地看了一眼屋子,再见身旁之人,方才意识过来自己此刻是在现世。
那梦境,许就是地府罢。
虽无真凭实据,可宫懿确信。
尚能清楚记得那日慕容遥在地牢里头对顾流萤说的话,他想若那真是地府,他死后慕容遥还是忘了他为好。想起来都觉得当真是可怕,尚未入地狱便已是这般,那真正地狱还不知道是要有多可怕。
想着,宫懿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慕容遥,随即微有些浑浊的眼珠子也稍稍清明了些,他这才连忙朝着慕容遥展了一笑。
“师弟适才可是做噩梦了?”
慕容遥关切道。
想来是那梦里太过痛苦,连带着现实里头身子也在一道挣扎了。
不愿去想适才自己是有多狼狈,宫懿干笑了声:“是啊,混混沌沌的,也不记得是梦见了什么,就在那里呼叫,师兄可不准笑我。”
“做噩梦罢了,我怎会笑你。”
慕容遥唇角扬了一下,宫懿也注意到了外头的天色已暗,屋内点着烛火,桌上摆着好几个小菜,只是看着似乎都凉了。
“师兄怎的都不叫醒我?”
“见你睡得舒服,没忍心叫醒你。”慕容遥淡道,“桌上饭菜怕是凉了,我去让他们热一热。”
说着便要自床沿边起身,可宫懿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慕容遥,慕容遥一时不稳又跌坐回了床上。
“师兄莫要去了。这个点想来外头应有夜市,我从未去过夜市,师兄陪我一道罢,顺道再在外头吃些。”
隔了好几个时辰没有吃东西,宫懿都觉得肚子里一阵饥饿,更不用说那饭量教宫懿更大一些的慕容遥了。想着自己害得慕容遥饿了肚子,宫懿也是心疼。
慕容遥闻这话倒是没有拒绝,他点了点头,看宫懿面色看不出什么却直觉宫懿此刻身子应该有些发虚,便下意识伸手搀了他一把。
稍稍整了整衣冠,宫懿与慕容遥携了些银两便一道出了客栈。
邀星堡地势偏远坐落在山上,宫懿又日日夜夜在堡里习武谋划报仇大局,自然没有那个闲暇功夫下山玩乐。即便是有那个功夫,却也是寻不到人与他一同,也因此宫懿虽从旁人嘴里听闻过夜市热闹有趣,却也不曾想过竟更胜白日里头。
摊子上的东西其实大抵都不是什么稀奇的玩意儿,可此刻许是身旁陪着的人不同,宫懿倒是觉得样样都新鲜好玩。一如当年与慕容遥一道偷偷下山去集市里头玩一般,见什么都是好玩的、有趣的。
前头遥遥地响起了吆喝着“卖糖葫芦咯”的声音,不一刻那卖糖葫芦的贩子便随着人潮缓缓地走到了宫懿他们二人面前。
这把年纪本不再适合吃这些东西的了,可宫懿仍是叫住了那小贩子买了两串,他一串、慕容遥一串。
两个男子吃糖葫芦给旁人瞧着怎么都是奇怪,可偏偏这糖葫芦于他们二人又有些特别,此刻就连想来皮薄的慕容遥也不由得不去顾及旁人的目光,接过了那一串糖葫芦凑到了嘴畔。
味道上仍是酸酸甜甜,感觉上似乎又多了一些别的什么。
“那时候我还是第一次吃这东西。”
忆起了往昔,慕容遥眼眸之中带上了几许温柔。
“真巧。”
宫懿三下五除二地吃掉了手中那一串,他笑了,此刻一笑煦若春风,好看得教人移不开眼睛。
“我也是。我说师兄,等我们以后退隐江湖了,干脆一道来卖糖葫芦吧。师兄负责在家里做糖葫芦,而我就扛着稻草杆子出来卖,凭我的样子相信定能骗不少小姑娘过来买,要是生意不好就让若晴他们派堡里的人每日来买一支,到时候定是要赚死了。”
仿佛有个算盘在慕容遥眼前打呀打,宫懿此刻的样子看着还真是个标准的精怪生意人。
简单一句玩笑话逗笑了慕容遥,慕容遥眸间笑意盈盈,他点了点头:“好,只要师弟喜欢,什么都好。”
其实慕容遥没有说,宫懿梦回时分口中梦呓了一句:“爹、父亲,你们是来接我了么?”
