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嘴角噙着一抹冷笑,不单血腥味浓郁,眼神更是阴鸷如鬼。
“我也想尝尝,坐上长安龙庭的滋味,看那个位置到底有何诱人,引得这些人一个两个,都跟见了肥肉的秃鹰似的,不管不顾也要扑上去。”
……
就在伏念说完这话的半个月后,突厥大军离开已经劫掠一空的代州,继续南下,直扑晋州。
而在那之前,朝廷已经收缩战线,将北都与潞州的兵力悉数集中到了晋州,与陈巍带去的五万兵马,以及朝廷另外调去的五万禁军一道,统共十二万兵马,与四十万突厥铁骑决一死战。
与此同时,凉国萧豫趁甘州空虚之际,大举发兵进攻甘州。
消息传至灵州,众人震愕莫名,既为突厥铁骑的行动力,亦为萧豫的趁火打劫而震惊。
正在校场阅兵的贺融闻讯匆匆赶回都督府,在面对真定公主、薛潭、余丰,乃至桑林等人焦虑震惊担忧各自不一的神色,内心只浮现起四个字。
长安完了。
朝中许多人都冀望陈巍的名将之威,认为陈巍无所不能,哪怕以少胜多,也能克敌制胜。
兵家史书上不是没有过以少胜多的战役,可那也需要天时地利人和,陈巍那十二万兵力看着不少,实则东拼西凑而成,真正能派上用场的,也许只有他从甘州带去的那五万兵力,面对四十万突厥铁骑,胜算何来?
论知兵,贺融自问不如贺湛,但他几番出入战场,目前也镇守边城,旁的不说,兵书读了不少,操演也参与不少,横看竖看,陈巍都没有必胜的把握。
陈巍心中未必不明白这一点,只是皇命难违,而且举朝上下,如今能与突厥人一战的,舍他之外,未必无人,可却没有人能像陈巍这样,令人安心,怕是连嘉祐帝本人,都对陈巍抱以十二万分的期望。
陈巍身上的重担与压力可想而知。
他这一去,只怕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
只身赴国难,一死报君王。
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
贺融与陈巍素昧平生,可却不妨碍他能察知对方的心路,一心打仗的武将,对敌我强弱形势了如指掌,明知前方就是悬崖,却还不能不一步步走过去,纵身跃下。
局势到了这等田地,就算贺融在朝堂,也无法阻止陈巍去迎战突厥人。
只是内心难免苍凉,有些兔死狐悲的慨叹。
一旦陈巍抵挡不住突厥人的攻势,长安陷落只是迟早的事情。
贺融沉沉坐着,思绪纷乱,不发一言,任由薛潭等人商议对策。
薛潭就道:“为今之计,我们有上中下三策。上策,无过于固守灵州,保存实力,眼下萧豫打甘州,突厥打晋州,一时半会谁也顾不上灵州。甘州现在能守住的可能性很小,但也正好能消耗萧豫的兵力,等他打完甘州南下时,我们再行阻击,那样更有把握歼灭萧豫。”
灵州现在虽然日夜练兵,不敢懈怠,但自家人知自家事,眼下突厥与萧豫分两路进军,朝中又屡屡决策失误,众人实在不敢将筹码悉数押在朝廷的诏令上。
其实真定公主也赞同薛潭的意见,但她看了贺融一眼,还是问道:“那中策和下策呢?”
薛潭道:“中策便是我方才说的,增援甘州,与甘州共同躯敌,但萧豫自先帝在位时竖起反旗,韬光养晦十数年,实力不容小觑,这注定会是一场苦战……”
贺融忽然道:“我要去长安。”
薛潭面不改色:“这就是我说的下策了,陈巍此仗胜算不大,长安眼看就要暴露在突厥人眼皮底下,但就算您带人驰援,长安未必就能守住,恰恰相反,会将我们苦心经营的这些兵力全都搭进去。”
贺融闭了闭眼:“我知道,但陛下还在长安,而且长安一失,天下必乱,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突厥的铁蹄杀入长安,肆无忌惮。”
真定公主沉声道:“三郎,鱼深说得有理,现在不是救不救,而是救不救得了的问题!难道你忍心看着桑林、林淼,还有那些士兵陪你去送死吗!”
