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的嘶吼一出,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分明不是一个月前我试着发音的时候听到的声音。这一声低透着惊惧和无措,最重要的是,十分嘶哑,难听的如同用断了弦的小提琴拉出来的声音。
在场所有人都是一愣。
容家家主脸色登时就沉了下来,伸手按了一下床头的铃,立刻就有医生赶了过来。
他抬手指了指我:“给他看看嗓子。”
众医生面带惊疑,立刻就围了上来,围着我鼓捣了半天,终于下了结论:
“少爷到了变声期,声音沙哑是正常的。”
也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他听到这话,似乎面色稍霁。
众人又迅速像出现一样消失之后,他若有所思地侧头对那个保镖说道:“你回去吧,以后让容安跟着我。”
那保镖迅速看了我一眼,然后刻意压着脚步走了。
我看得出,他实际上是有些慌乱的。
但是为什么?只因为一句语焉不详、情绪不明的拒绝?
我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身体却陡然腾空,下意识地就抓紧了能够稳定住自己的东西,抬头却撞上了容家家主的双眼。
容家到了这一代,已经看不出明显的混血的特征了,也许唯一残留至今的是较高的眉骨和稍深的眼窝,显得一双黑色的眼睛格外深邃。
“他以后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不用怕。”他并没看我,只是径直走出了病房,上了一直等候在外的车内。
怕?
我不接话,只是突然想起了刚刚自己的反应。
那样明显而赤|裸裸的恐惧,显然不会是我做出的反应,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冷静地分析再做出反应,就已经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这样的恐惧,更近乎是一种本能。对于人来说,最难控制的唯有本能这一点。况且,脑海中突然出现的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似乎在大概的轮廓上和那个保镖奇妙的吻合,这恐怕并不是什么巧合。
而这样一个能引起容家少主本能恐惧的人,却是容家家主的贴身保镖……
我侧头看向窗外,将自己的情绪从车中的人身侧隔离开来。
我敢大胆的猜测,这个人绝对是导致容家少主被绑、让我到了这个躯体中的关键性人物。至于他到底是执行任务还是临时倒戈,只有再看了。
这具身体的原主,是否已经到了我那个躯体当中,整个胸膛都是弹孔,莫名奇妙的成了替死鬼?
我的脑海中属于他的人生的那部分经历并没有留下多少,似乎随着原主的消失而一并烟消云散。虽然如今有“心理阴影”或者“创伤后遗症”做掩护,但是四十岁的男人和十四岁的孩子在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是差异极大的,多了解一些原主的生活习惯和与人相处的模式总是没有错的。等到这个躯体慢慢长大,原本尚未定型的性格就可以稳定了。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只用做自己了。
枪伤少说也要两个月的时间恢复,我现在仍旧是行走不方便,原本以为会有轮椅等着,却不料坐在旁边的容家家主下车以后亲自把我抱了出来。
根据外界的推断,这个容家家主十分年轻,尚未过四十大关,比起从前的我还要小上几岁,被一个比自己小的男人公主抱,饶是从前的我,脸皮再厚都要不舒服。
我别扭的扭了几下,想躲开对方放在我腰侧的手掌。
“别动。”对方只是轻声制止,一直将我抱到了我自己的房间中。
他一刻也没有停留,一放下我站在周围的下人们就立刻围了上来。
我环顾四周,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这倒真像是个十四岁的继承人的房间。
整个房间的装潢大气却不缺温和,偌大的房中凿出了一整面墙作为书柜,书柜上的书却可以按照类别清晰地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关生物学的书——各种各样的影集、图册、生物学词典等等,甚至在一旁还挂了一张人体组织图。而另一类则是金融类的书。墙边还靠着一架小梯子。
所有金融类的书都被放在了高层,以这具身体的高度,光是伸伸手是完全无法够得着的,而所有生物学的书则全部放在了底一些的地方,都是些触手可及的位子。
这个孩子的喜好,只要看看他的书柜就可以明了。
……人体组织图!
