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韫曦撇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如何看?”
大燕有律,宦官不得参政,木逢春头一次被他询问政事,着实惊奇,不得不如实答道:“依奴婢之见,赵大人乃是一箭双雕之计。不仅离间了陛下与相爷,更是将相爷逼入绝境。不过,当年之事陛下要辩驳,实难入手。”
萧韫曦冷冷一笑,道:“你都能看出来,朕会看不出么?先太子身上那点事,朕哪里不清楚,赵明中真是自作聪明。”忽而双眼透出股淡淡的忧郁,缓缓道:“赵明中这一本,本意不是给朕看的,虽诬告捏造,却句句诛心。静思看了,会怎样?”
木逢春浑身一震,不敢想其后果。忽然想起元哲的话,心中默默告歉。遇上这等事情,比起皇帝,他更愿意照应闻静思。“陛下,相爷操劳日久,身子亏损的厉害。这等诛心之语,还是压下罢。”
萧韫曦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右手覆上龙头扶手,轻轻敲打,过了片刻才道:“朕压得下折子,压不下当堂上奏。有朕在,他撑得住。”
木逢春心知多说无益,闭口不再劝了。
正如萧韫曦所说,赵明中写这一本弹事的目的是给闻静思看,可他万万想不到被元哲半途截走。第二日早朝时,见闻静思面色如常,甚至因二州频频佳讯而嘴角弯弯,就知道他这一手落了空,当即回去重写了本秘折上奏皇帝。萧韫曦接到后也不理会,下朝时叫木逢春留了中书令孔毅与薛孝臣,翰林院学士承旨史传芳,御史大夫谢长亭,侍中任襄去正德殿觐见。这五人中,除了谢长亭外,其余都是内阁辅臣,所持意见各表一方。
近日并无大事发生,五人聚到正德殿,都不知所谓何事。拜见了皇帝后,被一一赐座。萧韫曦将赵明中的两本奏章交到木逢春手上,示意分发下去。木逢春面带难色,迟疑起来。见萧韫曦挥挥手,心中再是为难,也得硬着头皮照办。
孔毅与薛孝臣最先拿到奏本,两人先前留意木逢春,心里都有几分准备,乍一翻看,仍大吃一惊,面上露出惊疑,愤怒的神色来。史传芳心思慎密,城府颇深,从头看完,脸色如常,捻须不语。谢长亭身为百官监察,经手的弹事不知多少,还是第一回碰上弹劾丞相的,心中对奏本言辞有所怀疑,看向萧韫曦。任襄作为门下省长官,审议决策之首,参与了《归田令》、《节俭令》的审核,对闻静思自然熟稔,感佩他的重民之心。赵明中虽然看似句句在理,在他眼中看来,不啻是醉后荒唐语,不仅毒还很阴。
五人脸上各种表情,一一收入萧韫曦眼里。他巡视一圈,淡淡地道:“诸位有何看法?”
他们心中虽然都抱持着怀疑,但看皇帝容色如常,并不像心腹近臣被构陷所应表现的愤怒,又不像骤然得知真相的鄙夷,一时都摸不着皇帝的真意。只觉得闻静思升任丞相后,圣眷甚隆,所赐权力甚至超乎以往君王对臣子的防范与信任,如果因这等子虚乌有的罪名下狱,那真是叫人不得不寒心。转念又想到闻静思任太子侍读时的事。谁都知晓,太子是宗家傀儡,与闻家相对。亲点闻家嫡长做侍读,一方面是借此打击闻家,更多的是挟持为质。太子表面上亲善,私底下却是多疑狠辣,闻静思在他身边侍读五年,期间辛苦多少还是走漏出了风声。而朝堂上宗太师一手遮天,心性刚正想要为他说几句话的臣子,也得先掂量一番。因而,以太子与宗家的手段,要闻静思以身侍奉来折辱闻家,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五人你看我我看你,都觉得皇帝这一问,难答得很。
萧韫曦见五人沉默不语,微微弯了嘴角。“众卿都说说心里话,说错了也不要紧,朕不怪你们。”
谢长亭年轻气盛,最先沉不住气,起身恭敬道:“陛下,赵大人折中虽说有先太子的宫人做人证,但以臣身为御史的职责来看,还虚谨慎处置。不说闻相自身如何,先说这名宫人,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何年入宫,宫中是何职位,在先太子身边服侍几年,先太子遭诛后在何处依附,与先太子亲近还是疏远,与闻家是否有过节,与赵大人是否有利害关系,赵大人如何找到此人,此人为何现在来指认闻相,是否有德高望重之人能作证此人所言一一属实,这些都需条条验明,样样查清。仅凭这一人之口就定我大燕丞相德行败坏,是否有些太过轻率?”