那一刻,他心中一荡,分明心中是惊惧不已,却是怎么都不敢问宫懿半句。
作者有话要说:
蓦然回首,虐文成了甜文……
还有三章完结~番外……
再看吧,论坛搬运工让我有些心烦……
昨天努力地把它写完了,每天搬运一章,正好月底完结,我还是挺言而有信的呢~
感谢大家的收藏~
第37章 第三十八章 绝命
一路上这样逛下来,待宫懿与慕容遥回到邀星堡的时候也已过去了约莫要大半个月。宫懿服食的丹药早已从一日一粒变作两粒一日,这之中代表意义为何已毋庸多说。
秋若晴他们办事向来稳妥,那日寺前分别后,姬行涯一路快马加鞭,只费了三日便回到了邀星堡,将账簿以及这些年来他们邀星堡所搜查下来账簿上人所行恶事的册子给了那些和尚看了。
三个和尚初时颇为震惊,不过倒还算是守信,不日他们便传书回寺,少林怎说也是武林大派,且在江湖上威信颇高,此番下来倒是有不少门派与邀星堡连成一线,加之罗英那边的里应外合,顾旬城一党自然不成什么气候,结果早在宫懿回堡前两日一切便尘埃落定毋庸烦恼。
日子选的是宫垣的祭日,邀星堡在城中设下大会,此次事变在江湖上可说是闹得风风雨雨的,自然前来参加大会的人多得数不胜数。
宫懿此时身子早已弱得几乎站不动太久,这样的身子状况早瞒不过慕容遥,宫懿只得串通了堡中众人,说他这是每年定会复发一次的时节,这才勉强骗过了慕容遥。临行之前,宫懿让姬行涯为他在身上施针好让他能够勉强支力。
说来这针法虽有立竿见影之效,可这其实不过是回光返照之术,待效用毕了,身子便会更为虚弱。当年青衣为宫懿用此法好让他赶赴慕容遥的婚宴,回来后宫懿便卧床了几日,在现在这个当口,此法等同于是宫懿的催命符。
然,即便是催命符也只得去用。
大会之上,宫懿搬出人证物证,一切罪证直直揭开当年一切是非真相。
原来当年李叔所留一“蒲”字与宫懿在木剑剑柄中所寻得的“申乙”二字是换作数。申是为地支第九,取九;乙是为天干第二,取二;蒲是为蒲月,账簿上第九十二页上蒲月中记录的小门小派虽是人数颇多,但称得上有头有脸的却只有两人,其中一人死在慕容家灭门之前,余下的便是顾旬城,于是邀星堡以此为线索进行查证,终于有所得,当年真相总算浮出水面。
慕容家要顾旬城等人自首告白被拒反被灭门夺账簿、求残页不得怒而将宫垣乱刀分尸、以账簿为挟逼迫他人作恶、为灭口设计陷害宫懿且污蔑宫垣、藏账簿于少林致顾淳之死……
再加之多年记录下来的恶事册子,所犯之事条条皆是为人所不齿。
宫懿后来曾想过,当年到底是何人通风报信给他告诉他账簿所在地,其后保管多年的那封信上字迹被慕容遥一眼认出,原是顾流萤的。想来兴许顾流萤早知晓了她父亲所做恶事,心中有所愧疚,故而半夜投信,却不晓得此举虽助宫懿夺得账簿,却教顾淳丧命令宫懿对她父亲之恨更深。
一切真相水落石出,在场之人无不惊叹,但事实摆在眼前,倒是无人能够反驳。
邀星堡这个江湖上本该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邪道大派一夕之间成了江湖中人提之便深为敬佩的正义之帮,而当年受人敬仰的顾旬城自然是在一夕之间成了人人唾骂的无耻之徒。
一切事毕,宫懿漠视旁的门派上来的恭维,只携着慕容遥一道去到了他们二人父亲的坟前。宫懿父亲之墓也不知道为何,后来被顾淳给迁到了慕容清坟墓附近,宫懿曾问过顾淳为何这样做,顾淳没有明说,可到了后来,查证线索之际偶然知晓了宫垣与慕容清的过往,宫懿心中倒也是渐渐有了个数。
那时在梦里头,宫懿也曾见慕容清看他父亲的目光,是与师兄看自己一样的。
三杯水酒,一柱清香,三回叩首。
才说罢一句“爹,我给你们报仇啦”,宫懿便再也支撑不下去,一个没能忍住,便是一口猩血喷出,他觉着七窍有些湿润,伸手一摸,原来是血。
书上早有记载,这是用了禁术后的人死前的兆头。先是七窍流血,再是昏迷数日,期间身体浮肿充血,待到了极限便是爆血而死。
宫懿心中是清楚的,那续命丹本就只剩十颗不到,能拖至今时今日已实属不易。
视线朦胧间,宫懿见到了慕容遥一挥往日的平静,面上满是惊惧,想要伸手摸一摸他,骗一骗他自己无事,只要睡几日就能好,可是此刻他竟是连一个字都发不出声……
“姬公子,师弟……他怎么样?”
慕容遥焦急地问道,他看出了姬行涯面上与自己别无二致的死灰,心中登时一凉。
“我的医术是跟青衣学的,她虽是医术高超,可我未学到她七成她便死了。此时此刻,我也是治不好了,除非是让我父亲来。”
前一刻的失望,此刻又忽地燃起了一些希望。
“那、那令尊在何处?我此刻便去请他过来!”
