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梦瞳见他双眉微蹙,想起北地百姓对二令之欢庆,不忍他思虑过甚,劝慰道:“君谨不必多虑。依我在两州所见,《归田》最是深受百姓所爱,让百姓真正有了田地,保住了温饱,不至于流离失所。《节俭》更多的是约束富人官宦,节约国库开支,省下来的归根结底也是为了百姓。两州官员虽然不全是清明廉洁之人,所施行的政令,也并无太大的偏差。百姓所受二令的恩惠,与君谨当初所想,应该相去不远。若非如此,弁州百姓不会在听说我是闻相举荐之人,便跪地感恩了。说到底,我在两州可沾了你不少的光。”
闻静思听罢,从心底笑了出来,为程梦瞳堪满杯。两人静静品饮片刻,都享受这种轻松惬意的氛围。程梦瞳更是身心舒畅,魂思渺渺,闭上双眼细细品味鼻端的荼糜清芳。
冬日再如何寒冷,也有被春天融化了冰雪的时候。
梅花渐渐凋零,桃花笑迎春风,千碧湖残叶尽去,换来千倾翠绿,和风过处,碧涛翻滚,袅袅清香,何处似人间?
程梦瞳走时,正是曲水漂香去不归,梨花落尽成秋苑的三月。临别之时,程梦瞳在正德殿拜见了萧韫曦和闻静思。皇帝并无多少离别之言可赠,闻静思这些时日与他相处甚多,了解愈深,愈加放心他的深谋远虑,只殷殷嘱咐保重身体,对于勘察监督工程,并无一句赘言。萧韫曦看二人亲近,心里着实高兴。待程梦瞳走后,不禁笑道:“静思收服人心的本事,比朕要强太多。”
闻静思一听便知道他想岔了,笑道:“臣只知道将心比心,以心换心。鹤卿身上有几分阿林的影子,臣当他是朋友看待,并无他意。”
萧韫曦暗想:“你当他是朋友,他看你未必是朋友。”口中却调笑道:“是么?朕把一颗心给了你,你给朕的心在哪里?让朕摸摸看。”一双手直直朝闻静思腹上探去。
闻静思怀孕已九个月,脱下冬衣,更显得肚腹硕大沉重。他行动不便,平日极少出永宁宫,今日程梦瞳来话别,他即使心中羞赧,也不得不忍下来送。这时,萧韫曦轻轻摸着腹部,腹中胎儿仿佛应和父亲,缓缓动起了手脚。闻静思只觉得腹腔被他撑得天方地圆,压迫了胃部,难受之极,不禁轻吟一声。萧韫曦察觉到了,扶他侧躺在软塌上,自己坐在沿边,俯身下去,将耳朵贴在隆起的腹上,放轻声音哄道:“皇儿乖些,莫要折腾你爹爹。”
那孩儿听见父亲的声音,动得更欢快了,似是要将五脏六腑搅合在一起才肯罢休。闻静思皱眉忍耐,一手慢慢摩挲腹部,试图安抚闹腾的孩子。萧韫曦不敢再出声,只有坐在旁边干着急。过了许久才长长出了口气,朝一脸担忧的萧韫曦笑道:“这孩子喜欢你,听见你的声音就好像迫不及待的要出来。”
萧韫曦脸上并无欢喜之色,微沉了眉道:“他经常这样折腾你?”
闻静思摇头道:“六七个月时尚小,力气没这么大,到不觉得难过。眼下九个月了,闹腾起来,确实有些辛苦。慢慢安抚,也能停下来,不然可真是吃不消。”
萧韫曦沉声道:“将你折腾成这样,看来是个皇子。你再忍他一个月,生下来后,朕替你教训他。”闻静思知道他是玩笑之词,并不在意,心中却一片暖意洋洋,极为舒适。萧韫曦抓了他的手放在膝盖上紧紧握住。“这个皇儿,朕要立为太子,静思也要封为亲王。”
闻静思一楞,随即抿唇笑道:“陛下知道臣从来不在意这些名号。只是幼儿立储,陛下那么肯定他往后能堪当大任?”
萧韫曦一手抚上他整齐的鬓角,顺着下来摸到耳垂,然后是脖颈,目光却由双眼移至嘴唇,不由自主地吻了上去。“这倒是,万一先天禀赋不足,后天贪图安逸,可叫朕怎么放得下心将这天下早早传给他,带着朕的静思云游四海?”
