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咱慢慢再说,我就想知道,二哥怎么样了?他,他待我不坏,后来的事他不知道。”
庞非抓了抓头发,想了一下,说:“那会儿我没日没夜地赶路,兴冲冲去到吕府,却是一个人也没有,差点要把门踹了,才出来个丫头,唔,就是你以前屋里那个,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又说你已经被赶着上路了。当时我差点气疯了,连忙去找姚笑,问准了便立即寻了来……”
“那么,你根本没见着我二哥?”宋然的心一沉。
“没有。不过我听说了,他没事,嗯,真的。”庞非忙补充道。
“你怎么知道?”
“我听到有人喊二爷醒了。那丫头就跑进去了。”庞非看着他,十分肯定地说。
宋然心下一松,醒了,那就是没事了?
“你不会骗我吧?”他还是有些信不过。
庞非神情有些儿不高兴了,说:“哎呀,我骗你干什么?我亲耳听到的,错不了!”
宋然暗自思忖,这么说来,自己不用回吕城了?反正二哥都没事了,其他的人,以后总归有机会再见。
“好了,别想了,吃完好好睡一觉,明天咱们就走。”庞非说着,有些吃味,在他眼前晃了晃手。
这一晚,因白天睡得太多,两人反而都很清醒,亲亲密密地躺着说了好久的话,仿佛又回到了冬夜细雪飘飞的兰西。
宋然说起罗二,说自己遇到的那个猥琐的汉子卢胜,说饿的感觉,说锅子和死人……每当他的眼角有泪水涌出,庞非便亲亲他,吻去泪痕。
第二天,庞非带着宋然下楼去,吃过早饭,让他等着,自己出去了一会儿,竟然赶了辆马车来。
“这,这怎么来的?”宋然站在客栈门口,裹着庞非的大衣裳,吃惊地问。
“偷的。”庞非低声说,晃了晃小花枪。
宋然吓了一跳,赶紧四处张望。
庞非笑了,过来把宋然扶上车去,自己坐在前边,一甩鞭子,马儿便咯噔咯噔地小跑起来,穿过早市,沿着扫净积雪的街道往城门而去。
出了北濠,四野素白,一望无尽,苍茫浓厚。苍穹之下,小小马车载着两人逶迤向南,如同岁月过客,留下点点微痕,渐渐消失在天地的尽头。
第39章 夫人
五月初一,恰逢端阳佳节将至,柳城大街上熙熙攘攘,那卖粽子的,卖香囊的,合着出去拔艾草,摘萝叶的人群,将个街道挤得如潮水一般,更兼吆三喝五,叫卖说唱,人声鼎沸,处处繁华。
“呼——喝——避让——”,忽然,远远地传来喝道之声,许多人忙忙地避到沿街台阶上,踮起脚跟望;小门小户的,也都开了门窗来瞧热闹儿。不一会儿,只见人马簇簇,高乘大轿,前边鸣锣开道,摆着执事,从街的那一头铺天盖地而来,十分气派。
“这是杨城太守夫人,又来咱们太青观里拈香啦!”
“啧啧,好大气势!”
“可不是,年年都来,年年都摆这么一出!”
