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芷太沉得住气。谢仪仪逼着自己也沉住气。
于是,一个不说,一个不问。
一个不问,一个更不愿意说了。
苏云芷确实一点都不急。她甚至还心情很好地叫人在角落里摆了架古琴,然后叫一个擅乐的宫人坐那里拨弄琴弦。苏云芷一边喝着茶,一边欣赏着琴音,一边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谢仪仪脸上的表情。
可乐来得不快不慢。她行完了礼之后就在苏云芷身后站定了。
谢仪仪的视线落在了可乐的身上。苏云芷微微歪了下脑袋,脸上是一副再天真不过的表情,她甚至还十分俏皮地眨了下眼睛,问:“可乐呀,你告诉贤太妃吧,德太妃已经在外头跪了多长时间了?”
谢仪仪猛然从座椅中站了起来。
可乐低着头,恭敬地说:“已经跪足了两个时辰了。”
“你想要做什么?!”谢仪仪盯着苏云芷的眼睛,问。
苏云芷捂着嘴笑了起来,仿佛谢仪仪说了一个笑话一样,道:“哪里是我要做什么呢?明明是你要做什么呀?你为何不好好地问问你自己,是想要让冯婉儿继续在外头跪着,还是要把她送回去歇了?”
苏云芷是个很有恶趣味的人。
在谢仪仪坐在华阳宫里消磨时间的时候,早就有人去德太妃那边传了假消息,只说是贤太妃不知怎么就惹怒了淑太妃,如今正在华阳宫里受着折磨呢。而贤太妃的那几位侍女在胁迫之下不得不对德太妃撒谎说,淑太妃原是为了冯家的事情在生气,这火气合该冲着德太妃去,只是叫贤太妃挡下了。
于是,德太妃就在华阳宫外头跪着了。她是在为贤太妃求情。
“……她对你那样好。”苏云芷一字一句地说。她算准了贤太妃的心思,如果她真对谢仪仪开刀,说不定谢仪仪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可现在,受到了惩罚的人是冯婉儿,谢仪仪还能继续硬气?
谢仪仪和冯婉儿这几年走得近,她们之间颇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味道。她们的关系,虽然并不和苏云芷宫倾的关系一样,但是在人的这一生中,有些人除了愿意为爱人牺牲,也愿意为知己牺牲。
德太妃可是为了贤太妃在外头足足跪了两个时辰了。
谢仪仪脸上的表情立刻就冷了下来。她重新坐回了椅子中,两只手拢在宽大的衣袖中,交叉着搭在了膝盖上,这是一个防备性很强的动作。她盯着苏云芷的眼睛,问:“那么,你想要我做些什么?”
“我问一个问题。你必须给我一个答案。”苏云芷伸出一根食指在谢仪仪眼前晃了晃。
“你说。”谢仪仪道。
苏云芷笑着说:“你也许还没有弄清楚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问了这个问题,你就必须要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如果你不知道,那么就去问你的姑姑。我想,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是一定会知道的。”
谢仪仪的眼神黯了下来。
尽管苏云芷还什么都没问,但既然她能这么说,就说明她想要问的必然是谢家的秘辛了。苏云芷要这样的秘辛做什么?肯定是为了对付谢家!而谢仪仪身为谢家女,她绝对不可能背叛自己的家族。
“如果德姐姐和谢家同时掉进了水里,你打算捞哪一个?你肯定会选择谢家,然后再用自己的生命给德姐姐陪葬,是不是?”苏云芷仿佛看透了谢仪仪的心思。她摇了摇头说:“你可真是一个傻子呀!”
苏云芷站了起来,姿态优雅地走到了谢仪仪的面前。她的眼中仿佛含着某种悲悯。
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从殿中穿堂而过。这样的风刮在京城,也刮在西北。这样的风见过京城中的莺歌燕舞,也见过西北粗糙的砾石。夜色寂寥,苏云芷弯下-身温柔地对着谢仪仪说着残忍的话。同样的夜色中,宫倾提笔慢慢写下一封信。待到墨干,她将这封信折了起来,夹进了手边的一本册子里。
诸事皆安,愿卿无忧。山水千重,不及相思重。
☆、第一百零二章
威胁的话要怎么说才显得有力?
