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煜知道谢锦天此时在气头上,再争辩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唯有道:“我并不要你怎样,但你要相信,我为了能站在这里,几乎牺牲了所有。”
所有?抛弃了家人,他还剩下什么?
谢锦天不想再听谢煜狡辩,他们的思维完全不在一个维度上,他打开车门坐进去,丢下谢煜扬长而去。
易杨中午要开会,和同事打了招呼,先一步去食堂吃饭。没吃几口就见着谢锦天端着个餐盘坐到了他的对面。
“一个人?”
易杨抬头看了谢锦天一眼,这段时间谢锦天始终刻意避开他,不止吃饭的时间错开,即便平日里远远瞧见了,也会扭过头去假装没有看见。可今天,谢锦天却一反常态地主动亲近。
“待会儿党员大会。”易杨不咸不淡地答了句,继续低头吃饭。
易杨吃饭细嚼慢咽的,让人看着很舒心。但以前小时候在学校里,谢锦天总嫌他吃饭慢,但又非要等他一起去还餐盘,想来还真是别扭。如今长大了才明白,每个人都有他固有的节奏,需要彼此迁就,才能长远。可事实上,那么多年,总是易杨在迁就他,小到菜里是否放葱姜,大到职业的规划,总是由他说了算,他从未问过易杨究竟是怎么想的,反正无论他说什么,易杨都会答应,这简直是一种令人享受的依附关系。
也正因此,他在发现易杨的取向,并被针锋相对地质问时,才会生出如此强烈的挫败感。那个向来对他言听计从性子温顺的易杨,为什么忽然会脱离他的掌控,变成了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
谢锦天不愿归罪于自己,更不想因此而与易杨形同陌路,思前想后,唯有怪罪于樊逸舟,一定是他用了什么法子迷惑了易杨,才让他走上这条“歧路”,而若此时,他不拉易杨一把,便辜负了这多年来易杨对他的情谊,而谢煜的出现再次提醒着他,他们谢家亏欠着易杨一笔债,这是不争的事实。
“夏雪那天被吓到了。”谢锦天压低声音道,“她并不知道你的事。”
易杨没想到谢锦天会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提这件事,目光瞬间冷下来。
谢锦天见易杨如此,不禁有些心虚起来,一股脑道:“我和她说了,你并不是那样的人。她也看出你是被强迫的,樊逸舟总是纠缠你……”
“他没有纠缠我。”易杨放下筷子打断了谢锦天。
谢锦天一愣,呆呆看着易杨,而易杨却已端着餐盘站起来:“你治不好我的‘病’,我和樊逸舟的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如果你找我,是因为那天我吓到了学姐,影响了你们的关系,那我可以去澄清。”
说完这番话易杨便走了,留谢锦天坐在餐桌前,对着那一盘令他食之无味的饭菜发怔。
第30章 反转催眠
“怎样?这几天谢锦天有什么变化?”樊逸舟死皮赖脸地靠在易杨租屋的餐桌前,看着易杨在开放式的厨房里忙碌着。
“他都忘了。”易杨回忆起前天中午谢锦天在食堂里说的那番话,心酸又可笑,“他只记得我和他因为取向的事所产生的分歧。”
那一日,当易杨透过屏幕看着谢锦天从两本国史大纲里抽出那些满载着情愫的照片,给司仪打电话说要加在成长视频里时,只觉得入赘冰窖。
这就是谢锦天在见到他与樊逸舟“亲近”之后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所有物”被“玷污”,颜面扫地,因而要在自己的婚上拿着“战利品”炫耀一番?
夏雪亲手设计的请柬,静静躺在手边,那烫金的红色的外衣是浓烈的、炙热的、张扬的,就像他们即将在五月举行的那场婚礼。所有人都会祝福他们,而易杨将在那一日彻底地一无所有,然而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放下二十多年来无果的相思,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城市,去过他想要的生活。
可为什么谢锦天还要选择,在这一场婚礼上用这种方式来羞辱他的感情?他以为他不记得,以为他刺痛的只是樊逸舟?