我兴奋起来。
如果这个孩子喜欢的是生物学,那么才年仅十四就可以准确地把手工刀推入背对着自己之人的脾脏这个技能——就不值得怀疑了吧?
我勾唇笑了笑。
当真是人生无处不惊喜啊。
这个孩子,这样喜欢生物学,原本是想学医的吧?
我为他感到有些遗憾。
他原本有大好前程,却突然被鸠占鹊巢……
但即使是这样,未来我也要按照我自己的喜好来进行。这已经是第二世了。我在心里暗暗对自己发誓——绝不做不喜欢的事情。
“等等。”我扯着沙哑的嗓子,在女仆们离开之前留下了一个,唤她到面前。
望着她不解地眼神,我状似十分困难地开口:“……心理医生说……说多跟人沟通才可以,你、你给我讲讲对我的印象。”
她愣了愣,眼中一闪而过一丝怜悯,整了整面色,扯出一抹笑容来才开口:“少爷在我看来是脾气最好的少爷了,孝顺又乖巧,不吵不闹。”
“我想吃……”
“想吃橙子了?”她接过我说了一半的话,笑眯眯道。
我抿唇沉默地点了点头,将这副固执别扭的模样坚持到底。原来原主喜欢吃橙子……
“你……”
一来一去,一个下午的时光,我便将原主的性格摸了个透。
晚饭十分,忙碌的容家家主神龙见首不见尾,餐桌上看不见他身影。我独自一人吃掉晚餐,推开保镖的手执意自己上楼。
这条腿纤细瘦长,肉十分松软,并不是我喜欢的体质。但是至少……这两条腿都是健全的。
站稳之后,我扶着楼梯,咬着牙狠狠压下心头的激动,慢慢迈出了腿。
先是膝盖、然后是小腿、最后是整个脚掌。力气从腰部往下传递,电流一般流过大腿、小腿、 脚掌,流入大地。
十年了,我已经有十年的时光再没有感受过行走的美妙了,平常人都能轻易做到的事情,我原本以为已是此生无望。
脚掌踏上阶梯的那一瞬,我浑身仿佛触电般一颤。
久违的美好滋味摆在眼前,我却不能立刻体验个够。这副此时仍带着枪伤的虚弱躯体、内里还有一个不能完全驾驭行走能力的灵魂。我无法完成哪怕只是将力重新过度到腰上,从而将整个身体拔上一个台阶的简单动作。
好在保镖适时地接住了我,让我不至于躺倒摔在地面。
“我要回房。”
这双腿……来日方长。总有一日,我能像从前那样行走、跳跃,甚至是竞走、狂奔。
第5章 第五章
这孩子看书倒当真是极为认真的。
洗完澡之后,我随意拿了一本放在床头的书来看。
这是一本极为普通的、讲人体的书。然而翻开之后,却实在让我惊讶。十四岁孩子的字迹尚还算是稚气未脱,笔力渗透了纸背,看起来透着一股倔强,偶尔翻过去几页,页脚的页码边上总能看见他简单的笔记。
“人体的免疫反应在正常的情况下对机体是有利的,如抵抗感染等;但在某些情况下也可造成不利的后若,如发生过敏反应等。”
“无氧运动只能维持一段很短的时间。”
“感光细胞又两种类型:视杆感光细胞和视锥感光细胞。”
……
分明是极为简单的笔记和字迹,却在带上了这样仿佛一笔一划穿透纸背的力道之后,字里行间看上去满是认真和倔强。
他是否,也曾想要抵抗?
抵抗所谓的大家族中继承人的命运,抵抗被强加在身的责任和义务,抵抗所有被迫做过的不喜欢的事?
