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太阳很好。
雪,开始化。
那天中午,走过了学校出门的小巷子,刚拐了弯,王钺息就牵住了小娇包的手。
小娇包没有戴手套,于是,心跳得更快。
王钺息牵手的姿势很特别,是用自己的手把滕洋的手包起来,“下雪不冷消雪冷,怎么不戴手套?”
滕洋自然不会说,是因为你昨天牵我了,她只是红着脸,还有几分小别扭,“你不是也没戴吗?”
王钺息顺口道,“我最近又不骑车。”
是为了我吗?滕洋的心里又煮起了糖浆。
红泥小火炉,欲饮一杯无。
爱情这件小事,大抵很难说。甜蜜的时候让人飞蛾扑火,扑火的时候,又让人不知所措。
如今,站在顾勤对面的冯京飞,就很不知所措。
顾勤先看了一眼徐萍,“你先去教室里坐一下。”刚刚下课,人还没走完,徐萍当然可以先回去。
留到最后的,依然是丢三落四的陈平,此刻正在翻位桌掏物理卷子,看到她一个人进来,自然问道,“没事吧。”
徐萍摇了摇头。
陈平终于摸着了卷子,走过来,“别怕,顾老师不是不讲理的人,而且,我说了你别生气哈,你跟冯京飞,真的有点过了。”
徐萍点头。
陈平摸摸脑袋,很有些不好意思,“马上期末考试了,你们俩退得那么厉害,肯定不行的。”
徐萍还是沉默。
陈平有点被吓住了,“呃,我这个人就是嘴欠,你,你别介意。”
徐萍抬起头,轻轻看了他一眼,语气却很真诚,“谢谢。”
办公室里的顾勤看冯京飞,“现在就我们两个人了,说说吧。”
冯京飞心虚得不行,整个人畏畏缩缩的。
顾勤看着他,“我就问你一句话,和徐萍谈恋爱,或者说,交往,后悔吗?”
冯京飞沉默了好久,好像在思考什么,顾勤也不催他,只是在他开口之前说了一句,“你知道我。说实话,什么事都没有。”
冯京飞点了点头。
顾勤看他,“为什么?”
冯京飞又想了一会儿,却不知道怎么说。
顾勤问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冯京飞想了想,“两个,三个,其实我也记不清了,一个月了吧。”
“嗯。”顾勤点头,淡淡的,“我也不问你谁追的谁,我也年轻过,这种事儿,挺正常。”
冯京飞舔了下嘴唇,顾勤接着道,“那能跟我说说,为什么后悔吗?”
冯京飞又陷入了沉默,好久,却是道,“顾老师,您能不告诉我家长吗?”
顾勤看他,“坦白说,依我的性格,学生有了问题自己没本事处理告家长,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你都说了后悔了,咱们俩把这事儿摊开了说。我看过你的成绩,在班里一直都是十到十五这个位置,如果往前冲一下,可能能进鸿远,保持住,再考咱们学校的重点班也没问题。但现在这个样子退下去,可能你高中就不再是附中的学生了。”
冯京飞像是被说中了什么似的,“我也是想着。”他迅速瞥了一眼顾勤脸色,又低下头,“鸿远不敢想,但至少要进附中吧。现在学习退得这么厉害,我爸我妈也挺不高兴的,我自己——”他声音低下去,“我自己也觉得,其实也没意思。”
顾勤点头,似乎是觉得他说得对。
冯京飞开了头,话就好说了,“其实,其实,最开始,是徐萍追的我。我也,也对她有点好感吧。然后就一起回家了。当时,其实也没想那么多,她,她家里人对她不好——”他说到这里突然抬头,“顾老师,您能不告诉她吗?”
