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枢机恭恭敬敬地谢过了父亲关心,专心养起病来,除了晨昏定省,关于朝政的一切都不再多言,连楚地最热闹的册封礼也不关心,甚至连下人来报内库的银两大大不够也只斥退了总管,称一切父王自有主张。他这一病,父子间倒又回复了父慈子孝的样子。惟有丢盔,每天见世子听话服药,认真保养,他再没见世子对自己的身子这么上过心,可心中却更难过起来。
初六终于到了,晋枢机穿着他衮冕九章的礼服陪陪祀天地、告宗庙,楚王登基,南面称帝,志得意满,立刻通令天下建元立新,国号依然是楚,年号大治。
楚王为了称帝,已率先营建宫室,楚地自六年前归降后,早被商承弼用种种手段将各项生息都掐断了,无论打仗还是大典,银子都花得如淌水一般,晋枢机眼看着面前皇太子的膳食,只一个早膳就有碗菜四品,碟菜四品,片盘四品,点心四品,汤两品,粥六品,楚王说他身子不好,又加赐了暖锅两品,如此靡费,又如何能不坐吃山空。晋枢机先谢了皇帝赐饭而后问道,“父皇用过了吗?”
来送暖锅的太监恭敬答道,“皇上正在用膳,见这炉鸭炖白菜甚是滋补,特命给太子送来。”
晋枢机再次谢过,给了赏钱打发人出去,拿起汤匙复又放下,看着桌上的鸡鸭入肉竟是毫无可吃之物,索性撂下碗来,“把药炉子上煨着的小米粥给我盛一碗来。”
丢盔见六品粥,有昏有素,偏偏有的虚甜有的太腻,也只得答应了。
丢盔在几样点心中翻检了半天,也知道没有世子合意的,索性将营里发给兵士们的一个笼饼热了给他,“殿下将就吃些。”
晋枢机接过了,拣了燕窝八仙汤里的芦笋就着鸽蛋吃了两口。丢盔心道,如今回了家当了太子,吃得却连行军打仗时都不如,更别说在梁宫时,天昭帝每日亲自过问世子吃食,一茶一饭都顾着世子口味,世子嫌芸薹味道冲,梁宫里就连伺候的小太监都不能吃五辛,想到这里,丢盔也不得不承认,商承弼对世子,也不能说是不尽心了。
晋枢机却对口腹之欲并不看重,龙肝凤髓不觉其鲜,吃糠咽菜也不味其苦,只有一日,坐在窗前,望着京安的方向,突然说了一句,“不知桃儿怎样了。”
丢盔被惊得打了个寒噤,接话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晋枢机却是看他,“商承弼这次派了谁做先锋?”
丢盔慌忙低下头,“咱们的探子还没送来消息,属下惭愧。”
晋枢机一笑,“没什么惭愧的,商衾寒在凹子口和赫连傒已经动上手了,其他人不堪大用,商承弼只有一个人选。”
丢盔揣测道,“世子的意思是——”他一心急,竟还沿用了旧时称呼。
晋枢机并不在意,只是点头,“于家。”
丢盔疑惑道,“并未有任何风声——”
晋枢机打断他,“若不是于家,我大费周章要了于同襄的小命干什么。”他说了这一句,就阖上了眼睛,“等着吧,于家的老将要出马,咱们且静静看。”
丢盔不解道,“您不出兵?”
晋枢机指着桌上菜肴,“我倒是想出兵,只你见过行军打仗,每日给主帅炖燕窝的吗?”
丢盔皱眉,“除了世子,还有谁能抵挡得过于家。”
晋枢机长长伸了个懒腰,“谁都好,只要不是我就行。”
丢盔当然明白世子已经功高震主封无可封,可强敌在前,总不能眼看着楚地大好男儿白白送死,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现在要去送死的,可是血脉相连的手足同胞。
晋枢机见他面有愤激之色,只轻轻摇了摇头,“慌什么,你世子打仗,什么时候拿自己人的命去填了。到了这个时候,商承弼不战,我不战,这天下,谁也别想打起来。”
见愁(3)
楚王高踞宝座,问楚平,“太子在做什么?”
