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勤知道沈慈是话中有话,他只觉得好笑,他十六岁远走,空着口袋和肚子踏出家门的那一刻,他就再也没惦记过老爷子的东西。这些年,顾祁把家里的生意把控的滴水不漏,他又何尝贪图过什么,如今这个时候,更何必提这个。
于是,只对沈慈点了下头,端着托盘走了。
顾振云喘着气立刻从床上起来,身后是沈慈的高跟鞋细碎急促的声音,“老爷子,您慢点。”
顾振云指着顾勤后背,“到哪去?”
顾勤转过身,“有顾祥顾祁照顾您,顾祯也长大了,能帮到沈姨了。”
老爷子立起了眉毛,“我问你到哪去?”
顾勤道,“回家。”
“你家就在这里,回什么家!”老爷子蹭地一下就从床上弹起来了,倒把沈慈吓了一跳,
顾勤特别理所当然地道,“淮下路有房子。”
淮下路是老城区,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顾老爷子不怀疑顾勤挣了点钱,但是,那里的房子却不是有钱就买得了的。于是,老爷子一声冷哼,“你有房子,还是王致有房子?”
顾勤懒得纠结这种问题,“师兄的房子空着,我过去住很方便。”
顾老爷子冷笑,“师兄?你拿他当哥哥敬着,我没话说,毕竟你小时候跟他玩过。不过,他终究是个外人。”
顾勤不欲争吵,没接话茬。
老爷子放缓了语气,“既然回来了,就在家里住着。你如今也大了,也该回来了。”顾老爷子心里还是惦记大儿子的,他们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家业,一句长子嫡孙,就什么都抵得过了。
顾勤笑了下,“您先休息。”
听了顾老爷子的话,顾祥脸上立刻就有些不对,沈慈想说什么,却被顾祁截住了话头,“哥,咱爸说得是。您这么多年没回来,父亲和母亲都很惦记您呢。家里早都备好了房间,母亲花了很多心思布置的,您就住下吧,也好叫老爷子放心。”
顾勤冷笑,家,哪家的儿子回家还要提前备好房间的,有这样的家吗。于是只是道,“有劳费心。”说完转身就走。
沈慈向前迈了一步,看似是从托盘里替顾老爷子拿毛巾,实际是拦住了顾勤的路,顾勤与她目光相交,“多谢沈姨。”
还穿着西装的顾祥立马急了,“爸,您看他什么意思。我母亲也是明媒正娶的。”
顾老爷子心里虽不舒服,但一家之主的霸气还在,“什么他,他是谁?”
顾祥顾祈两兄弟,哥哥比较愚鲁,弟弟却很精明,顾祁立刻就拦住话头,“爸别生气,二哥就是个直脾气。”说着又看顾祥,“二哥,大哥心里惦记着前面母亲也是难免的。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大哥肯回来,就是给我们兄弟面子了。父亲面前,咱们是做弟弟的,不要和大哥争锋。”说着就看顾勤,“大哥,您大人不记小人过。今天,就看在是二哥好日子的份上在家里住一宿。父亲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要他当着儿女的面求您吗?”
顾勤从小就吃顾祁的亏,知道他挖坑,但如今他不再是必要辩出个四五六的八岁,他不用求着老爷子,自然也懒得戳穿什么,于是,甩掉了顾祁拖住他手臂的手,“多谢好意。不过,这是你的家,不是我的。今天,是你哥哥的好日子,不打扰你们一家团聚。”嘴上的官司他打够了,从他五岁沈慈进门那一天起,他就没赢过。索性,现在即使不赢也不用怕什么。他将托盘顺势递在了顾祁手里,干净利落地走了。
顾振云勃然大怒,“反了反了,给我拉住他!”
顾勤回头,望着老爷子涨红的脸,只说了一句话,“我十几岁身无分文踏出这个家门的时候,您拉过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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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大家久等了。
二十四章 酒干倘卖无(4)
顾勤回头,望着老爷子涨红的脸,只说了一句话,“我十几岁身无分文踏出这个家门的时候,您拉过我吗?”