闻静思想到这种可能,心头猛的一紧,张口要答,抬眼便见萧韫曦的双眼满是狡黠与戏谑,不由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萧韫曦笑道:“与其期待这一个能融合朕与你的长处,不如静思为朕多生几个皇子皇女,朕挑个最适合的做太子?”
闻静思心中默默一叹,见他果然被父亲猜中,无奈道:“陛下,臣今年已有二十六了。”
萧韫曦朗声大笑:“静思,就算你七十古来稀,朕抱着你,也是会硬的。”
闻静思见他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羞窘之极,翻过身不再理会他。萧韫曦渐渐收了笑,躺在他身后,一手环过腰腹,握上他的手柔声道:“静思,朕不贪心,只要一个太子就好。你再生一个,无论男女,都随你姓。往后万一要继承皇位,再改姓萧。你这辈子许了朕,朕不愿在子嗣上亏待你,朕有的,你也一定要有。你说好不好?”
闻静思心头大震,双眼凝了一汪清泉,欲落未落,耐不住萧韫曦的催促,压着嗓子道:“陛下这样做,如何对皇室宗亲,如何对天下人交待?”
萧韫曦撑起身体去吻他发鬓,在他耳边喃喃道:“朕只要对得起你。为朕再生一个,好不好?”
闻静思双眼一闭,含着的泪水滚落下来,张口哽咽道:“好!”
。。。。。。。。。。。
其中有一句,和一篇生子名篇原文很像,没错,我借鉴过来的,我主动招了,别说我抄袭啊。
“静思,就算你七十古来稀,朕抱着你,也是会硬的。”
原句大概是,就算你老了,朕见你也会醉的。
春日既来,春闱也不远了。
闻静思开始忙碌起来。
虽说历年由礼部尚书或翰林院大学士担任权知贡举,漱玉殿校理封印卷首,紫微阁学士充覆考官,鸿文殿学士充点检试卷,翰林院学士充诸科考试官,但为了防止徇私舞弊,除主考官外,其他涉考官员具体人选,是由皇帝在开考前三日密会定下。如今闻静思全权主管科考,无论是遴选官员还是议定试题,无不是亲力亲为,慎重又慎重。
燕国士人重进士科,往年先帝在位时,进士科考题多喜欢出诗词曲赋五道,经义史论五道。闻静思禀告萧韫曦后,将文章诗赋改为三道,经义二道,史论三道,另加入时务策五道。原本诸科试题是由翰林院学士承旨与主考在考前一个月内共同商议后,禀呈皇帝批复才定下来。虽然闻静思对试题侧重心中有数,只消和史传芳略略交换意见即成,但现在已怀胎九个月,哪里有脸面和他坐下来商讨具体题目。眼见日子仅剩下十几日,只急得手足无措。萧韫曦得知后,笑他厚此薄彼。 “你当日不也是挺着肚子和程爱卿叙谈么,何况史阁老是个知内情的人,你怕什么?”
闻静思咬了咬唇道:“当日臣不知鹤卿会闯进来,若臣看见他来,定会喝止在风帘外。可史阁老不同,他虽知晓,陛下要臣以这幅摸样与他相见,实在令臣无颜以对。”
萧韫曦嗤笑道:“你脸皮也忒薄。罢了,进士科试题朕和史阁老商议后,你来定夺,明经科就让史阁老同翰林院大学士定了罢。不过,殿试三问,仍由你上殿来考。朕叫人在御座后立上屏风,不叫天下人皆知本朝丞相和皇后是同一人。”忽而稍稍收了笑容,隐约露出丝忧色。“就不知朕的皇儿能不能等到殿试完结的一日。”
闻静思笑着安抚道:“臣问过徐太医,生产之日约四月中旬。四月初十是殿试日,因而并不要紧。”
萧韫曦这才放下心来。
三日之后,进士科试题交到闻静思手中审核。两人果然深知他脾性,试题偏重民生百姓,尤其是时务策,更是问到了天灾防治,贪官惩处。
三月十五,闻静思定下涉考官员,由萧韫曦在正德殿密招宣告。
三月十八日,二十,二十二日,三场会试在京城的礼部贡院举行。全国举人汇聚一处,拼这三百贡生榜。二十三日一早,鸿文殿学士已经将彻夜封存的考卷运至礼部文阁,翰林院三位大学士连同史传芳一起批改。十日后清晨,贡生榜昭示天下,当日下午,史传芳亲自挑选的一百二十八人进士科试卷,整整齐齐的放在了永宁宫小书房闻静思的面前。
