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瑾道:“最好如此。”
萧澜点点头:“好。”
“那谷主快去歇着吧。”陶玉儿道,“我煮了些鸡汤,这就让厨房送过去。”
“有劳夫人。”叶瑾揉揉太阳穴, “那我先回去了。”
见他神情疲惫,阿六与岳大刀一道将人送回住处,看着吃完饭后方才离开。再回小院,却见萧澜还站在回廊中,看着那紧闭的雕花木窗。陆无名与陶玉儿站在树下,心里暗自叹气,也不知要如何上去劝。
繁星渐渐落满天幕,子夜风凉,岳大刀陪着陶玉儿回去休息,萧澜转身道:“前辈也回去吧,我在这里多待一夜,明日就回红莲大殿。”
“心里少装些事情。”陆无名叮嘱,“顶多不过一年罢了。”
萧澜点头:“我知道。”
“去西北也好,明玉一直想去,此番你正好替他多看看。”陆无名道,“若是累了,就回去睡一阵子,别明玉还没好,你又将自己熬出病来。”
萧澜答应一声,让阿六送陆无名回了住处,自己却没有进屋——即便叶瑾说过陆追明日才会醒,他也不敢冒险,依旧靠坐在回廊上,陪着屋中昏睡的心上人,任由瑟瑟秋风过耳边,一守就是一夜一晨。直到第二天中午叶瑾来了,方才转身离开,却也没有走远,就在远处的屋顶坐着,继续看那青灰色屋檐,掌心一朵红玉小花已经被摩挲到发烫,温度灼心。
叶瑾手指缓缓旋转一根银针,从陆追脑顶抽出,放在了一边的托盘里。其余人站在屋中,几乎连呼吸也屏住,岳大刀心里着急又不敢问,只能一直踮脚往床帐里看,想着公子怎么还不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片茫茫飞雪,棉被般覆盖在天地间,被日光反射出炫目的光来,照得人心空空落落。陆追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这里,于是脚下加快步伐,想要尽快穿过雪原,寻一点别的颜色,哪怕是光秃秃的漆黑山石,也好过这一片大白。
或许是走得有些急,他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慌忙中急急叫了一句,却忘了那是谁的名字,人也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后背渗出汗来。
“明玉。”陆无名急急坐在床边,“你怎么样?”
陆追眉头紧皱,像是还没从梦魇中回神,他想睁眼看看,却很快就发现似乎徒劳无功,四处都是黑的,那是和梦里截然相反的颜色。
“已经没事了。”陆无名拍拍他的手,“先别怕。”
耳边一片嘈杂,陆追将脸埋在膝盖里,许久才缓过神。传来的说话声有些熟悉,他却想不起那是谁,心里如同生出了千百只爪子,每一只都想探入记忆深处,将那声音的主人抓出来,却每一只都徒劳无功,最后只留下一片酥酥|麻麻的刺痒。
这滋味着实难受,他有些焦虑地往后退了退,全身不由打了个冷颤,又深深呼了口气,想缓解这难耐的不安。
“明玉?”陆无名示意众人噤声,自己继续道,“别怕,是爹在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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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摔坏了脑袋,大夫说可能会失忆。”陆无名看着他的脸色,又小心道,“想不起来不打紧,先冷静下来,别着急。”
“我……失忆了?”陆追抬手想揉眼睛,却被握住手腕。陆无名继续道:“不单单是失忆,眼睛也受了伤,大夫说过三五月才能恢复视力。”
陆追有些茫然,自己摔坏了脑袋,还成了一个瞎子,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张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人有些事如同细沙,明明漂浮在脑海里,可伸手想要捞的时候,掌心里却始终是空荡荡的。
烦躁与不安再度席卷心头,陆追本能地想要后退躲避,却又觉得身边围着的这些人像是对自己极为关心,便坐着没有动,只继续茫然地看着面前一片黑。
“没关系,以后慢慢就想起来了。”阿六在旁插嘴。
这声音一样有些熟悉,陆追试探:“你是?”