作为一个贤太妃眼中的反派,苏云芷不打算让自己“死于话多”。要知道,在一些时候说得越多就越容易失去主动权。苏云芷只对着她说了一句话。那温柔的喃呢就像是情人的耳语,又如一阵春风。
“你以为,冯老将军是如何死掉的?”
苏云芷的手轻轻搭在了谢仪仪的肩膀上。她的长发上还带着淡淡的冷梅清香。
谢仪仪的身体有些僵硬了,而苏云芷对此觉得很满意。
世家和寒门有什么不同?世家是靠着底蕴撑起来的,而寒门往往是由一个人撑起来的。别管冯家在过去的那些年中如何叫人艳羡,也别管冯家一度能和谢家抗衡,可现在冯老将军死了,冯家新一辈又没有成长起来,那么冯家眼看着就要没落了。这和世家全然不同,如果谢家死了一位家主,哪怕他们因此而低调一时,但不会彻底沉寂。所以,冯老将军的死对于冯家来说,是一个非常致命的打击。
苏云芷那句问话是什么意思呢?那是一句疑问,但落在谢仪仪的耳中,却成了一句肯定。
如果冯老将军的死和谢家脱不开关系,那么冯家和谢家之间的仇恨就是不共戴天的了!德太妃此刻正遭受的种种痛苦都是因为谢家。可现在,德太妃却还为着一个谢家人在外头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苏云芷轻轻地笑了起来。她就像是一个还没有长大的孩子终于找到了自己最爱的玩具一样。
“所以我说……你真是一个傻子呀。”苏云芷的语气变得越发温柔了,“不过,显然你还没有傻到无可救药。你是决定继续让冯婉儿跪下去,还是说……你已经想好了,要认认真真回答我那个问题了?”
谢仪仪压下了心中的慌乱。眼前的一切越是脱离她的掌控,她就越是要冷静。既然苏云芷选择在这种时候和她谈判,这就说明她身上还是有什么叫苏云芷觊觎的。她可以慢慢地把主控权再拿回来。
然而,苏云芷从来都不是一个会按照常理出牌的人。
苏云芷打了一个哈欠,说:“我呀,该去休息了。你今晚就歇在华阳宫吧。看在我们共事了多年的份上,我再送你一句话。就算你愿意用死给冯婉儿赔罪,那么谢家呢?你是想要眼睁睁地看着谢家完蛋呢?还是说愿意为谢家拼得一线生机?我最近都不是很有耐心呢,希望你考虑的时间不会特别长。”
谢仪仪看着苏云芷的目光显得尤为不善。
苏云芷心里清楚谢仪仪是听不得她诋毁谢家的那些话,但她说的句句属实,算不上是什么诋毁。不过,苏云芷故意曲解了谢仪仪的意思,依然拿着跪在外头的德太妃来威胁谢仪仪。她转头吩咐可乐说:“你继续去外头盯着吧。若是德太妃不小心体力不支终于晕了过去,你就赶紧命人把她送回自己的宫殿去。哎,我原是不想要让她跪着的……所以,她若是跪死在了华阳宫,我也是相当为难的呢。”
“你站住!”谢仪仪见苏云芷要走了,立刻喝了一句。
苏云芷的脚步却没有停。旁边走出来两个宫人,虽然没有对着谢仪仪不敬,却正好挡住了谢仪仪的去路。苏云芷很快走远了。没有蜡烛照亮的地方显得有些暗,苏云芷就如鬼魅融入了那抹暗色中。
谢仪仪推开了拦着她的人,还想要追上去。
芬达却语气恭谨地劝了一句:“太妃还想要如何呢?说句不得体的,若我们主子真的想要对太妃怎么样,只要把太妃拖去天牢叫您在锦衣卫手里过一遍,您还能一直硬气?您现在拥有的底气都是我们主子给的。而既然我们主子给太妃留了体面,太妃真该仔细想一想了。莫要辜负了我们主子的苦心。”
在这种特殊时期,宫里忽然病死了一个太妃,还真没有人会站出来把苏云芷怎么样。而如果苏云芷真的想要用特殊的手段来对付谢仪仪,那么她肯定会把种种不利于自己的证据都抹消得一干二净。
谢仪仪的目光如果冰锥,直直地落在了芬达的脸上。
芬达仍是一副恭谨的样子,尽管她并没有多少恭谨的意思。
谢仪仪心中充斥着一股无名之火,但这份火气却没法冲着芬达发出来。因为她听明白了苏云芷的威胁。苏云芷叫谢仪仪好好想一想。她确实应该好好想一想。如果冯老将军真是谢家人弄死的,那么谢仪仪和冯婉儿在未来某日因此而反目成仇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一点是,谢家人此举是在叛国啊!