闻静思虽未经科举授官,却如何不知这一张张试卷代表着什么。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题名光宗耀祖。天下未平,百姓未富足,大丈夫精忠报国。雁过留声,人过留名,一展抱负,百世流芳。这卷上的每一字,都是学子士人凝足了心血,倾尽了才华,容不得他半点疏漏与轻率。因此,这贡生的卷子,闻静思看得格外认真。
他一认真,便苦了萧韫曦。批阅奏章之余,还要督促闻静思三餐膳食,间隔休息,这也罢了。最苦闷的是晚间他睡在御床上,左右翻滚,迟迟等不来人,吩咐了木逢春去催,却每每无功而返。到了第三天,萧韫曦一觉睡醒,已是丑时三刻,终于耐不住孤枕而眠,虚火上升,披衣起身到隔壁的小书房。见闻静思犹自在明亮的灯火中捧卷沉吟,不禁心中生出几分怒意,走到他面前,一掌压下试卷。闻静思正看的入迷,骤然一只手伸来,心头猛地一跳,一口冷气吸进肺腑,差点惊叫出声。萧韫曦不料自己一时的怒气将他吓得不轻,顿生悔意,搂了他的肩膀柔声劝道:“剩下的这些明日再看也不迟,如今你身体要紧,不可太过操劳,跟朕去睡觉。”
闻静思定了定心神,见他坚持,就知道不会有让步的余地,只好理齐了卷子站起来。这一站,便觉得腰腿酸痛,双脚麻木,几乎软倒在地。萧韫曦眼疾手快地扶他坐回椅子,沉下脸训斥道:“你勤恳,本没有错,但也得有度。如今临盆在即,你操劳过度再像上次那样差点小产,叫朕怎么活!”
闻静思头一次被他厉声责怪,心中虽然难过,却知道萧韫曦并没有冤枉了自己,只好低下头接受。萧韫曦见他已经知错,也不再多说,等他腿脚缓过劲来,才扶着慢慢走回寝殿。看他由守夜的太监服侍着洗漱完毕,拉过来躺上御床,才算放下一颗心。
。。。。。。。。。。。。
翌日一早,闻静思用毕早膳走入小书房,就见到萧韫曦已经下朝回来,换过一身常服坐在椅子上看他昨夜审阅的最后一张试卷,微微一笑,道:“陛下觉得如何?”
萧韫曦放下卷子,直起身体道:“难怪你看得废寝忘食,这沐景确有几分真知灼见。文章诗赋虽然稍加欠缺,可史论和时务策答得倒是条理分明,颇有远见。”
闻静思来到他身旁,轻点卷面道:“这便是下层百姓与上层士族的差别了。平民百姓多关心衣食温饱,而士族子弟更擅长诗赋经义。”
萧韫曦挑眉道:“你怎么知道这沐景是贫家学子?”
闻静思指着卷上的字道:“陛下且看这人的字,虽是一笔一划,端正整齐,运笔上却无自如舒展之意,显得十分拘谨。臣猜测此人习字时间尚短,平日也未多加重视诗赋。若是家境殷实之人,怎会没有好好读书习字?虽然如此,时务策那五道题,写得真是精彩之极,尤其是这句,'民强则国强,民富则国富。富强者常思过往,惟鉴戒也,故警醒,贫寒者常思将来,惟希望也,故进取。'字字说到了臣的心里。”
萧韫曦点头称是,拉过他在身边坐下道:“闻家在京的一众官员被你调离,宗家被诛,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也不知这场科举能否补足这个空缺。”
闻静思淡淡一笑。“遴选人才为社稷所用,必是万里挑一。臣认为,宁缺毋滥。这一科不能如意,便等下一科,总比为了贪图一时便宜,选入不甚优异之人,陛下用得不舒心,百姓看着也不放心。”
萧韫曦摩挲着他的手道:“你说得对,不过,世间万物都会变,人心也会变。宗维当年何等的才华与抱负,到头来也不过是个诛九族。选才时无论如何挑剔品性德行,也难保不会有被名利侵蚀败坏的一日,未来之事本不是凡人能一眼看透了的。”
萧韫曦说得清楚,闻静思如何听不出选拔士子不必有后顾之忧的意思,心中感激万分,紧紧攥了他的手道:“陛下,臣总是不会变的。”
两人心间俱是一阵暖意,堪比这繁花三月,妙丽春光。
四月初八,闻静思将一百二十八名贡生试卷全部阅毕,稍晚些,将殿试三问交由礼部活字印卷并一一封存。