薛孝臣见谢长亭已开了个头,话中颇有维护闻静思的意味,心下稍宽,起身答道:“臣也有话说。宗太师为官近五十年,纵横朝廷也有近十年之久。十年间残害过不少忠良之臣。先太子受他影响,先帝面前亲善仁义,对属下小臣,心狠手辣。若是想出强迫闻相以身侍奉来折辱闻家,也极有可能。但一定是得手之后大肆宣扬,让闻家家主知晓其事。却为何臣从未听闻此事传出?臣以为,此宫人之言,不可信。”
孔毅起身点头赞同。“臣附议薛大人之言。”
萧韫曦“嗯”了一声,并未表态,向任襄看去。任襄连忙起身道:“臣审核闻相所发的《归田令》与《节俭令》,深感闻相心系万民,二令细节之处,更见怀柔之心。臣以为,闻相德高如此,此宫人必是因妒构陷。”
史传芳资历在五人中最老,听四人或明或暗为闻静思辩解,微微一笑,躬身道:“陛下,臣曾评闻相‘志虑忠纯’也评过‘善孝至诚’,臣不敢说铁口直断,但还是有识人之明。试想,若闻相当真被先太子胁迫,臣恐怕闻相就是当场自尽,也不愿闻家名声有损罢。”
萧韫曦双目精光闪闪,神采奕奕,颊边一抹绯红,心中激动得朗声喝道:“好!好一句‘当场自尽,也不愿闻家名声有损’!朕以为朝堂上下只有朕了解静思,原来史爱卿也不遑多让啊。”说罢,面带笑意,巡视五人。“宗维权势强压之下,还有你们这些忠良之臣,朕欣慰之极。”
萧韫曦这席话已是表明了态度,五人虽然因选对了立场而暗暗窃喜,却也差点吓出一身冷汗。皇帝不轻信谗言,并借此事试探内阁重臣,若有一人站错了地方,恐怕往后难得重用。
五人齐齐躬身道:“陛下英明。”薛孝臣又道:“陛下,赵明中两次上折,恐怕是想把事情闹大了。”
萧韫曦眼睑微敛,收住眼底一潭汹涌的暗涛,淡淡地道:“无妨,任那宫人如何天花乱坠,朕手上一证就可定他妖言惑众的死罪。静思肝胆冰雪,身洁如玉,朕心慕之。若赵明中弹的是静思以身侍奉朕,朕到真无法反驳他。”
最后一句直如晴空霹雳,将五人的三魂惊去了七魄。史传芳和薛孝臣虽然在两人眉目间看出些端倪,但谁也想不到皇帝在这种情况下,会当着他们这群老臣的面承认私情,方才那些辩解似乎变得可笑起来。萧韫曦看他们脸上青青白白,缓缓起身,笑意盈盈道:“朕的静思胸怀天下,忧怜百姓,勤恳朝政,兼之温和仁善,风骨清隽,清华无双,朕如何不爱入心骨?朕对他素来敬重,忧其劳苦,守其孝悌,欣其慎独,虽爱慕十年之久,亦不忍逼迫太甚,以至于到今天都得不到他一句应诺。”说道此处,语气竟是有些落寞之意,忽而扬眉略有自嘲道:“还是众卿觉得,朕配不上静思?”
众人听皇帝这一番话中,颇有交心之语。虽然感慨皇帝之情深沉如海,但是一想到闻静思其人担当得起皇帝的称赞,又觉得上天弄人,男身女命,白白糟蹋了好姻缘,纷纷称道可惜。史传芳见萧韫曦说起闻静思,有一股自豪之气表露于外,不禁笑道:“臣终于明白为何陛下不纳后宫,恐怕不是寻不到慧慈皇后这般的人,而是闻相不愿登后位罢?”
薛孝臣醒悟过来,也笑道:“陛下如今对臣等倾尽肺腑,就不怕闻相知道了恼羞成怒?”
萧韫曦朗声一笑,佯斥道:“真是一群老狐狸!君子坦荡荡,朕对静思之心,可昭日月,又有何不可对人言?”