“你,你!”顾老爷子梗住脖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勤停住了脚步,有一瞬间得难受,为他日渐衰迈的父亲,他其实也明白,人上了年纪,想要的无非只是团圆而已。可惜,这样的愿望,即使他可能,别人也不可能了,“爸,这世上,没有四角俱全的事。我走了,您自己保重。
还没迈出两步,突然听到沈慈尖细的声音,“老爷子!老爷子你!唉呀!这也太不懂事了!”
顾勤听到沈慈尖叫,三步并作两步的回去,就看到老爷子一口气梗在喉咙里,脸色苍白,顾勤连忙伸手替老爷子抚着胸膛顺气,老爷子气息喘匀了,一把推开他,“不要你管!”
这一下推得很猛,但到底人上了年纪,势头不是很急,顾勤只一个趔趄,不小心撞倒了在身后的沈慈。沈慈哎呦一声,倒在地上。
顾祥连忙上前去扶,瞪大了眼睛看盯着顾勤的背影,就要骂出来。
顾祁截住哥哥的话头,立刻道,“二哥别在意,大哥也是着紧父亲,不是故意的。”
沈慈被两个儿子扶起来,轻轻扶着腿侧,“哎呦,没事儿。”
顾祯站在最后面,声音小小的,“妈。”
顾勤转过头,微微欠身,“抱歉,沈姨,您突然站在我身后,我没注意。”
顾祥叫道,“你什么意思!”
老爷子狠狠瞪了顾祥一眼,然后看顾勤,“这么大的人了,还毛手毛脚的。”说着又看沈慈,“既然摔了,就叫阿祯陪你回房歇着。”
沈慈强笑道,“没什么的。”却还是叫了顾祯扶他回去。
顾勤望着老爷子,“爸——”
顾老爷子看沈慈和几个儿女走远了道,“我知道你怨恨我娶了你小妈。可是,我已经娶进了门了,顾祥他们也不小了,你还要怎么样呢。一家人团团圆圆、高高兴兴地不好吗?纵然你小妈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你就不能看在你爸的份儿上,能过去就过去嘛。实在不行,我让阿祥他们几个给你赔罪。”
顾勤知道,依老爷子封建大家长的个性,能这么说,已是向他道了软了,只是,有些事,不是父亲想的那样,在他眼里,他和他们都是儿子,可是,在他们眼里,他却是个占着位置的抢夺者,虽然,用世俗的眼光看,那个抢夺者是他们,“您言重了。您也说了,她是继母。我是做小辈的,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
顾振云看他,“你还是恨我。恨我没为你亲娘守着。”
顾勤轻笑,“您中意温柔和顺的女人,对母亲,原就不过尔尔。小时候虽不懂,可现在长大了,做儿子的也明白。”
顾老爷子瞪起了眼睛,“你明白个屁!我跟阿园虽不如和小慈这般伉俪情深,但我哪一点对不起她对不起唐家。她自进了门,就是顾家的当家主母,哪怕后来续了沈慈进来,我也是为她守足一年的。礼法规矩,我哪一条不是妥妥当当,就是唐家,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顾勤看着老爷子拼命数说自己对母亲毫无亏欠,不知道为什么,竟有一股无名之气堵在肺里面,仿似父亲全部的剖白都只让他觉得可笑,“发妻过世一年就续弦,宗法律法都说不出您什么来。您愿意娶就娶,没什么大不了。我呢?我妈走的那年,我才五岁。五岁的孩子知道什么,我只知道,我妈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我只知道,顾祥顾祁都有娘,我没有娘了。您说这是我的家,可是我告诉您,自从她进门,我就是个外人。我在自己家里活着,却像是寄人篱下。一杯水,一口饭,吃苹果还是吃香蕉都要看人脸色。您过过这种日子吗?您知道,不想被人喂饭,不想被人抱,不想叫别的女人母亲是什么滋味吗?”顾勤抬起头,“您知道刚刚挨了鞭子,就要背着耽美文库去上学,肩带压在伤口上是什么滋味吗?您知道,哭都不愿意哭出来又是什么滋味吗?”