人堆里,柳城百姓七嘴八舌,议论纷纷,直等那队伍渐往西边太青山的方向而去后,方像看过了大戏一般,满意地散开,各自干各自的营生去。
“娘,我热,怎么还没到?”一辆朱轮华盖大车里,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趴在尊贵妇人的膝头上,撒着娇儿。
“唔,娘,我饿了……我……呃!”一个小胖子手里抓着块甜糕,边吃边断断续续地说,觉察到自己嘴角沾了糖,忙伸出舌头一舔。
车里端坐着位通身绫罗、插金带银的妇人,想必就是柳城百姓口中的太守夫人了,只见她合着眼,神色自然,一脸平静,好像完全听不到身旁儿女们的话,只那翘着的眼睫毛随着车子的前行而微微颤动,鹅蛋形的脸庞上一丝儿皱纹也无,娇美妩媚,白皙水润,与那叠放在小腹上的白嫩双手相得益彰,正是南地一带典型的美人,且保养得当,气度雍容。
小姑娘见娘亲不理会自己,便抬起头来,撅着嘴巴,气哼哼地左顾右盼,大概是想找些乐子。眼睛瞅见弟弟手上的甜糕,撇撇嘴,不感兴趣。又侧过头望望妇人,见她还合着眼,于是悄悄地伸出小手,要去掀一旁的车窗帘子,往外偷看。
谁料还没等她拉到帘子,便听到“啪”的清脆的一声——
“哎呦,痛——”小姑娘低低地惊呼,忙不迭地缩回了手,那小白手上一道红痕,像擦了胭脂一般。
“不准!”尊贵的妇人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却十分的有压迫感,小姑娘登时不敢再动。
“还有你,洛儿,再吃,等会不许吃饭!”妇人还是闭着眼,却是不客气地训斥那小胖子。
小男孩儿忙将剩下的糕一口塞进嘴巴里,唔唔地应着。
妇人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抬起右手抚了一下云鬓,芊芊玉手自上而下,划出一个好看的弧度,在耳后稍一停留,玉白的耳背后一粒小小的微红的肉痣。
太青山是柳城西边的一座大山,山岭逶迤,古木参天,涧流清澈,林间多猴子雀儿,吱吱喳喳,颇有灵动生机。此处还长一种紫色的高茎大花,散落在山野间,与绿叶小草相互点缀,摇曳生姿,美不胜收,因而来此游玩的人也不少。山顶有一座道观,看似不起眼,香火也不甚鼎盛,只在初一十五有些信士来祈福,不知为何这太守夫人年年都来。
此时,太守府的队伍便驻扎在山脚下,只十来个精锐护卫并些丫鬟婆子护着弃车换轿的主子上山去。
太青观有三重大殿,供着太上老君、三官大帝等,两旁有几进小院,是斋房及道士所居之所。大殿前后,有几处香炉,烟雾缭绕,原本有些信众,现在太守夫人的轿子一到,便被慢慢地疏散了。
早有个矮矮胖胖、红光满面的老道在殿前恭候,见夫人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得轿来,忙上前见礼,寒暄得几句,便领众人先去净了手,方进大殿来瞻仰跪拜,夫人又点了香,默默祝颂一番。
护卫们早已四散开来,夫人把孩子交给丫鬟,命好生带着去歇息玩耍,自己只带了一个护卫和一个婆子,辞别了老道,往后面走去。
众人似乎都十分熟悉这一作派,老道揖礼告退,护卫各司其职,两个孩子扯着丫鬟的衣袖,一个要去摘花儿,一个要去吃面筋儿,俱都有条不紊地散了。
“夫人,您慢些儿,这地上青苔显见多了。”婆子在一边恭敬地说着。
“无妨。待会儿你们还是在外边候着,可别让人进来打扰,可明白?”夫人边走便吩咐,目不斜视,裙摆款款,直入了一座清静的小院中。
但见两株高大的银杏树,一口古井,满地青苔,飘渺湿润的空气中一个女道静静站着,提着拂尘,遗世独立,仿若不可一见之高人。然而一头青丝,却是带发修行的。
“师太,又是一年不见,别来无恙?”夫人嘴角带出一缕浅浅的笑,向着女道走过去。
女道却不搭话,眼皮微抬,等夫人走到跟前,便认真地端详她秀美的容颜,末了十分愉悦地一笑,眼波流转,正待开口,夫人却轻轻摇了摇头,微微笑着挽着她的手往道房里去了。
“哎,一只兔子!白的!”随着人声,葱茏的山道上,现出一个少年身影。
“今儿不杀生。”另一把声音随即响起,夹着踩踏乱叶的窸窣声。
“又不是叫你扎它……捉了来养着不好么?”
“养你就够了,我才不管兔子!”
……
庞非提着小花枪,胡乱扫开两边疯长的灌木叶以及高高的野草,前人走过的山路依稀可见,不过还是要提防,这初夏的山林,说不定会猛然窜出一两条蛇来,这玩意儿在此处可是不少见,有的还会从树上倒挂下来,有一次就把宋然吓得够呛。
他停下来,侧身向后,伸出手拉了一把宋然,感觉到手臂一沉,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翘。嗯,总算把人养得像个样子了,不枉这小半年来自己一番心思。想当初,刚回到柳城,这人就大病一场,绵延到三月初才慢慢地好起来,那个时候的心情就如这南边淅沥不停的雨,总没个透亮的日子。后来把人拘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跟养个小猪崽一般,才有现在这般模样。
阳光正好,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宋然微微发红的脸庞上,有一层润泽的光晕,因触目所及俱是青绿,双眼显得格外晶亮,此时正睁大了望向庞非,仿佛盛满了甜蜜的情意。庞非心里一动,正想把他拉向自己,忽地听见这人发出一声欢呼:“哇!好漂亮的花!”