初十当日,闻静思早早起身,今日他当殿考问这一百二十八名贡生。萧韫曦已经命木逢春着人在御座后加了道屏风,他要比所有人都去得早,才不至于将个肚子曝露在光天化日下。两人用过早膳,整理了仪容,相携去往广贤殿。闻静思安座于通景十二曲屏风后,镶金镂翠的扇面为他隔绝出一片独立的天地。萧韫曦在御座上坐定,侍女太监依次列位,木逢春正传众臣上殿,闻静思忽觉腹部一紧。这疼痛虽不如五个月时那样剧烈难忍,却足足疼了十息。他待这一阵疼痛过去,取出随身的药瓶,服下一丸安胎丸剂,暗叹这几日阅卷还是有些勉强了。
四品以上朝臣次第进入殿内,一百二十八名贡生齐齐在广贤殿外的考场入座,随着皇帝一声“开考”,传旨太监宣读考规,翰林院学士一一分发试卷下去。
闻静思坐在屏风后,暗暗忍耐腹部紧缩的疼痛,透过厚重的扇面,耳边仿佛听到学子指间的笔坚定的划过试卷的声音。那笔下的一字一句,是十年寒窗凝结的心血,是大燕帝国未来的蓝图,更是万万百姓富足安康的寄托。
十 完结
群臣进入广贤殿的时候,便发觉了殿内的异常,齐齐盯着御座之后的十二曲屏风,又见皇帝无意解释,都压下好奇心,专注于殿试的学子身上去。
萧韫曦走下御座,来到殿外考场,在贡生的桌前负手悠然地穿梭巡视。那些学子哪里与皇帝如此贴近过,一时间人人屏息以待,连握笔的手都颤抖起来,有些考生更是停下笔,以免思绪混乱中写得词不达意。萧韫曦巡了小半场,看了三十多名贡生的卷子,所见的答案并无多少超出他的预料。他走到最尾一位处,其他人对他的靠近都是暗自紧张,而这人却面色沉着,握笔有力,仿佛全心沉浸在答题中,丝毫没发现皇帝就站在自己身侧。直到写得字迹稍涩,提臂酎墨,才察觉身边站了一人,不由抬头去瞧,恰好和垂头审视他试卷的萧韫曦打了个照面,微微一愣,笑了一笑,继续伏案疾书。萧韫曦盯着他答完一题,再没有心思去看别的人,转身回广贤殿绕道屏风后面去了。
众臣听见屏风后传来窃窃私语声,即便再有不解,也猜出了个大概,纵览整个大燕,能得皇帝屡屡破例之人,也只有一个。
闻静思依然坐在椅上,一手抚摸肚子,一手捏着卷稿,听罢萧韫曦一席话,微笑着压低了声音道:“应该就是此人了。臣这三问,一问国内民生,一问学堂授教技能知识革新,一问对邻国外邦之策。听陛下所言,他答的前两题,倒是和陛下今年将要施行的新政不谋而合。”
萧韫曦笑着轻声道:“果然还是静思懂朕,这三问真真是问到了朕的心里去。”
闻静思道:“陛下是贤明之君,因而不必取用诤谏之人。若身边众臣皆能与陛下心意相通,陛下施行新政便会事倍功半。”
萧韫曦点点头,见闻静思眉头忽蹙,张口细细的喘息,俯身道:“怎样?皇儿又闹腾了?”
闻静思闭目忍耐这阵痛楚,待十息过后,才缓过劲,见萧韫曦神情紧张,心中一叹,安抚道:“不碍事。陛下可看出榜眼探花?”
萧韫曦直起身道:“这个不急,等今日考毕,你再慢慢审。”
萧韫曦并没有多待,径自去巡另一边,闻静思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现在他的肚子半刻疼痛一次,且间隔已是越来越短。原本以为像五个月时劳累所致,如今看来,倒是要生产了。幸而听徐谦提过,生产整个过程,持续三四个时辰已经十分快速,五六个时辰也是常事,心中也就稍稍安定下来。殿试只考一个时辰,加上考后抽查提问,最多也就两个时辰,还能来得及回永宁宫。因此闻静思只能暗自忍耐,若被萧韫曦知道了,恐怕不仅仅是急传徐太医,谴退众臣,还要即刻昭告众人,大赦天下了。
闻静思好不容易捱过一个时辰的殿试,令木逢春传了沐景、韦逊等五人上殿来对答。这五人依次进殿,向皇帝跪拜稽首,三呼万岁。萧韫曦赐了平身,却不发问,只道:“闻相身为殿试主考,由他来问,你们可听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