战争时期,弄死了我军主将,这不是叛国,又是什么呢?
而叛国是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的。
谢仪仪不是那种目光短浅的人。所以,她很清楚地知道,她眼前现在有两条路。
这两条路都不好走。不论她选择了哪一条,谢家这一次都不可能全身而退了。如果她选择跟着自己的家族一条道走到黑,最后若能成功也就算了,成功了以后,这世界上哪里还有什么苏云芷呀,那时就连云朝都没有了,谢氏王朝将取而代之。但如果失败了呢?那么谢家必定要从此消失于历史之中了。这样的代价是谢家能够承受的吗?而如果谢仪仪选择对着苏云芷投诚,苏云芷也不可能真的保下谢家满门。说白了,谢家的叛国之罪还是要认的。苏云芷最多就是能放谢家的某一支一条生路而已。
既然已经踏错了最关键的一步,这世间又哪里还有什么万全之策呢?
谢仪仪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很想大声地质疑苏云芷,也许冯老将军的死亡根本和谢家没有关系!可是正如芬达说的那样,谢仪仪如今又还有什么底气呢?苏云芷难道会选择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吗?
苏云芷就好像那个高高在上的执棋者,而谢仪仪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棋子。
芬达从始至终都是一副恭谨的样子,道:“天色已晚,太妃可是想要歇息了?寝具都是新的,只是不知道太妃平时惯用什么香料,因此只熏了些静息香。若是太妃不喜欢这味道,奴婢马上命人换了。”
“你们叫德太妃回去。”谢仪仪道。
“我们主子说了,待到德太妃晕过去,自然就能把她送回去了。太妃如今非要跪着,我们做奴婢的又哪里敢做了贵人的主?”芬达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地说,“这样的天气不冷不热,太妃那边还好受些。”
苏云芷的侍女真是和她本人一样讨人厌!
“叫她回去。”谢仪仪一字一句地说。
芬达眨了眨眼睛,道:“既然是太妃您的吩咐,那奴婢少不得要下去好好劝一劝了。”
殿中很安静。自芬达离去后,那些小宫人们都不敢往谢仪仪身边凑,个个像木头桩子似的立在那里。谢仪仪坐回了椅子里。家国二字,尽管人人都说以国为重,但其实某些世家向来是以家为重的。
谢家到底有多少胜算?
谢仪仪已经很久没有接到宫外的消息了,因此只能按照常理来推断。不考虑细节,只从大面上来说,如果谢家有着十成的胜算,那么既然冯老将军都已经死了,谢家人为何还没有全面接手西北军?
再往前考虑,如果谢家真的颇有胜算,乾庆帝死的时候,谢家为何没有在利益分配中占了大头?再往前想,当谢太后执掌大权时,那是多好的时机啊,可那时的谢家怎么都没能把整个云朝掀翻了?
谢仪仪的眼神落在了早先被人呈上来的话本上。她原先对话本不感兴趣,于是一本都没有翻过。其实她现在依然对这些话本不感兴趣,但她需要做点什么来减少心中的焦虑。于是,她下意识拿起了其中的一本。原以为是什么痴男怨女的故事,却不想这讲的竟是个女儿家扮了男装执掌家业的故事。
苏云芷回到了内殿中。她孩子气的踢掉了脚上的鞋子,只穿着袜子跑到了桌子前。
桌子上压着一张纸,那是一封只写到了一半的信。
苏云芷拿起笔,却没法再接着写下去。她把信纸揉成一团,随手丢到了桌子底下。被纸团砸到的肥猫发出了一声绵长的喵叫声。苏云芷叹了一口气,蹲下-身问猫儿,说:“你也想她了,是不是?”
肥猫伸了个懒腰。
苏云芷伸出手指挠了挠肥猫的下巴,道:“你想对她说什么呢?”