庞非:“……”
还没等他扭过头去看,便见宋然三步并作两步,越过他,向着上边迎着阳光怒放的紫色大花而去。
“慢点儿,那又不能吃!”他忙嚷道,迅速跟上。
这一次出来实属难得,因着宋然身子要将养,庞非便不能再和之前那样跟一班师兄师弟混住在师父的大院子里头,便在邻近的地方赁了一所小小的屋子,花销自然不少。老爹帮人做些活,并没有多少钱;自己陆陆续续的跟师父提前支的钱越积越多,虽然那边说没关系,等他学艺出来,寻着主家,便可一注销了。但他还是觉得不踏实,每日傍晚时分便去码头边帮人下货,晚间回去只守着宋然,日子如流水一般的过去,根本没个空闲的时候儿。
宋然实在已经闷得发霉,逼得他不得不带人出来晒晒太阳;且今日又是初一,想到上太清山去烧一柱香,保佑两个日后事事遂顺也是好的,这才有了今日的出游。他们也不爱随大流,便没走大路,沿着太清山另一侧的小路向上爬,行走在硕大的古树下,看沿途的嶙峋大石,庞非偶尔一抖枪杆,吓唬那探头探脑的猴子,倒也有十分兴致。
此时,宋然把高茎的紫色大花擎在手上,那张脸也笑得像花一样,十分赏心悦目。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跟此前在屋子里养病的郁郁寡欢大为不同。
这一趟还是值得的,庞非心想,朝四周张望,带着宋然登上一处岩坡,即将到达山顶。这时见两个游人从上边下来,其中一个满脸不悦,嘀嘀咕咕地抱怨:“原还想着到里头尝一尝他们太清观的素斋,谁知会被撵下来!扫兴!”另一人摇着扇子,轻声细语地说着什么,似乎在安慰同伴。
庞非忙开声问道:“敢问两位大哥,上边不让去?”
那在抱怨的游人一听,便大声答起来:“可不是,说是什么太守夫人来上香,把那太青观霸了去!”
摇扇子那人无可奈何地微微一笑,对庞非他们说:“小兄弟,你们也莫要上去了,上去也进不了太青观,转回罢。”说着,劝着那气冲冲的同伴,往山下走去。
宋然不由得停了脚步,露出怏怏之色,扯着庞非的衣袖,说:“怎么办?咱们来得不巧,这就要回去?”
庞非立着,想了一想,忽地露出一个笑容来,心里有了一个主意。一扯宋然,说:“走,不让去?咱们偏要去!”
宋然忙问:“怎么?你有办法?”
“不是。”庞非兴奋地说:“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不是正要找个主家么?你想啊,太守夫人,家里一定有钱,也肯定需要护卫,我上去碰碰运气,说不定就被看上了!”
宋然张大了嘴,上下打量庞非,只是半晌作不得声。
庞非得意洋洋地一笑,问:“怎么?看我长得帅,肯定会被人看中吧?”
宋然无语抚额,瞪着人,好一会儿才能说话:“人家出来没有护卫?还差你一个?你凭什么能见得着太守夫人?还没到山顶咱们就得被撵下来了!”
庞非说:“兴许咱们上去,刚好夫人出来呢?或者,或者,她遇到什么危险呢?我正好来个英雄救美!她总有丫鬟吧?可能丫鬟有难呢?”
宋然嘴角抽搐,用手上的高茎大花一拍庞非的头,说 :“世上怎会有那么巧的事?别说了,下山!”
庞非的傻气又上来了,一梗脖子,说:“富贵险中求,无巧不成书,我怎么都得去碰碰运气!不然,不然怎养得起你?”