顾勤点头,“我既然单独和你谈,自然有我的道理。”
冯京飞舒了一口气,“您别骂她,她也挺可怜的。她爸忙着跑生意,她妈也和别人——反正,虽然没离婚,但也是名存实亡那种。她不是还不让你打电话嘛,她家经常的就是没人。她对我,其实挺依恋的吧。”他话说得很乱,但顾勤基本上听懂了。其实,虽然不太了解,但徐萍这个女孩儿,挺坚强的,顾勤挺喜欢她。所以,他也不想再从别人口里听那些关于她的故事,这么要强的女孩子,未必希望一个外人触及这些。而现在的自己,正好就是那个外人。
于是顾勤点头,“我知道了。徐萍的事,我会和她谈的。那你呢,打算怎么做。”
冯京飞愣了一下,然后,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分手。然后,好好学习。”说着又看了顾勤一眼,“我就是怕,徐萍受不了——”
顾勤打断他,“我问的是你,就说你自己。”
冯京飞道,“分手!”
顾勤注视他,“我希望你明白,我找你们谈话的目的,其实并不完全是这个。不管你怎么想,我这么认为。我并不是说要让你们分手,而是要解决问题。”
冯京飞似乎是很理解顾勤,“顾老师,其实我知道,我上课注意力也不太集中,分心了好些。我,我其实也想着——”他没有再说下去。
顾勤其实早都看出来了,中学生的恋爱,真的没有他们所想的那么稳固。尤其是,当那份好感涉及到自己的前途的时候,徐萍和冯京飞最初的相处模式,冯京飞的性格,中考的压力,奥班的压力,早都注定了最后的结果。他默默的观察,其实,也在默默的遗憾。
从老师的立场,班主任的角度,这四十二个学生,每个都是他的孩子,都是他的心头宝,可是,徐萍为了这样的男孩——冯京飞没有错,他只是不够成熟,十三四岁的孩子,不够坚强不够勇敢不够成熟不能承担责任真的不算大错,他理解冯京飞,也宽容这样的人,这样的男孩儿真的很多。可是,他还是觉得,为那个短发的,骄傲的,坚强的女孩不值得。
但同时,他也为这个还没想清楚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就贸然享受了恋爱的冒险的男孩儿遗憾。
好在,现在还不算晚。
顾勤抬起头,“既然这样,就该好好学习。我给你换个位置,和秦历炜坐,有什么不会的,也可以问他。”
“谢谢顾老师。”他答应得很快,快到,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想拒绝。
“那就收回心思,好好学习。还有两个星期,调整了状态,但学习就是这样,一日错十日补,期末可能不会太理想,但你的底子在那,只要真的用了心。没问题。我相信没问题。”顾勤鼓励他。这是他的学生,他虽然有种种的缺点,可是作为老师,现在的他需要的是鼓励,他就应该给他鼓励,而绝不是凭借一己好恶打压。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更是他的道德。一个老师,可以对学生有偏爱,但是,不能对学生有偏见。你可以更喜欢谁,可是,应该对每个人都付出你的爱和关注。
这,才是为人师表的原则。
“谢谢顾老师!”冯京飞也是信心满满的样子。
顾勤点了头,“行。那你去吧,把徐萍叫进来。”然后又补一句,“一会儿,我带你们去吃饭。”
冯京飞很想推辞一下不用了,可他真的不敢,虽然顾勤根本没有像他想的那样骂他,可是,他就是不敢。于是,又鞠了个躬,想了想,“谢谢顾老师。”
“嗯。”
徐萍进来的时候,一脸的平静。
她乖巧地在距离顾勤一米远的地方站定,没低头,也什么都没说。
顾勤从身后拿了个圆面凳子,老师们去听课时候用的那种,“坐。”
徐萍没动。
顾勤道,“你要是觉得不舒服的话,站着也行。”
徐萍终于开了口,“顾老师,其实,你不用说了。”
顾勤特别认真地听着,徐萍缓慢地开口,“这个,其实,和冯京飞没什么关系。其实,虽然咱们班好像是单人单座,但大家习惯上,还算是我们俩同桌吧。挺近的。我就喜欢上他了,是我先追的他,影响他学习了,我也挺内疚的。我,我挺难受的。您给我看卷子,其实,其实不用看,我们也都知道。”她犹豫了一下,终于又坚定了神色,“您,您能不能别告诉他父母,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我,我和他,我会和他分开的。”
顾勤安静地听她说完,这个女孩子说完了她要说的话,就低下了头,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顾勤道,“抬起头来。”