贺融握紧了拳头,深深吸一口气:“你们不必去,留在这里,我带五万兵马去驰援陈巍,如果赶不及,就直奔京城,长安还有禁军,总不至于还未开打就撤退,我从后面伏击,并非全无胜算。”
真定公主看着他的眼神带上了一丝怜悯,她叹息一声。
“三郎,我知你内心重情,不愿将你的父兄置于险地,想要全力营救他们,可你想过没有,如果朝中没有人给突厥人和萧豫通风报信,他们的行军速度又怎会如此之快?说不定对方早就撺掇陛下迁都移驾,你我都知道,陈巍不过是挡在突厥人面前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你过去之后扑了个空,就会被突厥人吞吃入腹。没有你,我们现在努力经营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贺融淡淡道:“岭南有五郎,有他在,这个天下的气数就不算尽了,如果我两个月之内未归,而灵州又守不住,你们带着百姓往南撤退,先去蜀中,再设法与五郎联系上,总归有出路的。”
他起身,竟是无视众人的意见,不肯再听下去,径自便往外头走去。
一边走,一边吩咐林淼:“你现在与我去北城军营,清点兵马,我要……”
话音未落,却听旁边真定公主一声惊呼,他尚未来得及回头,就觉后颈一痛,视线全黑,人事不省。
桑林接下他软倒的身躯,将其揽入怀中,不知所措看向薛潭。
方才他正是接收到薛潭的暗示,才会直接出手劈晕贺融的。
薛潭的目光掠过贺融眼下青黑,心头怜惜顿起。
他知道贺融这些天一直没睡好,夜里殚精竭虑,举灯察看地形战况,写战情分析,写奏疏劝谏,无非都是想着如何击退突厥人,为中原化险为夷。但这个朝廷,从内而外,人心不齐,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早已颓势可见。最起码,不用猛药,是不可能力挽狂澜的。
薛潭自打效忠贺融起,就全心全意为他谋划,眼下情势,既是危难,也是机遇,薛潭理解他内心的矛盾痛苦,却怎么也不能坐视对方身犯险境,去赴一个生死未卜的局面。
这与当年贺融远赴西突厥不一样,那时的贺融只代表他自己,赢则平步青云,输,也不过是没了性命。
但现在,贺融身后站着无数对他饱含期许厚望的人。
为了这些人,也为了天下……
“就由我来当这个恶人吧。”薛潭道。
相对桑林的一脸懵懂,真定公主显然已经明白薛潭的用意,她叹了口气,让桑林将贺融抱回房间歇息。
“难为你了。如果他醒来之后怪罪于你,我与你一起担着。”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信息量比较多,不知道萌宝们能看明白咩?
第142章
贺融一人一马, 在官道上疾驰。
官道两旁,杂草丛生,山水渺渺,往常棱角分明的山势, 竟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令人无法看个清楚。
贺融没有余暇旁顾,他的眼睛直直望向前方,风尘迎面而来,卷起袍袖衣角, 也带起一抹焦躁不安的颜色。
远远的, 长安赫然入目, 城池巍峨,城墙高耸,坚固不可摧。
往常这个时候, 城门处早已喧嚣热闹, 士兵检查过往行人车辆,百姓们挑着担赶着车马排成长队, 城楼上士兵巡视, 秩序井然。
这是天下帝都的风范,也是自古长安的气派。
但, 没有人。
城门空荡荡,城楼空荡荡,甚至穿过城门,从朱雀大街直入宫城的一路上, 他也没有看见半个人。
是突厥人已经破城而入,将一座城都屠戮殆尽了?
即使早有预料,贺融的心却仍旧一点点往下沉,沉到无底深渊,再也看不见窥不见半点光芒。
偌大城市,竟只有他座下的沓沓马蹄声在回响。
自己,还是来迟了?