慕容遥再冷静不住,他言语间带着慌张,却见姬行涯摇了摇头。
“没用的。早在去少林前我便寄书给他要他过来,他没回我也久久不见他来,所以后来我又寻了人去请他过来,可他放话说了,谁来请他他都不会救师弟,要我们死了这颗心。”
这话听得慕容遥无力地跌坐到了床沿边,他看了一眼床上瞧着没什么呼吸极弱、苍白弱死人的宫懿,心中是拔凉拔凉的。
“你的意思是……早在去少林前,师弟就已经不好了?”
手抓上了宫懿的,宫懿的手极为冰凉,似是没了人的体温一般。
姬行涯颔首:“他用的是逆行之术,本就是个折寿换几年练武时日罢了。他又不是个知分寸的人,总要折腾自己直到精疲力尽,自然是死得更早些。现在不过是因为你在他晕厥之事给他吃了反魂丹,原本过三日他也该去了的,现在不过是延了两三日罢了。”
“!”
慕容遥的手一颤,他怔了怔,却是怎的都不敢相信。
“可是那时候……他明明与之前无异……”
这话说出口,却是突然没了什么底气。
现下细细想想,其实根本不是无异。
宫懿分明就是在强作精神,只是因为宫懿实在伪装得太好,慕容遥过了十日才觉察出宫懿似是身子愈发虚弱了。
“你自己分明也清楚得很。”姬行涯点破道,“你总与他在一起,自然该知道的。”
不错。
起初还不明显,可到了后来,宫懿一日十二个时辰总要睡上六七个时辰才行;起初那药还是一日一粒的,可到了后来一日二粒;起初还胃口与往日差不多,可后来胃口愈发地小了,近大会那几日更是只沾了些粥水便再未吃进任何东西了。
皆是先兆,他原先也是担心极了的,却偏偏这个爱撒谎的师弟骗他说年年这个时候都会复发,加之堡里众人都是一个态度,所以慕容遥倒也没有怀疑到“死”字上去。又或该说慕容遥根本就不想那样去怀疑。
“真的……无人能医了么?”
姬行涯犹豫了下,他闭了眼摇了摇头。
几乎是感觉到了一阵晕眩,几乎是心绪乱极,慕容遥的心口一阵刺痛,魔障涌上心头教他嘴角没忍住留下了一抹血。姬行涯见状一怔,他连忙为慕容遥把脉,此刻慕容遥的脉象紊乱,此时情绪波动过大,姬行涯唯恐慕容遥再这样下去会憋出内伤便连忙手快地为慕容遥点上了两处昏穴。
慕容遥眉头蹙了下,身体晃了晃便倚靠在了床边陷入了昏睡。
瞟了眼躺在床上没半点气息的宫懿,姬行涯长叹了一口气。
“师弟,对不住了。”
自一旁的药箱里头掏出了一个白玉瓷瓶,姬行涯紧握着瓷瓶,眉头蹙得皱起。
“我本想若是父亲愿意过来,兴许你就不用死了。只是现在看来……”眼帘微微垂下,姬行涯拔开白玉瓷瓶上的塞子,里头传来了一阵幽淡清香,“这忘忧水,能助人忘却平生忧愁事,想来这一瓶饮下,慕容公子此生忧愁不快皆可忘尽了罢。”
嘴角苦笑一声,姬行涯以手抓住慕容遥的下颚,待慕容遥嘴巴微微隙开一道缝,他便将白玉瓷瓶凑到了慕容遥的嘴边。带着淡香的清液就那样缓缓地流入了慕容遥的嘴里,直到白玉瓷瓶里头不剩一滴。
“慕容公子,你也别怪我要帮师弟做这种事。我知,若是问你想不想喝这忘忧水你定是会说不想的。可是师弟说得对,有些事情若只有一个人记得清楚,只是徒增痛苦,你看我就是这样的了。”
“来人。”
将白玉瓷瓶塞入怀中,姬行涯淡淡唤了一声,外头随即便有人推门进来。
“姬副堡主。”
两人朝着姬行涯行了个礼,姬行涯颔首应了应。
“将慕容公子送至城西的慕容庄去,告诉慕容庄里头的人,要他们好好照顾慕容公子,口风守紧些,不许将所有的事情透露给他。”
慕容庄是宫懿知晓了自己的寿期后怕慕容遥日后没有去处而特意为慕容遥买下的一个庄子,里头的人都是邀星堡的人,也置放了不少的金银珠宝在那里足以让慕容遥下半辈子就算不干任何事都可吃穿不愁。
“是。”
两人应了声,随即便恭敬地左右搀起慕容遥走了出去。
门扉被关上,姬行涯看回到宫懿的脸上,他轻叹了一口气:“师弟,你托我做的事,我总算不负所托了。”
话音落下,其中满是落寞。
第38章 第三十九章 何以忘忧
慕容遥睁了睁眼睛,睁眼撇了撇四周,总觉得周围好是陌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慕容遥只觉得胸腔一阵疼痛,喉间还有丝丝血腥子气,头仍是晕乎乎的,总觉着睡了似是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