“碰”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响。
我心生警惕,凝神侧耳静听。
房间的隔音效果极好,除了方才那声闷响,再也听不见其他声音。
然而当了二十多年顾家当家练出来的直觉却告诉我,门外兴许已经乱成一团了。
我放下手中的书,拧上房中唯一亮着的台灯,拉开窗帘推开了床,造成已经从窗中跳出去的假象,随后摸黑来到了衣柜中躲了起来。
我仍旧无法完全驾驭重新获得的行走能力,这一路摸黑走的磕磕绊绊,好不容易才带着撞到了床脚、又磕到了柜子的腿躲在柜子中。中了弹的腿行为尤为不便,在方才有些扯到伤口,此刻后知后觉的有些钝钝的发疼。
“咚”的一声,门上又传来一声闷响。这一声较之前那声而言更为响亮短促,似乎是有人刻意而为之,最后却被中途打断。只怕是……来者不善。
该死的,忘记找找房中有没有枪了!
我环顾左右,衣柜中完全没有任何尖锐的东西,更不用说武器了。盯着面前的衣服,我伸手拿下来几个衣架,关好了衣柜的门往后缩了缩。
并没过多久,我听见了门被轻轻拧开的声音。
我绷紧了身体,浑身蓄起力气,整个人如同弹簧一样蜷在一起,手里攥紧了衣架。我目不转睛,紧紧盯着衣柜的门。
对方步伐矫健,径直奔向我的床。那里已经空无一人。
对方在房内转了一圈,直接走向衣柜。
我心里咯噔一声。
浴室里的陈设极为简单,但是要让一个十四岁孩子藏身的储物柜还是有的。晚上洗澡的时候我看了一眼,储物柜里东西放的太满,现在这么短的时间根本无法处置好里面的东西并藏好、再伪装。
对方直接略过浴室不去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依靠经验判断,直接找到房间中最适合藏身的宽大衣柜,另一种……则是对方极了解这个房间,知道到我不可能躲到浴室中。
没有枪、腿还受伤,手中唯一能够应敌的只有几个衣架……两辈子以来第一次碰到这么狼狈的事情,果然这些狗屁大家族从来不让人安宁!
我只觉得气的都要说不出话,无名火在胸膛中剧烈燃烧,唯有咬牙等着用这个胆敢半夜偷袭我的人泄愤。
对方的脚果然停在了我藏身的这一格。
我刹那浑身都一紧。
“刷”的一声,只听见我身后发来一声衣柜轴道滑送的声音,随后背后一轻,后颈已被扣紧!
我脑海中刹那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对方果然对我房间所有的细节了解至极。我这个房间的主人尚且都不知道,这个柜子的侧壁居然是可以向上滑开的!
对方扣着我的后颈将我拽了出去,他的手力道并不轻,中指和食指准确地扣在我的气管处。
这让我再次确定此人不仅对我这房间十分了解,对这身体的原主也十分了解。
原主热爱生物学,自然知道他手下扣着的地方多么重要,即便此刻这个身体里的人是我,也不得不在身后如蝎似蛇的毒辣目光中扔开手里的衣架。
两世为人,已经死过一次之后,我自然是懂得生命的珍贵。
“少爷请放心,我只是想请你陪我走一段路。”对方嗓音低沉,听起来尚还算是诚恳,只是他的手仍扣着我的气管,所以他说这话听起来,不客气的说,毫无诚意。
我轻轻嗤笑一声。
对方显然被我的这声嗤笑听的愣住,整个人都僵了一瞬。
想必从前的容家少爷,做不出这样轻蔑嗤笑的事情。
对方的怔愣只是一瞬,下一刻就将我双手反到身后,另一只手绕到了我身前,扣住了我的咽喉,仍旧是准确掌控着我的气管。我整个人被他提着胳膊拎到了身前,双脚悬空,胳膊关节处硬生生的疼。
对方方才下手还知道轻重,现在却已经不留情面。
这样的转变,只能透露出他心中深深的不安。
“你们真是好伎俩!我说怎么新来的人这么好解决……你们、你们,”他显然是气急了,一句话咬牙切齿地无法完整说完,连道了几个“你们”,“他这个做父亲的狠心也就算了,你这当儿子的怎么……”
他有些暴躁地扣着我往外走,一边面色铁青地唠叨,一边警惕地左望又看。
在他的声音覆盖之下,我突然听见了一声扣动扳机的声音。经过消音处理的之后的声音极轻,然而这样的声音我前世听过太多次了,无比熟悉。
扣着我的人显然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