宋然一怔。
趁着这机会,庞非几步向上,然后回头一拉宋然,直往山顶去。
宋然慢吞吞地跟在后头,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原来庞非存的是这等心思——的确,他也知道,现在自己就是一个废人,吃穿住的花销全靠庞非,有时候看他累得话都不想说,自己却大模大样躺床上,吃的也是最好的……
庞非虽说了,钱是师父提前支给他的,以后慢慢还就是,但总归不是办法。况且,有所求必有所失,庞非拜的这个师父太大方,说是看庞非体格好,准头好,是块好料子,便收了他,一齐在大院里练武,将来还会荐去当护院,着实是个好出路。却不曾想,无亲无故的,为啥会待得这般好?现在又欠着人家这么多,宋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庞非却不知宋然心里那些弯弯绕绕,引着他正要绕过一截古藤缠绕的残壁,往太青观走去,忽听到残壁后有低低的说话声,似乎是女声。
两人霎时停步,交换了一个眼神,庞非张了张嘴——嘿,机会就在眼前!
宋然也好奇心起,于是两个便蹑手蹑脚地贴近残壁,竖起耳朵偷听那边的说话声——
第40章 偶遇
“夫人是个命好的,你们小辈哪里知道?先头那一位并没有留下一子半女,老爷娶了几房姨太太,也是屁都不放一个,后来不知怎么带回来这一位,就说是夫人了,开始大家还心里嘀咕,谁知夫人进门不过年多,就生下一对儿龙凤胎来,啧啧,这可是得有多大的造化!”是一个年老的婆子的声音。
“怪得呢,老爷那么宠爱夫人,姨娘们倒都成了了摆设,我听说简姨娘前些儿还闹着要出府去?”这是个嫩生生的声音,约莫是丫鬟。
“哎,姨娘们也是苦啊,她们年纪也来了,再不出去,真是守活寡一辈子不成?我看夫人也是愿意的,只不过这事做出来脸上不好看,得寻个妥当的法子呢。”
……
宋然听了几句,都是些后宅之内的飞短流长,听得耳朵都要流出油来了,大没意思,便想离开,望了一眼庞非,却见他耳朵都要粘墙壁上了,边听边咧着嘴笑,竟是津津有味。
宋然不动声色地靠近,用手指捅了捅他的后腰,这家伙却毫不在意,还眨眨眼睛,示意宋然也继续听。宋然不耐烦了,靠得更近些,举起手,冷不防地用手指在庞非的耳朵上一弹——
“哎——哎!嘘——”庞非吃痛,轻叫出声,一只手捏了捏耳朵,另一只手朝宋然做了个“别闹”的手势,旋即伸出手,把他牢牢地拉在自己身边,抱住了肩,弄得宋然挣都挣不动,只得意兴阑珊地听下去。
那边说得兴起,竟没有察觉隔墙有耳,继续絮絮不停——
“我们这些小孩子,自然是没有见识的,不知夫人为何总喜欢到这太清观来。妈妈,您大概是心中有数的吧?”年轻丫鬟的声音。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往外说啊,夫人来这里,哪里是上香?竟是为了见一个人!”那婆子嬷语气神秘,又略带得意。
“可,这观里不是老道就是女尼,又没有男——”那丫鬟疑惑,只不敢造次,倏地收住了口。
“唉,你们哪!谁说一定得是那个的?我听说,这里头一位净尘师太,跟我们夫人关系非常,那师太,可是清逸出尘,俊俏得很——”这婆子特意拖长了声尾,颇有些意味深长的感觉。
“啊!?不,不会吧?”丫鬟抬高了声音。
“嘘,可别乱说啊!”婆子叮嘱道。
这边的宋然也是听得呆了,这,这实在太匪夷所思!世上还有这等事?他心里也升起一个大大的疑团。
忽然,太青观方向那边传来了一声呼唤“林妈——小红——”
那边的两个听见人喊,丫鬟便答应了声,然后裙裾窸窣,声音渐低,两人沿着小径走了。
“呵呵,夫人和尼姑,嘿嘿——”听了一肚子八卦的庞非意犹未尽,待那两人走得不见了影子,还嘀嘀咕咕地边想边笑。
这家伙的心真不知是什么做的,比女人还女人,宋然腹诽着,问他:“哎,你说,她们讲得是不是真的?女人和女人也可以那,那样儿?”
庞非“噗嗤”一声笑出来,一脸的不怀好意,“咋样?嗯?”
宋然“啪”地打了他一下,有些羞恼,道:“正经问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