顾老爷子看着顾勤的眼睛,“那些都过去了。你是个男人,就不能让它过去吗。”
顾勤道,“当然可以。所以,顾祥订婚我回来了。我还是可以和她打招呼,还是可以和她道歉,哪怕我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她就摔倒。”
老爷子沉下脸,“我知道,你小妈后来是糊涂些。可她刚过门的时候,未必是对你不好的。”
顾勤沉默。
顾振云感叹道,“她是个可怜人。当初,甚至为了你,愿意把顾祥给打掉。要不是我发现的早,老二可能就生不下来了。所以,老二脑子慢,不争气,我也不愿意怪他。当年那一碗药下去,谁也不敢说她不是真心。她也是当人母亲的,那时候还是个孩子,不能说全不是真心。顾秦,人要知道感恩,你小时候不懂事做了多少事,她都忍了。她难道不是想一心一意跟我过日子?你长大了,学着大度一点,她到底是你小妈,是我明媒正娶的女人,哪怕是继室,你做人儿子,就把那些怨气收一收吧。”
顾勤看着父亲,“我早都没有怨,但要说感激,我敬她为您生儿育女,打理家务。其他的,她和我,谁都不必说。”
顾振云死死盯着儿子,“顾秦,人心是偏的,可道义要摆正。你过不了自己心里的坎,觉得她占了你妈的位置。可是你要知道,你小妈也是好人家的姑娘。难道,让我像王老二那样始乱终弃就是对你好了?那康家的姑娘,难道就不是人?”
顾秦原本已经不想争辩什么,在父亲眼里,他是儿子,可继母也是父亲儿子的妈,此刻听到老爷子说起康君,却突然忍耐不住,“您不必说了。我不知道康君要是进了门,会不会今天的顾勤就是以后的王钺息。但论起做父亲,这世上,谁也不必去比我师兄。比,也比不起。”
顾老爷子已经被压下去的火突然蹿起来一丈多高,抓起床上的枕头突然就扔出去,“畜生!你给我滚!我只当,没有生过你这个儿子!”
顾勤将枕头捡起来放在床上,“您不高兴,大可以再拿鞭子抽我。反正我不是七八岁,挨得厉害了,也就知道跑了,大可不必担心再打死了我。”
顾老爷子就一句话,“滚!”
顾勤走出房门,转去佣人房里叫芳姐,“我回去了,麻烦您照看着点父亲。有事,叫小姐帮忙。”
“是。大少爷您慢走。”芳姐连忙答应。
顾勤深深向后一仰脖子走出了家门,突然狠狠掐住了自己掌心,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其实真的,不想再惹老爷子伤心。
开车回淮下路去,打开门,竟觉得有熟悉的气息。
向里一走,便听到电视的声音,看着那双穿着蓝色袜子的脚在茶几上轻轻晃着,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师兄,您怎么来了?”
王致把整个身子舒服地窝在沙发里漫不经心地换着台,特别举重若轻地答,“买年货。”
顾勤呆呆地站在不远处的地方。
王致招招手,“过来。让我看看是不是又和老爷子吵架了。跪这儿掌嘴。”
顾勤知道师兄才不是真要罚他,笑嘻嘻地跑过来,蹭着师兄小腿,“师兄吃饭了吗?我给您下碗面去。”
王致狠狠抽了他一记脖溜儿,“你还没呢吧。锅里给你剩了米饭了,案板上呢,自己热。”
二十四章 酒干倘卖无(5)
顾勤吃过了饭,坐在师兄旁边,放低了声音道,“师兄怎么会突然过来的。”
王致关了电视,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
顾勤知道师兄有话说,立刻站了起来,垂手立着,俯首帖耳的样子特别听话。
王致轻轻拍了拍沙发,“坐。”
顾勤轻轻坐下来,特别乖,就差把手放在膝盖上。
王致端起茶来轻轻抿了一口,顾勤连忙起身去茶船那边,“乌龙茶不能盛太久的,我重新去泡。”
王致抬起眼,瞟了他一下。
顾勤重又坐下了。
王致悠悠道,“我看你是想挨揍了。”
“没有。”顾勤小小声。但是,他是真的很怕师兄和他聊父亲的事。
王致特别利落,“我这次来,其实也是要帮你父亲做个见证。。”
顾勤咬着唇。
王致看他,“老爷子打算趁着顾祥订婚,本家长辈都在,请了律师,把遗产做个交割。”
顾勤一愣。
王致没有理会他陡然发白的神色,接着道,“你家老爷子你也知道,不愿让外人看了笑话。不过,我不请自来了,他也只好认下。”王致说着就很认真地看顾勤,“都是做人老子的,我知道老爷子还是疼你的。”
顾勤被师兄的目光看得心里直打鼓,将头埋得低低的,“我知道。老爷子一向想自己的儿女都好。”
王致看他,“那你自己是个什么章程?”