易杨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谢锦天早就逾越了那一道底线。
“我可以找人篡改他的监控密码,消除录像。”易杨对一心想要讨好他的樊逸舟道,“我希望能在你的协助下,消除他关于催眠我的记忆。”
樊逸舟听到易杨的这个要求时,颇有些费解:“打算替他洗白?”
“不,我只是拿回属于我的东西。”
易杨希望谢锦天彻底忘了他对他的情深意切,这藏匿多年的无望的痴恋,并不是为了拿来给他肆意篡改和践踏的。易杨要的不只是那些照片,那些记忆,还有属于他的尊严。就算覆水难收,就算执迷不悟,他也宁可独自咀嚼这苦果。
有了樊逸舟的帮助,易杨要实行他的计划并不难。
他们绕开了小区的监控摄像头,从另一个边门进入。易杨按响了门铃,随后在谢锦天惊讶地打开门时,一闪身,果断而利落地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上。这是萧牧之前教过他的,强化训练了将近两周的时间,才能如此快准狠地一招致胜。
导师余潜说过,对付资深的催眠师,要用常规手段让他陷入到催眠状态是十分困难的,他会凭着职业的敏感性降低自身的易感性,故而易杨才会选择这般铤而走险的法子,好在一切顺利。
易杨扶住谢锦天瘫软的身子,樊逸舟架住谢锦天的另一边胳膊,两人半拖半抱地将人弄进了房间,安置在客厅的沙发上。
樊逸舟吁了口气,坐到沙发边,翻开谢锦天的眼皮查看他此时的状态。而易杨则瞥了眼监控摄像头,从包里取出之前萧牧问谢锦天借的书,塞回书架,随后走到酒柜前,拿回那两本夹着照片的国史大纲,放进背包里。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沙发边,拖了把椅子坐下,静静等待着。没过多久,本该清醒过来的谢锦天便在樊逸舟的引导下,进入了催眠状态。
易杨点了点头,示意樊逸舟把后面的工作交给他。倒不是他对自己学了并不久的技术有多自信,而只是他想亲手了解这一切。他要看看,在谢锦天即将被尘封的记忆里,究竟他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们在亲吻,我在楼下看着他们亲吻……我竟然被骗了那么多年……原来他和那个男人一样,一样不可原谅。”
“樊逸舟来找我合作,说易杨多年来喜欢的是我,是他让樊逸舟催眠了他,各取所需……这说法真是令人作呕……我答应了,我恨我那么多年都浑然未觉,我只想报复他,想让他为此付出代价。”
“我催眠了他,一切都很顺利,可我从没想过,他会对我产生那些肮脏的念头……他竟然是用那种目光注视着和他切磋的我,光是想到这一点就令我毛骨悚然,恨不得与他再无牵扯。”
“我故意让他陪着去准备求婚的事,想试探他的反应,他把红线给我的时候,那犹豫的神情让我肯定,他确实是喜欢我的,我并没有冤枉他。”
“第一次催眠很成功,我和他一起去全国赛的记忆已经彻底被替换了,只要我和樊逸舟配合得天衣无缝,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
“我直觉地厌恶那个程衍,他简直就是易杨的翻版,也难怪易杨会同情他……这是第一次易杨和我针锋相对,可他应该知道,我对同性恋的偏见是源于什么,他从前总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想起了童年关于猫的记忆,可那并没有什么打动我的地方,只是我似乎有些明白,易杨为什么会如此钟情于我,他不过是对我有所期待,而我绝不可能满足他。”
“我从没想到他会跟踪我,抹去那段记忆受到了强烈的阻抗,可我绝不会手下留情……为了以防万一,我催眠了他母亲,拿走了那套夹着照片的书。”
“事情就是那么巧合,他在看到我单人照的时候,似乎想起了什么……我先樊逸舟一步找到了他,抹去了他的记忆……他在哭了,问我为什么,那一瞬我有些心软,可当我看到樊逸舟赶来时,我又想起了我的初衷,我不能因为一时兴起就前功尽弃,我要彻底碾灭这段感情,让我们的关系回到从前的状态,这样对彼此都好。”