徐萍没动。
顾勤又叫她,“徐萍,抬起头来。”
徐萍缓缓抬起了头,眼眶有点红,但眼睛里,并没有水光。
顾勤一字一顿地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不需要低头。”
徐萍没说话。
顾勤看她,“歌德说,哪个少年不曾多情,哪个少女不会怀春。我这样说,你可能并不喜欢听,尤其是,我还是这么一个角色的时候。坦白说,或者不合时宜,但是我并不觉得,你喜欢了一个人,有什么错。”
徐萍依旧沉默。
顾勤慢条斯理地道,“老师只是想问你,你,还喜欢他吗?现在。”
徐萍又沉默了一会儿,不长,然后,点了点头。
顾勤道,“我知道了。”
然后,顾勤看了看表,“十二点四十了,去吃点饭吧。”顾勤站起身。
“顾老师!”徐萍叫住他,“不用了。”
顾勤看她,笑了,“怎么,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徐萍想起冯京飞说过,顾勤用的是vertu的手机,她当然也知道,顾勤不是请不起一顿饭。
顾勤看她,又回复了温文尔雅的大哥哥腔调,“我留的你们,不管从哪个角度,都该管饭。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我把钱给你,你和冯京飞去吃。不要推辞。”
徐萍想了想,“一起去吧。”
于是,敲开了教室的门,叫上冯京飞,一起去吃饭。
下了雪,又消雪。
天很冷。
雪水没有消干净,踩下去,湿塌塌的,一脚下去就是一个黑色的脏脚印。
三个人,说是一起吃饭。
一个是老师,两个是被抓早恋留堂的学生,也没什么聊的。
出了那条小巷子,往北,顾勤带路。
冯京飞和徐萍跟着。
三个人各怀心事,一路的沉默,压抑透了。
顾勤转过身,“毛记,吃炒菜行吗?”
两个人都点头。
天桥。
顾勤再转身,“小心,有点滑。”
有经验的人都知道。雪厚实的时候,不滑,薄薄一层,下面结成冰的时候,却是最走不稳的。
深一脚,浅一脚,大家都走得挺慢。可不过天桥,又没有那么合适干净的饭馆。
大家走得都很小心,尤其是徐萍。
走过天桥的人都知道,露天的天桥扶手有多脏,而且,靠扶手的地方,还留着窄窄的自行车道的小坡,又下着雪,基本也没人扶。大家就这么慢慢地走,终于,就剩了一小截。
走过小平台,还有二十几级的台阶,大概是有些着急,徐萍走得快了,一个不小心,突然打了个趔趄往后倒。
冯京飞正走在她旁边,伸手去拉,徐萍吓坏了,也伸出了手,可就是那一个瞬间,冯京飞脚底也滑了一下,他在自己的手就要碰到徐萍手的一瞬间,站稳了自己的身子,缩回了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那么一个小小的犹疑,徐萍身子一偏,就往下滑下去。
顾勤走在他们前面几步,已经快到天桥底下了,感觉到不对的时候,徐萍已经因为巨大的惯性冲了下来。
顾勤想都没有想,立刻转身用手去接,他平衡极好,抱住了下坠态势极强的徐萍,只是雪太滑,脚崴了一下。
徐萍感觉到自己的冲力,站稳之后第一句话就问,“顾老师,你没事吧。”
顾勤扶她站好,试了下脚,“没什么事。”
冯京飞这时候也走了下来,问徐萍,“你,没事吧。”
徐萍非常淡漠,非常淡漠地看了他一眼,什么话都没有说。
那天的饭,吃得很不舒服。
顾勤走在前面,其实并不太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是,看徐萍和冯京飞的样子,也能推断出一些。
这不是他的本意,也没有想到,一切居然如此的戏剧化。
那天下午,顾勤给冯京飞调了座位,他特意去留意徐萍,徐萍将鬓边的头发捋到耳后,面无表情。
五班因为人少的缘故,其实是单人单桌,但大家总会有一个习惯上更近的距离,徐萍的新同桌,很巧,就是廖翊苇。
顾勤想,发生了天桥上那件事,他近期,都不好再过多地关注徐萍或冯京飞了。这和他的预计有些出入,但是,谁也不是造物主,他猜测不到全部的意外。还好,廖翊苇是很大气的女孩子,希望能对徐萍有点帮助。
事情发展到这样,他其实真的有些遗憾,在许多问题上,老师能做的事,真的太少,太少了。
他本以为一切可以告一段落,却突然发现,星期四的剧情,格外跌宕起伏,下午第一节课后,王钺息来他办公室,“顾老师,下午两节自习,排班会的节目。我和滕洋去音乐老师那练琴行吗?”