“我?”阿六赶紧道,“爹,我阿六啊,是你儿子。”
陆追:“……”
“哎呀!”岳大刀在他身上掐一把,什么儿子,你也不怕吓到公子。
“儿子?”陆追有些疑惑,涣散的目光投向陆无名的方向,像是在等他解释。
“阿六先前占山为王,你去剿匪时与他定下赌约,谁输谁当儿子。”陆无名道,“后来你赢了。”
阿六嘿嘿笑道:“爹。”
陆追也笑出声:“就这样?”
“就这样,对了,还有岳姑娘,她是我没过门的媳妇。”阿六又道。
“公子。”岳大刀上前,“等你眼睛好了就知道,阿六可比你壮多了,没有半分儿子的模样 。”
听她声音清脆娇俏,笑嘻嘻的,陆追原先纷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些,问道:“我为何会摔坏脑袋?”
“比武的时候不小心。”陆无名叹气,“也是做爹的不好,出手太重,居然将你打成这样。”
这个理由啊。陆追伸手揉了揉眉心,像是要从中找出一些记忆来。
……
陶玉儿跃上屋顶,坐在萧澜身侧:“明玉现在应该已经醒了。”
“娘亲不去看看吗?”萧澜问。
“晚些时候再去看。”陶玉儿道,“你独自一人守在此处,当娘的不陪你,还能指着旁人陪你不成。”
“我没事。”萧澜勉强一笑,“明玉醒了就好。”
“一年而已,眨眼就过去了。”陶玉儿道,“当真要去西北?”
“嗯。”萧澜道,“先前就与明玉说好了,他想让我去,我自己也想去。”且不说家国天下,至少也能让时间过得快些。
“你决定了就好。”陶玉儿道,“这几日你一直陪着明玉,我有件事没来得及说,冥月墓的宝藏再过十来天就该运完了,不过朝廷的大军暂时还不会撤走。”
“为何?”萧澜不解。
“叶谷主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陶玉儿道,“虽说搬空了金山银山,可主殿才进去一个,主墓室更是影子都没见着,陆无名存了私心,知道明玉喜欢那墓中藏着的历史,也想让他将来亲手打开墓室,就决定暂时封了冥月墓。”
“陆前辈担心江湖中人会来捣乱,所以就同叶谷主商议,留下了朝廷大军?”萧澜推测。
“这笔生意朝廷可不亏,莫说是驻扎一年,就算三年五年也划算。”陶玉儿道,“且不说搬出来的这些,那些仍旧藏在墓穴中的,将来也一样会送往国库,要我说即便陆家不要求,只怕皇上也会派人死守伏魂岭。”
萧澜点头:“这样也好。”
“所以你只管放宽心,一年后回来,同明玉一起去打开真正的冥月墓。”陶玉儿道,“到那时西北若还没打完,你再带着他回去,任他要打仗要吟诗要喝酒,天高地广信马由缰,才是真正的畅快。”
萧澜一笑:“多谢娘亲。”
“傻儿子。”陶玉儿握住他的手,叹道,“现在吃些苦也好,将来才好更甜些,懂吗?”
萧澜道:“嗯。”
他是当真不怕苦,只要喜欢的人自此能平安无忧,再苦也心甘。
又过了五天,陆追的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也适应了眼前一片漆黑,适应了脑中一片雪白。他每日早起早睡,有了太阳就坐在院中,吹风下雨就窝在被子里,听身边的人说从前的事,说朝暮崖,说山海居,说王城里踩断门槛的媒婆,说江湖里的诸多纷争,经常还没听够就到了深夜。
时间一到,是必须要睡的,否则就会有神医找上门,很凶,像是所有人都怕他。
“青面獠牙?”陆追偷偷摸摸问。
“什么呀,叶谷主可秀气可白净了。”岳大刀哭笑不得,替他盖好被子,“快睡。”
陆追答应一声,带着浓浓的疑惑入了眠。
萧澜每晚都会来窗前看他,被床帐隔着,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即便如此,只要一想到陆追的身体正在越来越好,他也一样是欣慰而又满足。
一个月后,叶瑾收拾行李准备回日月山庄。陆无名原本想带着陆追同往,在千叶城里买一处小宅子继续养病,也好离神医近些,陆追却有些不舍得阳枝城——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地方对自己来说,似乎应该很重要,即便想不起来,也固执不想离开。
“倒也无妨。”叶瑾道,“药方我都开好了,按着煎服便是,二当家喜欢哪里,就让他留在哪里吧。”
“也好。”陆无名道,“此番我父子二人,真是亏欠谷主良多。”
“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叶瑾道,“况且朝廷前些年先打东海,现如今南海也不安稳,亏得有这批金银入国库,莫说是我,就连皇上也该当面向陆家说一句谢。”
陆无名道:“待明玉恢复后,我再带着他亲自前往日月山庄,登门道谢。”
叶瑾点头:“那我一定备好佳酿,等着陆大侠与二当家。”
陆追半靠在树下软榻上,侧耳听落叶沙沙,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而后便有一只脚重重踏下,踩的枯叶粉碎。
陆追随手弹过去一粒松子:“捣乱。”
“什么捣乱?”阿六扶着他坐起来:“爹,该吃饭了。”
陆追问:“你在来的路上,可有见到什么人?”