“听到他晕倒在河南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害怕他知道他的记忆被我们动过手脚……我在他好转以后,私底下催眠了,确认他什么都不记得,我才安心。”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知我去过他家的事,我瞒着樊逸舟又催眠了他一次,这一次我几乎能确定,是樊逸舟动的手脚,他一定是发现了易杨多少有所察觉,所以才想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当然,我不会让他如愿的……易杨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冲破那最后的屏障,我有把握让他的记忆永远沉睡下去,那样,从前的易杨就会回到我身边……”
谢锦天就这般,在易杨的引导下毫无忌讳地吐露着他的心声。易杨越听越心惊,越听越心寒。虽然他并不是没有揣度过谢锦天的心思,可当真从谢锦天口中听到这些“真心话”时,仍旧是万箭穿心的痛不欲生。
可他还是在樊逸舟担忧的眼神中,坚持到了最后。他静静看着谢锦天安静的睡颜,在心中轻声道别。随后便按着导师余潜教他的,一刀一刀切割着谢锦天的记忆,将那些零碎的画面抛入同一个墓穴,用深藏在潜意识里的恐惧埋葬他们。
“如果你试图想起这些片段,你就会……”然而说到此处,易杨却无法再继续。
他想起之前谢锦天设的那道记忆的警戒线对他所造成的无法弥补的伤害,想起那窒息的痛苦和对死亡的恐惧,他确实想过以牙还牙,可若真这么做了,他和谢锦天又有什么区别?
樊逸舟看出了易杨的犹豫,拍了拍易杨的手背,示意让他来完成最后的收尾。易杨最终还是妥协了,拿起他的背包,去走廊里等待。
走廊的灯灭了,易杨便仰着头看,这因着浑浊而仿佛延展了无数倍的漫无边际的黑暗,正是他多年以来心境的写照。没有一丝慰藉的光亮,可他还必须故步自封地等待着救赎。救赎他的,绝不会是谢锦天,而是可以消磨一切的时间的洪流。
好在,樊逸舟并没有让他等候太久。
开车回去的路上,樊逸舟忽然道:“是你让谢锦天怀疑我的是吗?”
易杨偏头看了樊逸舟一眼,并没有回答,可樊逸舟已经确信了这一点,他不禁自嘲一笑:“我早该知道,你有这样的能耐……刚才你催眠他的架势,就像演练过千百遍。”
易杨没有多少实践的机会,但他的确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尤其是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怀里的背包承载着他感情的尊严,失而复得的它,是那样的沉重,沉重得好似他再也无法将他武装在自己身上。这一切,终于如愿以偿地落下帷幕,可散场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扭转局面的喜悦。
第31章 惯性
“既然都以牙还牙了,为什么还闷闷不乐?”萧牧将热气腾腾的白巧克力往易杨跟前推了推。
从杯子里急不可耐地冒出的水汽,让易杨想到了催眠谢锦天之前脸上的滚烫,他从未如此紧张过,然而当真正开始实施催眠时,他的心却是木的、死的,就好似高考考前再如何焦虑忐忑,拿到卷子的刹便能完全沉浸在破解难题的游刃有余中,除了达到目的,什么都不想,丝毫感受不到情绪的波动,就好似一台训练有素的机器。那样按部就班、沉着冷静的自己,如今想起来竟有些后怕。那或许便是导师余潜说过的“冷眼旁观却又沉浸其中”的催眠师的潜质。
“报复并不能让我快乐。”易杨望向窗外帮母亲提着年货被裹成球的一蹦一跳的男孩,“只是暂时的心理平衡。”
“那你还打算走?”萧牧想起之前易杨说过的想去二线城市“养老”,他真希望那是一句玩笑话。
“嗯……下半年。”
明年五月是谢锦天的婚期,没猜错的话,易杨是想参加完婚礼再走?