众人看着萧韫曦从容自若的笑容,那双眼藏着深沉的睿智,心胸又是宽广贤明,忽然都觉得,在这样的君王手下,必然能见到河清海晏,太平盛世的一日。
赵明中两次上折均似石沉大海杳无回音,自是越来越心急,在次日早朝时,铤而走险当堂上奏了。他算盘打得精,想到如果是皇帝故意压下,恐怕自己一说有本要奏,皇帝必然不允,便唆使了太常寺丞余鸣出来起头。萧韫曦哪里不知道这些伎俩,心中连连冷笑,准余鸣上前来奏。
那余鸣掌宗庙礼仪,不是朝中掌权要臣,民生百姓之事所知不多,自是不甚了解闻静思为人处事。只听赵明中一番说辞慷慨激昂,言辞凿凿闻静思德行败坏,虽然仍有所顾虑,但被许下的诸多好处所惑,一时昏了头,上前躬身便道:“臣奏丞相闻静思任太子侍读时,行止不检,以身侍奉先太子,狐媚惑主,秽乱宫闱……”话未及说完,朝中文武百官除了那知情的五人,其余皆交头接耳,爆出阵阵议论,连余鸣后面的话都吵得听不清了。
闻静思心中惊浪滔天,脑海一片空白。他最怕的便是与萧韫曦的背德之情曝露于众,连累闻家数百年美名。余鸣虽是指责他与先太子,但这谣言诬告,仿佛在影射自己与皇帝,句句如针,字字诛心,像要将他凌迟至死才肯罢休。闻静思极力抬头看向萧韫曦,皇帝九重旒珠后的面容模糊得分辨不清,一颗赤胆忠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心乱如麻,心疼如绞,耳边甚至连百官的喧嚷声也渐渐听不清楚,下腹陡然一紧,阵阵剧痛传遍全身,双膝一软,缓缓跪倒在地。朝臣被他这一跪,惊的全收了声音,死死盯着他的背影。萧韫曦知道他会惧怕愤怒伤心,却从未料到他会当堂下跪,一时诧异之极,缓缓站起身来。闻静思咬紧舌尖,苦苦忍耐,腹痛心痛越来越巨,他再也承受不了,眼前一黑,歪倒在地。站在他身后的薛孝臣最先反应过来,一步上前将他半揽在怀,见他面色青白,大汗淋漓,双目紧闭,怎么叫喊也醒不过来,惊涛骇浪过来的老臣也一时慌了手脚。
萧韫曦浑身大震,如梦初醒,三步并两步冲下玉阶,一把推开薛孝臣,将闻静思紧紧抱在怀里,伸手去掐他人中,掐了半刻才微微转醒,轻轻道了句:“臣不认。”又晕了过去。忽然,薛孝臣指着闻静思下身惊道:“血!闻相流血了!”萧韫曦低头一看,闻静思下身着地,鲜血殷红,慢慢散开。他从未有此时这般害怕过,将闻静思紧紧地抱在胸前,扬声道:“逢春,宣徐谦永宁宫候旨!”说罢,抱着他大步走出广贤殿。薛孝臣充耳不闻身边议论纷纷,双眼直直盯着地上一滩血迹,星星点点,仿若啼血,一路洒到皇帝寝宫前。
徐谦被木逢春急急拉到永宁宫,开始还当成是操劳过度引发的晕厥,诊过之后才知不妙,竟是劳累成疾加之气急攻心引起小产了。闻静思躺在御床上,一手仍抓紧了衣服试图遮掩,即便是昏迷之中依然不肯松手。徐谦心中轻叹一声,转身对萧韫曦道:“陛下请回避,臣唯恐心惧天威,施针手抖。”
萧韫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能保证还朕一个活生生的静思?”
徐谦苦笑道:“臣虽不能活死人生白骨,闻相这一劫,臣还是自认能保。”
萧韫曦不再多话,甩袖走出寝殿,木逢春躬身道:“徐太医但有所需,只管开口。”也跟着皇帝退出殿外。
徐谦松了口气,解开闻静思外袍内衫,露出膨隆的腹部,他身形偏瘦,因而腹部比正常女子五个月还要小上半分。明知闻静思听不到,徐谦还是抱怨道: “闻相啊,下官为了守你一诺,这回要把命都搭上了,也不差这丸仙丹赠于你吃。”从随身布袋里层翻出一瓶青玉瓶,滚出一颗略带血气的丹丸,捏碎了塞入闻静思口中。又取出针袋,一手捻起细长的一根在烛火上略略撩拨,另一手两指微绷腹上皮肤,认准了穴位,出手如电扎了下去。顷刻之间已下了四五针,另有两个要穴徐谦不敢用针刺激,便用拇指指腹用力推按。按得一百多下时,闻静思忽然咳嗽一声,下意识吞咽了口中残余丹药,慢慢转醒。他尚未看清身前是谁,只觉得有人在腹部按压,心下一惊,就要去推,却听徐谦笑道:“闻相莫怕,放松些。”
闻静思依言放下心来。徐谦手下功夫不停,严肃了神色,沉声道:“闻相可知,你气血两亏,气怒伤心,险些小产?臣虽能保得你一时,若闻相依然固我,不爱惜自己,下官可保不住你生产之日,父子平安。”
闻静思眼睫微颤,轻声道:“陛下知道了么?”