“人?丫鬟仆役老妈子,都是人啊。”阿六将勺子塞进他手中。
“我是说,高手。”陆追道,“最近我总觉得像是有人在盯着这处小院。”
阿六顿了顿,道:“是啊,护院,新雇来的。”
“真是护院?”陆追疑惑,“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很不想被我发现,每回我夜半醒来,他就会立刻走远。”
“这里的护院都这样。”阿六喂他吃鸡腿。
“是吗?”陆追依旧不甚相信。
阿六答应一声,将话题岔到别处,硬是拉着陆追商议了半天,将来回朝暮崖办喜事时,绸缎是要挂满山,还是要将苍茫城的大街上也铺满红布。
陆追兴趣全无,打着呵欠道:“你娶个媳妇可当真铺张,朝暮崖家底子很雄厚?”
“厚厚厚。”阿六看着他吃完最后一口粥饭,又塞过来一杯水,漱口之后扶着在院中走了两圈消食,最后铺开被窝将人硬塞进去,开始雷打不动的午睡。
陆追觉得自己这无所事事的糜烂日子,与地主老财有一比。一旁阿六却提心吊胆,看着他睡着后,就撒丫子一路去了对面宅子,爬上屋顶道:“我爹像是发现你了?”
萧澜吃惊:“什么?”
“不是想起了你。”阿六赶紧解释,“就是觉察到总是有人盯着他,还问我是谁,我说是护院,勉强算是糊弄过去了。”
萧澜:“……”
“早就说了,明玉聪明机灵,武功又高,现如今看不见了,听觉只会更加敏锐。”陶玉儿道,“你不听,非要夜夜去陪着。”
萧澜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道:“我去王城吧。”
陶玉儿道:“想好了?”
“想好了。”萧澜道,“明玉正在一天比一天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看见,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也好。”陶玉儿道,“找些别的事情做,心事也能少些。”否则日日守在这屋顶,迟早守出事。
陆无名听说后,在傍晚专程拎着一坛酒前来找他,两人坐在凉亭中,大碗豪饮,喝了个酩酊尽兴。
杨清风早在一月前就先一步去了王城,而空空妙手沉迷于冥月墓的机关与暗道,待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不肯出来,连每一寸壁画都要摩挲许久,说是要替萧澜守着宝库,等他打完西北,再来拆这墓穴。陶玉儿则是留在了阳枝城里,一来照顾陆追,二来有岳大刀陪着,也不寂寞。
临行前,萧澜最后远远看了眼陆追,枯黄秋叶纷扬落下,树下的人一身白衣,眼前虽覆着轻纱,双手却依旧能在琴弦上抚触潺潺音律,那声音悠远而又壮阔,像是绵延不绝的大漠,湛蓝高爽的天穹。
秋风卷起黄沙,将视线笼上一层迷雾,刺得眼底酸涩。萧澜调转马头甩手扬鞭,如同离弦的利箭,穿过空旷的长街,巍峨的城门。骏马一路疾驰,身后的阳枝城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天边,只是那段琴音却久久不散,在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绕在耳边,绕在心间。
“那个护院走了吗?”陆追侧耳听了听,又问。
阿六道:“走了。”
陆追笑笑,没再说话,又重新弹出一段幽幽琴音,只是这回却不再高亢巍峨,而是灵秀清雅,绵绵软软的,像是江南三月飞柳,有嫩绿的叶,和漫天的絮。
越往北,天气就越冷,待到萧澜抵达王城时,两侧树木已是光秃秃的,小娃娃们也穿上了棉袄,捏着铜板守在小摊前,等着买烤红薯吃。
正值吃晚饭的时候,城里最好的酒楼,生意也是最好。山海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两侧挂着红灯笼,照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暖光来。
“这位客官。”见他站在门口,小二笑容满面道,“是要吃饭吗?”