楚平将晋枢机行踪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而后才道,“殿下近来身子不好,除了每日向您请安,竟连营中都不怎么去了。只是昨日,突然说想再养只兔子,宫里却没有,属下已命人从宫外挑了两只送去了。
楚王一笑,“他素来好养这些猫猫狗狗的,朕记得园子里有几只鹿,另有两只仙鹤,抓去给他。”
楚平答应了,奉承道,“圣上慈爱,想来殿下有这些活物陪伴,心情好了,病也好得快些。”
楚王点头道,“但愿如此。”
晋枢机收到了楚王——现在的大楚皇帝御赐的梅花鹿两只,仙鹤两只,谢过了亲来颁赏的楚平,等只有丢盔在的时候才道,“一两月之内,不比想出征了。否则,这鹿谁来养。”
丢盔不敢接话,只好道,“东宫属官齐全,定有会养的人。”赐什么不好,偏偏赐鹿。皇上究竟是在提醒殿下,还是在警告。
晋枢机却是道,?3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敖慷粤寺懿妨寺穑俊苯慷墙嗷卵耐米印?br />“是。吃得可香呢。”晋枢机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被困在东宫,不方便出门,便借着想要兔子传递消息。晋枢机手上,除了玄袍、雪衣,还有一只人马,名曰黄风。风是风闻言事之意,他在大梁时,便开了大大小小无数间茶楼赌坊酒馆妓院,这些地方虽是市井之所,消息却最为灵通,他的黄风就隐藏其间。
兔子是杂食动物,胡萝卜吃得,青菜叶吃得,肉也吃得,晋枢机以胡寓北狄,吃胡萝卜,收到的就是赫连傒的消息,以菜叶喻梁臣,青菜叶是新人,白菜叶是旧人,他便能知道商承弼有何动作,若是某一日兔子吃了肉了,便是商承弼有异动,晋枢机也要有所准备。
如今,晋枢机望着丢盔,就只吩咐一句,“青菜叶子恐怕都蔫了,过两日也该喂白菜了吧。”
丢盔答道,“青菜被啃尽了,娇儿却不肯住口,也只好换白菜来尝了。反正白菜是青菜的祖宗。”
晋枢机满意地点头,看来,于同襄阵前通敌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商承弼立在舆图前,望着凹子口,知道商衾寒总能牵制赫连傒一阵,因此将战线又往南推了推。此时,晋枢机已与楚王连成一线,占了凤凰山,凤凰山的北面就是昌野,商承弼早料到依晋枢机的谨慎,应该不至于贸然过山,可到了今天依然按兵不动,他却心下生疑,晋重华是不打没把握的仗,晋徇望什么时候也这么沉得住气了。
须知开疆拓土是每一位帝王胸中所愿,只是不愿背上穷兵黩武的名声故而有所收敛罢了,既然晋家人已占了半壁江山,又为何止步凤凰山了呢。很快,商承弼就知道了答案——不是因为楚王沉得住气,而是因为楚王在准备登基。晋徇望称帝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商承弼不觉愤怒,只觉荒谬。帝者,生物之主,兴益之宗,一介败军之将,不过仗着儿子争气,侥幸占得几座城池,居然就妄图称起皇帝来,商承弼一声冷笑,“重华,有这么个爹,可苦了你了。”
小顺子听说楚王竟然称帝立极的时候下了一跳,早将亲近自己的一些太监宫女打发出去以免又被无辜杖毙,却不想皇上居然只是嘲笑了一句,就翻下一份折子了。刚舒了一口气却突然见到皇上勃然大怒,手中的折子一下就摔在了地上,“岂有此理!”
小顺子不敢上前,使眼色要另外一个当值的小太监去捡,那小太监又哪里肯去送死,好在商承弼近日杀官杀得多,杀服侍的人却是杀得少了,发了一通脾气后便吩咐小顺子,“叫于中玉来见朕。”
“是。”小顺子一句话也不敢多说,立刻出去吩咐。商承弼的目光却落在被他扔在地上的密折上,一旁伺候的小太监避无可避只好上前去捡,商承弼看他弓着腰将折子小心翼翼地重放在案上,那小太监正提着一口气却行退下,商承弼却突然开口,道,“于同襄通敌,你说是假是真?”
小太监吓得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
商承弼挑眉,逼问,“于家第四代的佼佼者,靖边王的高足,阵前通敌,你信吗?”
小太监不断打抖,噤若寒蝉。
商承弼扬起了鼻音,更瘆得人心慌,“嗯?”