那些撒娇的思念的诉苦的话全部被揉成一团,成了桌子底下的废纸。想说的话太多,然而心中的顾虑同样很多。于是,最终千言万语都只化作了一句话。诸事皆安,愿卿无忧。你无忧,我亦无忧。
☆、第一百零三章
对于夜晚的苏云芷来说,时间太慢。
对于白天的苏云芷来说,时间却走得很快。
夜晚用于思念。白天却忙碌地叫人无暇顾及太多。苏云芷将目光对准了谢家。她其实可以不打谢仪仪这张牌,但是她希望能够在这件事情中取得最大的利益。因此,她才给予了谢仪仪一点点耐心。
这一点点耐心,是苏云芷对谢仪仪的怜悯。可在谢仪仪看来,苏云芷依然残忍地叫人恐惧。
“你问我要证据?你有什么资格叫我拿出证据来呢?”苏云芷再一次粉碎了谢仪仪的希望,“我对你真的没有什么坏心呢,否则你现在已经没有资格坐在我面前了。你以为,高宗当年又是怎么死的呢?”
谢仪仪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目光看着苏云芷。
苏云芷学着宫倾的样子无比端庄地笑了起来:“你们谢家呀……呵,眼界总是配不上野心。”或者也可以说是藏在幕后做决定的那个人还没法控制整个谢家,于是总是会错过一些所谓的最好的时机。
谢仪仪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做出那个决定了。因为,苏云芷的耐心很快就要告罄了。
“你想问什么?”谢仪仪听见自己这么说。她原本以为这话是很难说出口的,但等到她真的一口气说出来以后,她反而彻底地松了一口气。很多时候人们恐惧的只是选择本身,因为选择往往意味着是一场输不起的赌博。可一旦真的做出了选择,他们又往往不会后悔。至少,谢仪仪就是不会后悔的。
苏云芷的眼睛笑弯了,她的眼中像是缀了漫天星辰。她语气温柔地说:“别担心,其实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你们谢家的那位老封君……你就说说她都有些什么与众不同的喜好吧。你且说,我且听着。”
谢家的老封君是太皇太后的继母,是谢仪仪的祖母,是如今谢家中辈分最大的人。
谢仪仪设想过苏云芷想要知道什么。她想了很多,却没想到苏云芷最终说出口的问题完全出乎了她的意料。谢仪仪不敢认为苏云芷是在开玩笑。所以,老祖宗身上能有什么问题呢?她到底怎么了?
苏云芷示意谢仪仪可以开始了。
谢仪仪绞尽脑汁能想起来的无非是些内宅之事,比如说老祖宗最爱吃什么,最爱穿什么花色,最喜欢哪样首饰,最喜欢听小辈说什么样的话……谢家内部可不是一直都风平浪静的,当谢仪仪还没有入宫的时候,她为了讨老祖宗的欢心,以便能提升自己在内宅的地位,对于老祖宗的喜好研究颇多。
谢仪仪不确定苏云芷想听的是不是这些。但她能够回答的确实只有这些而已。
苏云芷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挂着一抹淡淡的笑。她仿佛听得很用心,但她整个人却又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她仿佛听得不细心,但当谢仪仪停下来的时候,她却又示意谢仪仪继续往下说。
谢仪仪说了很多。说到最后,她已经开始重复自己的说辞了。
苏云芷安静地由着谢仪仪重复了三四遍。
“……若是你觉得不够,我可以去问我的姑姑。”谢仪仪道。
苏云芷站了起来,起身朝外殿走去:“足够了。芬达,送贤太妃回去。”
谢仪仪的心静静平稳了下来。她还是摸不准苏云芷到底想要做什么。但苏云芷问的“秘辛”不是谢家真正的秘辛,不过是些老祖宗的喜好,她其实为此松了一口气。一个内宅妇人的喜好,这应该无法改变什么大局吧?但若是能够因此在谋逆之罪中保下谢家,她身为谢家女,也无愧于这个姓氏了……
“对了,”苏云芷忽然转过身来看向谢仪仪道,“真是抱歉啊,我在一件事情上骗了你呢。”
谢仪仪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
苏云芷能骗她什么,是冯老将军的死,还是高宗的死,还是……
“冯婉儿确实来华阳宫里请罪了,不过我把她赶走抄经去了。虽说抄经也是累人的活儿,但总比长跪不起要好,是不是?我华阳宫的地贵得很,她若是跪破了膝盖,还脏了我的地呢。”苏云芷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