一切仿佛慢动作一般。
我听见这声音之后浑身顿时一僵,每一个关节仿佛灌了铅一般。这个子弹并不是瞄准我的,然而我现在同这个人贴的这样紧,带着刚刚那个声音而来的子弹太容易误伤到我。我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一点都不要动。身体的本能已经在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
身后的人刹那也是一僵,他下一瞬就向着这道声音转了过来。
被扣在他身前的我,完全成了挡箭牌。
只听见一声类似瓜瓤裂开的闷响,伴随着细微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随后我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溅上了我的后脑和头顶。
身后魁梧的躯体如同山体滑坡一般轰然倒塌,我被他带着向后倒去。
我下意识慌忙的伸手想要抓住一旁的栏杆,却因为反应慢了一拍,失了手没抓到,向后仰倒在尸体身上。
他浑身僵硬,正在慢慢失去体温,唯有肢体仍旧维持着几秒以前的姿态,整个人仿佛一尊塑像。
我背触到他僵硬温热的胸膛,下意识就要跳开。被扣在身后的双手猛地抽了出来,撑在地上,腰部一个用力便硬生生从他掐着我脖子的手中逃了出来。
只是他双手僵硬,至死都是如此。他扣在我脖子上成爪形状的手从我的脖子上划过,指甲留下三道深深的血痕。
嘶——
太过用力的后果是,才愈合了一个大概的枪伤又被重新撕裂开来。我双腿一软,险些摔倒,好在及时抓住了眼前的栏杆才稳住身形。
我趴在栏杆上,只觉得那份温热僵硬的触感让我浑身犯上阵阵的难受,后脑和额头上被打湿,正阵阵发凉,一股腥味始终挥之不去。
容世卿。
我紧紧抓着栏杆,用力到几乎把手指都抠进去。
容家家主站在不远处,在一片黑暗之中,我却仍旧能够看得清他手中握着的枪,看得清他从容不迫笔直而立的身躯,却唯独,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从始至终看着着一切,一动未动。
——他是真的对这个儿子没有感情。
我从栏杆上起身,吃力地挪动双腿回到了房中,动作虽然别扭而尴尬,我却通通已经管不上了,此刻满脑子想的都是离这个人远点!
“碰”的一声,我狠狠摔上了门。
真是可笑!
我拖着伤口已经裂开的腿,一步跨进了浴池,将头伸到了龙头下,大力揉搓着头发。猩红颜色的水缓缓流入下水管道中。经过了头发之后留下来的水明显不止血液,我忍住胃中的翻腾,闭上眼睛屏气将整个脑袋都送了过去,将水流开到了最大。
整个世界顿时被一片朦胧的水声包围。
整个脑袋都被水包围,我张大了嘴,如同离开水的鱼一样吃力地大口呼吸。
放在有些紧揪的心脏和胃部终于在闻不见腥甜的味道之后才慢慢舒展开来。
我大口喘着气,翻身躺在浴缸中。
可笑容家一个历史悠久的白道大家,家主玩起枪、杀起人来居然比我这个上任的黑道世家顾家家主还要顺手自然、还要理直气壮。
自己的儿子脑袋和对方的脑瓜距离那么近,他站在十五米开外的走廊尽头、在一片黑暗之中就敢提枪下手!
虎毒尚且不食子。
或者说,他对自己的枪法实在是有信心。
即使前世我是半途中才莫名其妙回了顾家,和我没有十几年感情基础的爹虽不说对我有多热情或是言听计从,但是我从小在外国长大,他对我过于严厉的时候倒是都从来没有,并且黑道上不小心就要丢命,他又只剩下我这一个血脉——他甚至都从来没有拿枪口对着我过!
而方才,我的“父亲”,容家现任家主容世卿,却瞄准了我的方向开了枪!
倘若现在这个躯壳里的,仍是他货真价实的儿子,这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今只怕会在接二连三的精神打击中失常了吧。
可惜,现在的这个灵魂已在人世间摸爬滚打了四十年,在黑道上刀尖舔血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