落葵(1)
于中玉一进栖凤阁,一是跪,二是哭,跪得斩钉截铁,哭得老泪纵横。
商承弼亲自起身,下去将他扶了起来,于中玉两眼通红,“皇上,我于氏一家满门忠烈,同襄力战不屈,就义赴死,还有人要败坏他的名声,实在是用心险恶啊!”
商承弼只是道,“给祖父大人赐座。”
“皇上!”于中玉又要跪。被商承弼一把托起按到了榻上。而后,商承弼说了一句让于家坐都坐不住的话,“朕自然相信太祖父和祖父的忠心,只是我也想知道,偠州固若金汤,又为何在同襄入城之后,合府百姓弃城而逃。”
于中玉又跪下了。这一次,商承弼没有扶,而后,一张密折就递到了他面前。
于中玉不敢接,商承弼就一个字,“看!”
密折上写得清清楚楚,景康曾不断加固城防,修建堡垒,但与于同襄秘议后,匆忙下令合城撤退,只留了五百力士,以身殉国。折子只是具陈事实,未有一句评断,可怕的却是密折上的一个印信,印信是寸许长的一柄小刀的拓印,是于家的徽记。
于中玉看完了密折,连脸色都变了,只好俯身叩首,“臣一家赤胆忠心,请圣上明鉴。”
商承弼轻轻叹息一声,“于氏满门对朕,不仅有忠心,更有恩情。”
他从来不是会邀买人心的人,说出了这样一句话,于中玉脖子上的冷汗涔涔地渗出来,从来只有臣下一心赴命效忠主上,谁敢和皇帝论恩情。
商承弼接着道,“同襄这孩子,朕也很是看重,因此,才将銮禁卫也交给他。”
于中玉又一次叩首,“小子辈无能。”宁认无能,也万不能认反叛。
“可惜,天妒英才。”商承弼叹息了一声,立刻吩咐,“传朕旨意,銮禁卫佥事于同襄抗敌报国,力战牺牲,不堕祖宗威名,封勇毅将军,赐银两千两,谥号恭。”
以于同襄的功劳辈分,不得不说是死后哀荣了,于中玉本以为这次进宫要受到好大的责难,却没想到商承弼居然给了如此大的恩遇,当下叩首辞谢,“小子无能,未能解偠州之危,如何当得起皇上殊恩。”
商承弼只是道,“晋枢机绸缪多年,老谋深算,同襄如何是他对手。朕原打算留着他,将来为朕股肱的,只可惜——”他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反是吩咐道,“太祖父他老人家素来看重这个玄孙,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不知要多难过。朕原是念着成安侯的功绩,不愿他身后空虚,却不想,二叔一脉命运竟如此多舛,同襄既然去了,朕原让他袭了成安侯的爵位,将来另选子侄过继,也算对太祖父他老人家有个交代。”
于中玉又一次拜谢,“皇上厚恩,臣一家铭感五内,誓死效忠。”
商承弼轻轻点头,“这也是命数使然,皇叔年过四旬才收了这么一个亲传弟子,偏偏他命运如此不济,你将朕的安排告诉皇叔,使他在前线不要挂心才是。”
于中玉握紧了拳头,只应了一声是。
应有商承弼的旨意,于同襄虽算不上生荣,但绝对是死哀,于家又多了一战死沙场的英烈,更加上商承弼命他袭了成安侯的爵位,又另外赐了爵位和谥号,丧礼的规格更是水涨船高。
于同襄作为靖边王的徒弟,虽说卑不动尊,商衾寒身在前线不得前来致祭,风行却是留在京安的,只是,于同襄葬礼上,人人瞧得分明,风行虽服了大功之服,但在于同襄的大事上却不怎么出头,于家人对他也并无对亲戚的应有的礼数,人人都知道,晋枢机不是一个于同襄能应对得了的,以靖边王用兵之人之能,又如何会不知,也因如此,风行在这场丧礼上处境就非常尴尬。只是他处处行止有礼,不卑不亢,倒是更显出气度非凡来。
于家是外戚,虽说皇后不再了,但商承弼已公然宣称不再立后,更何况,于同襄通敌的事城内传得沸沸扬扬,商承弼还赐下了如此过隆的丧礼,可见于家依然宠眷优渥,因此,于同襄的丧礼是冠盖云集,吊客不断,人人见了这位赢少君宠辱不惊的气度,心下都佩服起来,不免交口称赞一句,“果然不愧是靖边王的儿子。”别人的丧事,却又成就了他一番贤名。
发引那日,风行以靖边王名义设了路祭,一应礼数周到,众人见他小小年纪处置如此大事也进退得宜,举止有度,不免更高看一眼,第二日,对风行的态度又是一变。风行却无论于家对他是白眼,是漠视,抑或亲近,都恪守仪范,无懈可击。