萧牧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在与程衍经历了那些波折之后,他已经能体会到感情的磨人与沉重,只是他替易杨感到不值,为什么都决定离开了,还要迁就那样伤害过他的人。
两人就此沉默了一阵,萧牧才道出今日邀易杨前来的初衷:“找你,是想请你帮个忙。”
易杨收回视线,下意识地摸着披在椅背上的羽绒服的袖口。
“程衍不肯过年和我回去……我知道他是为我着想,可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不论他怎么想,我都想让他知道,我是认真要和他过一辈子的。”萧牧把玩着手机,脸有些红,“所以,我想办场婚礼。”
易杨猛地收紧了手指,将袖口都捏皱了。
“确切地说,是求婚,如果他答应的话……我想给他个惊喜……在年前。”
此时,易杨的心情是复杂的。在他看来,向来保守的程衍如此低调,除了为萧牧着想以外,可能还有对这段感情的不确定的因素,毕竟萧牧并不是天生取向如此,而经历过家人排斥的程衍比萧牧更清楚将来要面对什么。可恐怕程衍绝不会料到,骨子里有些传统,或者说古板的萧牧会有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
“师兄,恕我直言。”易杨斟酌了一番后道,“其实他有你这句话就够了。”
“我知道婚姻只是种形式,但还是想通给他个保证。”易杨这类似于泼冷水的话却并不能改变萧牧的决心,“我想办传统一些的,不要西方那种……他过年要回江苏,时间有点紧,所以才来找你。”
至此,易杨也无法再说出规劝的话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是艳羡的,甚至是嫉妒的。萧牧和程衍才相识多久?他和谢锦天又相识了多久?他不是没幻想过两情相悦、白头偕老,但当别人在跟前演绎他不敢奢望的情节时,仍旧免不了俗套的心酸与失落。
“我知道了。”
易杨松开了手,衣袖空荡荡地垂落下来。
“做什么?”
刚喂完猫的樊逸舟突然地出现在身后,将坐在电脑前的易杨吓了一跳,他的电脑屏幕还定格在婚庆酒店的搜索上。
樊逸舟表情未变,但撑在易杨椅背上的双手却骤然收紧。
易杨觉得他没有必要向樊逸舟解释什么,毕竟他对萧牧和程衍只是“有所耳闻”,可当一扭头瞥见樊逸舟握到关节发白的手时,仍是不忍道:“朋友结婚,要我帮着策划。”
“哦?什么朋友?”
“我师兄。”易杨避重就轻道,“他想要中式的婚礼,但我有些无从下手。”
“婚礼的风格关键不在于酒店。”松一口气的樊逸舟抱起被喂得圆滚滚的警长,绕到易杨身边坐下,用手机登录了聊天工具,将一个账号翻给他看,“我做婚庆的朋友,西式中式都擅长,你可以加他。”
易杨却只道了声谢,记下了那个账号,并没有立刻添加。樊逸舟理解易杨的顾虑,可仍是忍不住苦笑了一下。
“最近睡得还好?”樊逸舟转移话题道。
易杨应了声,伸手抚摸着警长那身黑亮的皮毛。脑中浮现的却是那日在食堂里不快的对话。他本不必那么咄咄逼人,毕竟那样的一反常态很可能会露出破绽,让多疑的谢锦天有所察觉,然而他一贯的定力,早在听到谢锦天在催眠状态下的那一番剖白时土崩瓦解。他没那么伟大,在被狠狠捅了一刀后还为对方辩解,将一切的根源归结为自己的“罪有应得”。他是恨的,那恨像一颗种子,攀爬着东躲西藏的深情疯长成否定一切、毁灭一切的冲动,稍一松懈,便潜伏在言语中暗箭伤人。
心不在焉地又应付了几句,就听樊逸舟道:“你的催眠是和谁学的?”
易杨一愣,他并不想让樊逸舟知道余潜的存在,这或许便是被伤害后条件反射地防备。
樊逸舟见易杨不答,唯有剖白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再相信我,但这只是出于对你的关心。毕竟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这番含沙射影的话,令向来敬重余潜的易杨禁不住反唇相讥道:“以己度人?”
于是又不欢而散。
樊逸舟走时不免有些懊恼,是他急于求成了,总想要将功补过,却因着那日益增长的焦躁与不安而原形毕露。但转念一想,如今还有谁能与他争?谢锦天已不足为患,最大的敌人无非是易杨对谢锦天的感情本身,而那早已是苟延残喘的手下败将。
易杨对于这样的结果也是感到无奈与苦闷,他与樊逸舟的关系兜兜转转却总绕不出去,或许结束远比纠缠要痛快些,可谁都无法踏出那一步,就好似遇到了鬼打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