萧澜点头:“有位置吗?”
“有有有。”小二从他手里牵过马,将人引到了二楼靠窗,“客人是外地来的吧?可要试试本店的招牌菜?”
“白果炖鸡,酸甜排骨,还有金沙山药。”萧澜道,“再炒个青菜,加些腊肠。”
听他点菜点得这般熟练,小二倒是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赶紧点头,抱着菜牌一路小跑,却没进厨房,而是一溜烟钻进了二楼雅座,“大当家,大当家!”
“怎么了?”赵越放下筷子。
“来了个客人,点的菜都是二当家喜欢吃的,一样不差。”小二问,“是不是熟客?”
温柳年闻言丢下烤鸭,扯过手巾一擦嘴,追问:“可是英俊潇洒身材高大,腰间挂着乌金铁鞭?”
小二赶紧点头。
赵越道:“萧澜来了?”
“也差不多该来了。”温柳年将袖子撸下来,也好显得斯文些。先前在听闻陆追的状况后,他与赵越原本打算去阳枝城接人,可杨清风却说萧澜不久后要来王城,便只好又留了下来,一来有个照应,二来也方便带他去见皇上,等了这么久,可算是将人等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3=!
☆、第165章 杀破狼
陆公子不能轻易动凡心
热气腾腾的饭菜很快就送了上来, 不过上菜的却不是小二,而是一位斯文书生。温柳年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笑眯眯道:“这位少侠, 可是打南面来的?”
“阁下是温大人吧。”萧澜猜出他的身份,点头,“我姓萧。”
“原来当真是萧少侠。”温柳年喜出望外, 又道, “自打杨老将军回王城, 我与阿越就一直在盼着萧少侠,今日可算是将人盼来了。”
“师父去西北了吗?”萧澜问。
“大半月前就出发了。”温柳年道, “皇上很是器重杨老将军。”
“陆追怎么样了?”赵越替他斟了一盏酒,“前些天叶谷主已快马加鞭派人送来一封书信,将情况大致说了一遍, 现在呢?”
“没什么大事, 只消再静养个一年半载。”萧澜道,“至于记忆能不能恢复, 暂时还说不准。”
“只要人没事就好。”温柳年诚心道, “冥月墓一事,真是辛苦你与二当家了。”
“是,只要人没事就好。”萧澜笑笑,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待到饭毕, 丞相府的下人已经收拾好了一处小院,清静幽雅白墙黑瓦,窗前光秃秃的树枝上挑着几片残叶, 透出几分清冷来。温柳年推开院门,对萧澜道:“这是二当家先前的住处,不过他一年有大半时间都待在山海居,极少回来,萧少侠就暂且先住在此处吧。”
萧澜点头:“多谢大人。”
“一家人,何来这么多谢字。”温柳年笑道,“这一路应该也累了,萧少侠先好好休息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萧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方才掩上小院门,回身看着墙角的枯树,屋檐下的木铃,想着陆追当初是如何在这里生活的,眼神也一点一点变得温柔起来。进屋后,前厅桌上摆着白瓷茶具,杯壁上细细描绘出几支青竹,旁边龙飞凤舞写了“宜烟宜雨又宜风,拂水藏村复间松”,诗是前人的,字却是陆追的,萧澜用手指细细摩挲许久,方才轻轻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