商承弼听说了于家的态度,微微点了下头,召了銮禁卫指挥使郭通,就下了一道密令,“靖边王的捷报传来之前,朕要先把他儿子的丧报传过去。”
郭通一怔,商承弼从舆图上抬起了目光。
郭通既然做得了銮禁卫的指挥使,自然不是等闲之辈,他从来不质疑商承弼的命令,此刻也是一样。
商承弼低下头继续看舆图,口中却叹道,“靖边王送于家的儿子去送死,于家保护不了他的儿子,也是因果相得。“
落葵(2)
自銮禁卫接了密令就在寻找机会,但商承弼的命令不止是让风行死,更是要让他死在于家,这就比较棘手。更何况,商衾寒极为看重这个儿子,此次出征,商承弼将风行扣下来当人质,商衾寒竟将自己的疾风二十八骑悉数留了下来,更何况,风行日常并不住在靖边王原来的王府,而是在卫衿冷三月巷的老宅起居,要从这位稳如泰山的新旸公子眼皮底下要他侄子的命,即使做惯了暗杀的銮禁卫也不好下手。
好在终于被他们等到了一个空子。
于家的人瑞于老国公居然想要见一见这位赢少君,郭通得到了消息,便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他打定主意亲自动手,只对身边的銮禁卫同知赵文林颔首示意,房屋角落的燕巢后突然有两个黑衣人飘了下来。
郭通道,“成安侯与咱们共事一场,时日虽不多,但到底有袍泽之意,如今,你我也该尽一尽心。”
于是,赵文林奉上了一只极为朴拙大气的黑漆盒子。
銮禁卫立功殉国的人,死后都以有金刀鞘陪葬为荣,另外上峰会赐予他第一次立功时的飞凫服,銮禁卫人数众多,飞凫服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穿的,但若是殉国,就会得到一件。于同襄当时是从三品的佥事,自然够格佩绣金刀着飞凫服,但是他严格意义上讲并不是銮禁卫的人,他的身后事自然也没有这等殊荣。就连他那冠盖云集的葬礼,郭通都不曾去打个照面,只派赵文林和另外一位同知去过,如今,既然要亲自上门,自该找个由头才行。
赵文林躬身问,“指挥使要亲自去?”
銮禁卫指挥使,真真正正的天子心腹,他一动,风云变色,素来不能轻出。
郭通却并不说话,只是解下了自己的绣金刀,交给赵文林,接过盒子,转身就走,两名黑衣人立刻跟上。
赵文林知道,郭通此去,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事实上,从接到这个命令的那一刻起,就是死,别说商从涣幼承庭训,得名家教导,无论医道还是武功都很有可观之处,即使任务成功,四十万靖王军也不会放过有嫌疑的人。因此,赵文林不明白,皇上想要的,究竟是商从涣的命,还是指挥使的命。只是,一入銮禁卫,除了尽忠王事,死而后已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风行却很明白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他不是一个人去的,陪他一起到于家的,还有卫衿冷。
风行当然不敢劳动卫三师叔做他的护卫,卫衿冷固然有回护之意,也无未卜先知之能同去为师侄保驾护航,而是定国公一家突然想约见他这位通达钱庄的少东家换一些庄票,老公爷不问世事已久,这等小事自然不必亲自出面,可他就是传了话,请新旸公子同来。看在他的辈分、年纪和大师兄与于家的关系,卫衿冷自然也愿意陪师侄走这一招。
事实上,卫衿冷很清楚,于同襄一去,于家和靖边王的盟约就算是断了。如今,外有强敌环伺,晋枢机与赫连傒一是猛虎一是饿狼,这两方和商衾寒固然是血海深仇,和于家的梁子也结的不浅,尤其是其中夹着皇后、于文太、于同襄三条命,二来,内患主上疑心,商承弼派商衾寒去平叛,却留下了他儿子,于家看起来宠眷优渥,事实上,皇后之死过于暧昧,正位九年的中宫,一无所出不说,还死于非命,若说商承弼对于家没有防范之心,连黄口小儿都不肯信。如今,两方都是腹背受敌,即使中间夹了这段于同襄的是非,也不能不放下计较修复误会,重新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