顾勤不说话。
王致蹙起了眉。
顾勤尽管一直不敢看师兄脸色,却还是感觉到了他的不快,乖乖起来跪了,不说话。
王致训他,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也多大的人了,王钺息都不这么闹脾气。在老爷子面前,要有我这里一半乖,能吃那么大亏吗?”
“那不一样。”顾勤回嘴道。
王致狠狠道,“当然不一样。因为他是你亲爹!我难道没打过你,没骂过你,脾气上来的时候,没冤枉过你?你不是最不受气的吗?”
顾勤道,“师兄打了就打了。”
王致看他,“那我疼王钺息还比疼你多呢,你心里就没个别扭?”
顾勤道,“那怎么会。王钺息多大。”
王致用特别锐利的眼神扫得顾勤一个哆嗦,“也就是你现在大了,要不然,非抽死你不可。小顾,亲爹就是亲爹,师兄对你再好,也比不上你亲爹。你心里不会和王钺息比,但怎么能不计较顾祥和顾祁。你怪老爷子,是因为什么,你比我清楚。”
顾勤不说话。
王致道,“好了,别可怜巴巴地跪着了。我不管你今天怎样,明天乖乖回去,好好和老爷子认个错。无论他说了什么了,总是你父亲。难道,王钺息和我顶了嘴,你还要和我算是我错他错不成。”
顾勤还是跪着。
王致轻轻一哼,“嗯?”
顾勤咬住嘴唇,“知道了。”
王致长舒了口气,“这就是了。我听老爷子的意思,是要你回顾家——”
“我不回去!”顾勤道。
王致扬起手,一巴掌,手背停在他脸颊那里,“还真成了孩子了。”
顾勤侧过脸,“我插师兄的话了,我不对。”
王致收回了手,没打他,“自己有点数吧。跑了多远,该你的,总是跑不掉,无论你想不想要。小顾,顾家给你的,不只是产业,还有责任。钱可以不要,可有些事,不能换人。”
顾勤声音很低,“师兄也是这个意思吗?”
王致突然笑了,“我?我要你自己想。你觉得该接,就接着。不该接,师兄不是说了吗?王家的,我做不了主,可我自己赚的,你和王钺息一样分。”
二十五章 家和万事兴(1)
很多东西,该是你的,跑不掉,躲也躲不开。不是你的,追不着,抢也抢不到。无论顾勤愿不愿意,本家的叔叔伯伯们都来了,他还是要回家。
顾勤陪着王致一路走进顾家的大门,很有几位年老的长辈哼哼着鼻子,露出痛心疾首又不屑一顾的表情来。
沈慈穿着一件银红色的蕾丝中裙招呼客人,看到王致的时候,立刻迎上来,“王少来了,快请进。小顾,招呼你师兄。”说着又叫自己儿子,“阿祈阿祥,快带王董去见你们父亲。”
王致微一颔首,“顾夫人客气了,我还要先见婶婶。”
顾祁脸色一变,顾祥沉默不语,顾勤低声道,“谢谢沈姨,我先带师兄去见母亲。”
沈慈微微点头,道了一声失陪,就立刻去迎新的客人,“佟太,少康是上大学了吧,我听说是学建筑,排名第一的专业呢。”
顾勤陪着王致走远了才道,“您看,她多厉害,八面玲珑,我母亲永远也比不上。”
王致停下脚步,看了顾勤一眼,才继续向前道,“唐家的女儿,要八面玲珑干什么。”
顾勤在心里叹了口气,是啊,清流唐家的女儿,清高自许就够了,到了年纪,自然有门当户对的谢、李、蒋家的温文公子娶回去供着,再生下同样箸姓名门的儿女,诗礼传家。谁让的女儿嫁给了脚夫起家的搞货运的顾氏呢。说是百年名门,其实在四大清流眼里,觉得他们血液里都透着汗腥味儿。其实,不止是父亲不中意母亲,母亲也看不起父亲吧。哪怕顾家有钱了,栖身上流了,抽雪茄,喝威士忌,在母亲眼里,全是沐猴而冠的做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