徐谦冷哼一声:“闻相以为呢?你的血从广贤殿一路滴到永宁宫,陛下问起来,闻相自认可以逃得过?”
闻静思长长一叹,这一叹包含了太多的情感,悔恨,自责,无奈。若今日身怀有孕之事被萧韫曦知晓,往日的辛苦躲避真真是白费功夫。徐谦将腹上银针一一收起,为他收拾好衣袍,扶他半坐起来,询问道:“闻相可还有下腹垂坠之感?”
闻静思抚上腹部轻轻摩挲,摇摇头,缓缓道:“徐太医,自古便有‘天地君亲师’一道,陛下曾说我,最重万民,次之闻家,最后是他,想来此话一点不假,我已是颠倒了纲常。孕子一事,我最怕便是闻家声誉有损,陛下的深情厚意则疏忽了,这是我的自私。”
徐谦听他这般交心之语,不由心生怜悯,出言开导道:“依下官愚见,闻相把闻家放在心坎上,闻家把闻相放在心坎上的也只有你的父母弟妹。其他闻氏族人,只当你是族谱上能添华彩的一笔,你是好过与否,快乐不快乐,与他们毫无干系,你又何必舍了家人的期望,去做傀儡呢?”
闻静思满目怔忡,不言不语。徐谦扯过被褥盖在他身上,轻声道:“闻相若想清楚了,下官便叫陛下进来了。”
闻静思闭上双眼,淡淡地道:“好。”
萧韫曦被请入寝殿,首先便是去看闻静思。见他双目微敛,看向床内,脸色稍嫌苍白,精神还算好,一颗吊着的心总算放回肚子里去。徐谦这时躬身道: “陛下,闻相已缓过来,今后几日还会有残余血块流出,无需心慌,最好是卧床休息,禁忌操劳下床走动。闻相身体亏空,适宜温补,不宜大喜大怒,更不宜行房,陛下还请体恤。”
萧韫曦负手而立,仿佛充耳不闻,喝问道:“静思究竟是何疾?”
徐谦咬牙跪下,回禀道:“臣答应过闻相不说,请陛下……”他一话未完,萧韫曦猛地抬脚一踢,正中胸口。徐谦身子一仰,翻倒在地,捂着心口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闻静思听到动静回头一看,大惊失色,忙伏在床边劝阻道:“陛下……”
萧韫曦抬手阻他话头,冷冷道:“静思,朕爱你胜于性命,你若不想说,朕绝不逼你。可这小小太医,竟敢欺君罔上,藐视皇权,岂非罪大恶极!”
闻静思听他话中大有严办徐谦之意,心中愧疚难忍,颤声道:“陛下,臣要徐太医欺瞒陛下,实在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君子有成人之美,请陛下放过徐太医,臣愿……臣愿说出一切。”
萧韫曦最是见不得他这种为难的样子,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身后的双拳,向徐谦道:“滚罢!”
徐谦忍痛叩拜两人,速速退出殿内。
闻静思虽然刚才说得轻松,可真要让他说出“臣怀了陛下的皇嗣”这样的话,那往后真是羞见天下人了。他垂头思虑片刻,才谨慎道:“陛下,臣要做父亲了。”
萧韫曦想不到等待许久,竟是得出这样一句话来。想他苦恋十年,对这人有情人的宠爱,有朋友的敬重,本以为就算得不到同等的回报,也还能得他一生君臣相伴。现在,自己孤身一人守着偌大的皇宫,而这人,在自己全不知情下,与别人情投意和,就要去享天伦之乐了。心中一阵愤怒,一阵伤心,舍不得打骂,又恨自己犯贱。闻静思见他面有苦楚之色,双眼泪光隐隐,便知道自己的话词不达意,急忙更正道:“陛下,也快要做父亲了。”
他不这样说还好,这一说更是惹得萧韫曦暴跳起来,横眉冷对,厉声呵斥:“闻静思!你今天疯了不成!朕从爱上你的那一日开始,再没碰过别人,就因怕你嫌朕脏。整整十年,朕为了你,忍了多少寂寞夜。现在你说朕快要做父亲,难不成你给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