贺融不管不顾,依旧纵着马往前疾奔,他甚至无法将注意力分给旁边街道四散腐败的蔬果,分给门户洞开,一片狼藉的百姓家。
宫城内,血污遍地,犹未干涸,所有猩红汇聚在一起,竟蜿蜒成一条细细的溪流,一直流到贺融脚下。
贺融下马低头,循着血迹一路朝前走,穿过一道道宫门,来到他所熟悉的紫宸殿前。
白玉台阶上,背对着他,伫立一人。
贺融心头一跳,嘴巴已快于大脑反应喊出声:“父亲!”
一面喊,一面迈着并不利索的腿往上走。
他没有带竹杖来,对常人而言不算什么的台阶,他竟走得磕磕碰碰,还不小心摔了一跤,手掌蹭出一片鲜红。
贺融依旧爬上了台阶,走向熟悉的身影。
“父亲!”
那人终于听见了,慢慢转过身来。
胸口插着一把长剑,血正从伤口汩汩流出,伤痕满脸,神情狰狞,双目死死盯住他,憾恨无限。
贺融这才发现,自己从进宫城时看见的那些血,竟都是来自眼前这人身上。
对方的脸既像父亲,又像大哥,还有几分二哥的影子,几张面孔重叠在一起,令贺融受到的冲击感更强。
“为什么不来救?”
他听见父亲如此质问。
“三郎,你想等我们死了,前头无人,好谋朝篡位?”
他听见大哥如此质问。
“三郎,你见死不救,这等凉薄之人,不配帝位,你将众叛亲离,不单是父亲,我,五郎,还有你身边的那些人,他们都不会原谅你,不会效忠你。”
对方朝贺融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居然伸手将自己心口的长剑一寸一寸,慢慢拔出。
“帝位于你而言,不过镜花水月,痴心妄想!”
贺融只觉自己浑身上下,被一盆冰水当头浇灌,霎时冷意侵入骨髓脏腑,冷得他心口闷痛。
然后,他就醒了。
头还很沉,入目是层层水色纱幔,让他意识到自己躺在床上。
这些年在外奔波的经历,早让他能在最短时间内调动身体里最警惕的那根弦,所以哪怕神智依旧有些混沌,他还是强撑着动了动手指,想要下床。
“殿下醒了!”
他听见侍女惊呼一声,随即跑远,不知过了多久,又有幢幢人影入内,直接将床帐掀开。
视线蓦地一清。
还是在灵州都督府内,还是眼前熟悉的人,薛潭等人担忧?3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还是真定公主道:“那天桑林把你打晕之后,我又给你放了点安神的药,想让你睡得好些,谁知你反倒发起烧来,整整昏睡了三日,大夫说这是因为你体内本就有热症病根,正好急火攻心,激发出来。”
贺融点点头,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惫懒疲色。
薛潭撩起下袍,跪了下来。
“是我授意桑林将殿下打晕的,还请殿下治罪。”
贺融闭了闭眼,疲倦道:“不怪你,你说得对,灵州能有今日,离不开你们每一个人的功劳,我不能枉顾你们的意愿,轻易将你们带入险地。你们信我,我更应该为你们着想。”
他这样一说,薛潭反是不忍,想了想,下定决心:“殿下,不如由我与林淼带兵,去驰援晋州,届时可前后夹击,胜算更大。”
贺融摇首:“前后夹击也有讲究,陈巍之兵溃散,你带去的人又少,对四十万突厥人而言,无异羊入狼群,他们有多少就能吞多少。”
薛潭没想到贺融昏睡三日,醒来就彻底想通了,不由微怔。
真定公主道:“我们不是想阻止你去救人,而是去了也无用,陈巍那边颓势难挽,如果我们去救长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豫破了甘州之后,肯定会直入中原,杀到我们后方,我们就会变成那只螳螂了。我知道,你外冷内热,放不下家人兄弟,不愿他们落入突厥人之手。但眼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如果长安那边能及时退兵,你与他们,将来未必没有相见之日。”
薛潭跪在他面前,殷殷相望,面色恳切。
“殿下,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自作主张了。”
他知道自己让桑林劈的那一下,劈在贺融颈子上,却伤在对方心上。
但他们之间,一路走来,默契无间,以后也不该生出罅隙,所以得趁早将话说明白。
“我没怪你。”贺融伸手将他扶起,“再聪明的人也有做糊涂事的时候,我只是……情分与责任,两难兼顾。”
薛潭苦笑:“我明白,我的父亲继母,和弟弟他们,也还在长安,虽说彼此从前有些嫌隙,可至亲血缘,我又如何能说不管就不管?不过是轻重取舍罢了,世事从来难两全。”
“所以,”贺融看着他,眼里有了笑意,“不管我做什么决定,你都不会拦着我了?”