顾勤淡之又淡,深之极深地看了他一眼,就说了一个字,“行。”
“一杯榛果可可,一杯炭烧,一份奶冻,一个芒果布丁,一个焦糖布丁。”滕洋心如鹿撞跟着男神去Honey自习,王钺息利落地点单,然后看她,“还要什么?”
滕洋想了想,“不要了。”
王钺息点头,对店主道,“暂时先这样,谢谢。”
学校附近的小店,几个大学生合开的,装修品味也比较符合很多女孩子学生时代都梦想过的要开的饮品店的样子,东西的口味和星级酒店自然不能比,但因为全是手工做的,又有一种别样的味道。
王钺息选的位置在最里边的拐角,临窗,视野开阔,但是却不会一进店就被一览无余,是个好位子。滕洋对这个时间这个位子还能被留着很意外。
学神放下包,特别自然地道,“今天先看物理。”然后,又递了一张纸过来,滕洋接过一看,和早晨的导学案几乎一模一样。
“这个做过了。”滕洋小声道。
王钺息点头,“我知道。”
摸不着头脑的滕洋被他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吓住,不敢反驳,默默拿笔袋——粉色的毛绒绒的海豚笔袋,刚拿到小圆桌子上,滕洋就开始心跳。哎呀,海豚的尾巴有一点脏了,被看到了怎么办。他待会讲题,一定会坐过来的。现在收下去,会不会有点奇怪。
其实,完全是她杞人忧天,滕洋本就属于比较干净的小姑娘,又偏好粉嘟嘟的东西,就连上了初三,笔袋都是一周洗一次,笔袋里的笔,也会用湿纸巾擦。滕洋妈妈经常因为她每天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而念叨。可越细心的女孩子,在喜欢的男孩子面前就越觉得敏感,分明是不盯着看完全发现不了的一个小灰点,倒让她坐立不安起来。
漂亮的女店主送上了饮料,“奶冻和布丁还要等一会儿。”
“没关系。”王钺息将榛果可可放在滕洋面前,自己端了咖啡。
滕洋脸通红,心不在焉的,“你喜欢喝炭烧?”
身为学神,王钺息也不明白她问这么一句话连耳朵都烧起来了是为什么,只是答道,“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只不过习惯点招牌的东西。”
滕洋笑起来,“那你怎么还点那些——”本来是羞恼,问出这句话来,却整个变成羞涩了。
男神非常淡定,“你和廖翊苇说的。”
气氛粉红。
男神的口气却突然严肃起来,“以后上课不要传纸条。”
滕洋端着可可的手突然一抖,浓浓的热可可洒在桌布上。
“快坐开。”王钺息顺手抽了桌上的抽纸擦拭,以防洒出来的可可流到滕洋衣服上。
滕洋真是窘也要窘死了。
好不容易擦完了,学神居然又慢悠悠地道,“银灰色。我喜欢简单的。”
滕洋这下是再也坐不住了。估计连雪靴里的小脚趾头都是红的。
怎么办,他说今天晚上去Honey——滕洋的字还是比较秀气的,用的是果冻笔,浅蓝色。
下面的一行字是用黑色中性笔回的——挺好的啊,东西好吃,气氛浪漫。
吃什么啊,我都紧张死了。
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呗,你家男神是土豪,吃不穷的。
再这样我不回了。
嗯。自然点就好。男生一般不计较这些的。咱俩点什么跟他就点什么啊。你不是每次都点焦糖布丁嘛。我觉得奶冻也挺好吃的。
那喝榛果可可他会不会觉得我没品位。
你又不是矿石要什么品位啊,放心吧,他肯定是以你为主,你喜欢喝什么、吃什么都行。是去自习,又不是去约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