薛潭摸摸鼻子:“打晕您一回,我就担惊受怕好几天,可不敢再来一回了,桑林到现在还没原谅我呢,估计得十盘炸虫子才能哄回来了。哪怕您真想回援长安,我也只有舍命陪君子的份了。”
“不去长安。”初时的混沌疲倦逐渐消失,清明与冷静又重新回到贺融眼睛里。
薛潭与真定公主看在眼里,心也跟着慢慢定下来。
这才是他们所认识的安王。
“去甘州。”
……
此刻的甘州张掖,红霞尽染了半片天空,让人心中升起血一般的不祥预兆。
嬴子瑜无暇去看天色,他看的是城下。
喊杀震天,兵刃相接,死伤无数。
张掖城被围困数日,早已耗尽粮仓,官府不得不向百姓借粮,但百姓们也要吃饭,这些粮食又能撑得了多久,萧豫故意围而不攻,就是等着他们人心涣散之际,再以最小的代价攻下张掖。
张掖一破,甘州自然也就再无屏障可言。
而甘州被拿下,等于整个河西也敞开衣裳,赤、裸裸暴露在敌人面前。
“不好了,嬴将军!”
甘州刺史陶暄撞撞跌跌跑上城楼,竟是亲自来报信。
“敌军绕过城北,往城南而去,现在正在攻打定边门!那边官兵太少,我怕守不住!”
屋漏偏逢连夜雨!
嬴子瑜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脸,心想怎么就不下雨呢,要是下大雨,攻势必然缓下来,他们就还能再撑几日。
可撑过几日之后,又能如何?
“城内拢共就五万兵马,悉数押在在北城门这里!”嬴子瑜烦躁异常,“要么你叫上些年轻力壮的男丁去顶一阵,只要熬过白天,等到夜晚,他们自然……”
话音未落,耳边已响起轰然巨响。
嬴子瑜与陶暄对视一眼,齐齐色变。
“将军,对方用冲车将城门破了一个口子,城门恐怕很快会失守!”士兵气喘吁吁跑过来喊道。
嬴子瑜毫不犹豫下命令:“死守到底!周庆,你带一千人跟陶刺史去定边门,那个城门防守薄弱,务必不能让贼人从那里突破,否则就麻烦了!”
对方领命而去,陶暄跟在后面深一步浅一步,看着腿脚都受伤了。
也是,一个文官,何曾经历过这种阵仗?
嬴子瑜来不及叹息一声,转而又投入更激烈的战斗之中,他身披盔甲,亲自上阵,杀了好一拨敌人,士兵们原本稍稍低落的士气因此而重新提振起来,看似又能与对方杀了个平手。
但嬴子瑜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对方足有三辆冲车,不知南城门那边是否还有,敌方人数又多,城门被破只是迟早的事。
城下的士兵虽然穿着同样的甲胄,从前可能也是本朝士兵,但现在他们已经改换门庭,为一个乱臣贼子效忠。
想起萧豫,嬴子瑜就气不打一处来:朝廷待你不薄,你就这么回报朝廷的?退一万步说,就算心里没有朝廷,总该有百姓吧?突厥人冲着晋州而去,你笃定朝廷无暇顾及这边,就来趁火打劫,跟突厥人勾结在一块儿,能是什么好鸟!
“萧豫在哪里!”他反手一刀,将一名爬上城楼的凉国士兵击倒,特地留着对方一口气,将人抓起来质问。
“没、陛下没来!”那士兵吓得魂飞魄散。
“那领兵的是谁!”嬴子瑜咆哮。
“是三殿下!”
嬴子瑜听说过,萧豫膝下有三子,这三殿下萧重是他早年袍泽之子,被萧豫认为义子,据说带兵打仗很有一手,当年萧豫攻打灵州,打得秦国公裴舞阳没了一条命,其中也有那萧重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