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东方雀的白
顾羚同样是从那个世界来的。
这件事,见面不久,顾羚就主动暴露在她面前了。不得不说，顾羚真的很没有戒心，从接触伊始，她就很清楚的明了,她们不是一个世界的。顾羚完全就是温暖的太阳下无忧无虑成长的孩子,而她只是阴沟里的一只臭老鼠，脑袋稍微露出地平线一点点,都会引起人们惊慌失措的厌恶和致死方可的灭杀。
回顾a3的一生,也就是东方雀在那个世界的生活，在世二十九年竟然都没有一个像样的名字。从x组374号一直爬到a3这个位置，她为之付出得绝不只是汗水和青春。
从a3记事起，她就已经存活在组织里了。
而组织里，没有孩子。
孩子要多大才能记事？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能记事的时候,周遭都是一样大的孩子,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今天接触了什么,一周之后就会完全遗忘。这也导致了他们整体的情绪都很稳定,就算好朋友被带走了也没有关系,还有这么多的朋友可以升级成为好朋友呢。
被带走的孩子的下场会怎么样,没有人能说清楚，也没有人能说清楚什么样子的孩子会被带走。肢体有问题的孩子会被带走，智商明显有问题的孩子会被带走，但是表现得聪慧异常和动作非常灵活流畅的孩子也会被带走。
经过很长时间的观察，她才搞明白，这几类人是会被带去不同地方的：前两者似乎会被带去好吃好喝的供养着，而后两者则会被带去严苛训练。正常人可能会选择表现得智障一点去享福吧，但是还只是幼儿的她已经明白，这些整天穿的黑沉沉面容冷淡的叔叔阿姨可不是什么友善的人，他们会对高烧三天濒临死亡的孩子都面不改色，丝毫没有痛惜怜悯的感情存在。这样的人，突然对你很好很好，必定是坏事一场。
所以她选择表现出自己的聪明，接受后来那些残酷血腥的训练。
刚开始的时候，断手断脚都是常事了，训练从一开始就是高难度，没有任何循序渐进的说法，接受得了，进下一阶组，接受不了的，就留在这组，接受强度没那么高的训练，日后成为炮灰一般的存在。
为了防止人生而带来的惰性，组织里的老师从一开始就给他们展示过各个组别将来接受的任务强度和下场，从a组开始排列向下，序号越前任务强度越精简，待遇越好，甚至还能获得所谓的休假；序号越低，送死的机会越高，待遇可以说是完全没有，有时候可能会被故意派去送死从而为组别序号高的杀手铺路。若是沦落到z组，待遇最好了，吃好喝好，有专人定制私人健身计划，除了没有自由，完全就是享受。但那是为组织提供资金的存在——通过贩卖人体弃官，也是杀手们的内脏库，病变伤残，组织自己就可以更换新鲜的弃官。
是的，组织的全称就是杀手组织。他们从全球各地收集被抛弃的婴孩，越小越好，小代表着毫无牵挂，听话，可塑性也最高。每名婴儿从捡来确认没有致死病症之后就会被植入炸弹，就埋在心脏旁边。老师还会很明确的告诉你，炸弹在哪，炸弹的威力多大。最好是不要轻易自己尝试拆弹，炸弹中安装了最先进的识别系统，如果不是组织里登记在册的医生轻易碰触了，那世间可能就不再存在你这么一个人了。
曾经有孩子问过有没有人曾经逃离过这个炸弹，下一秒他就被带走了：组织里不需要自己思考的人。但是老师还是告诉了他们，有，而且那个人逃亡了很久。不过三年后他就被捉回来了，和他的妻子一起，现在就悬挂在任务大厅的背景墙上，做了非常昂贵的防腐处理和解剖分解，警告每一个从大厅里出去的人轻举妄动的下场。
从那之后，她就知道，只要听话就够了，只要“上进”就够了，只要……活下来就够了。
活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的同伴里不乏伶俐敏捷的人，但能成功晋升到a组的人只有她一个，同一批人里活下来的，435人中只剩下了56个。其他的，不是熬不过那些别名叫酷刑的训练，就是同类想杀中变成别人活下来的踏脚石了。
大概是她亚洲人的长相，她一直都是活跃在远东地区的常驻杀手，能完美的融入当地社会之中是她被派遣到这个地方的唯一原因。不同于其他女杀手，她因为她的木讷而在组织中名声响亮，当别的女杀手甚至一些长相阴柔的男杀手都能流畅的使用涩诱术潜伏在目标身边的时候，峨眉螓首的她却因为凌冽的气质只能隐藏在暗处，伺机对目标任务一击致死后功成身退。
从杀手们的代号就能知道，他们并不是人，只是上位者手中的工具而已。从没有以自己的身份站立在阳光里的她，从来就不知道温暖是何物，从瞄准镜里看见的人际交往，虚假的和电影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别人的人生，于她无关。同样的黄皮肤，相似的五官，天下间温暖那么多，她却从未拥有过一丝一毫。
上一世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这一世。若不是东方羽还有那么一点舔犊之情，她都不一定会有出世的机会。如果没有遇见过顾羚的话，就是一辈子都在那个阴冷湿暗的地方再过一世她也是毫无怨言。
偏偏，遇见了顾羚。
顾羚就像个小太阳，温热跳动而又执着的闯进了她灰暗的世界。从来都只知道埋头苦干的她也知道，她的个性是人群中最不讨喜的那种，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有谁能忍受这样子的人呢？更何况，这还是一个不讨喜的瞎子。
可是顾羚不，她就是很执着的要和这个惹人厌的瞎子交朋友，铁定了心的要和她说上话，无论她是如何的驱赶她，她还是成功的在她密闭的心房上打开了一扇小小的窗。
从此，温暖的阳光透过那扇被打开的窗扉洒进了她的世界，暖洋洋的感觉能烘得叫人落下泪来。
第一次，有人特意为她准备了好吃的，担忧是否不符合她的胃口；
第一次，有人亲昵的拉着她的手，暖而软的掌心就这么轻柔的贴在了她的手背，热力直透心底；
第一次，有人给她讲幼稚的故事，一讲就是十年，从滔滔不绝别人的故事到支支吾吾明显就是自己编的故事，只因为她的一句想听就绞尽脑汁的为她想；
第一次，有人毫无戒心的依偎在她身边，亲亲密密的和自己孪生姐妹般和谐友好，照顾她担忧她关注她，仿佛她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
第一次第一次，这所有的第一次，都是顾羚带给她的全新感受，带她去感受这个世界，引她去感受从未有过的情感。
她惊讶，她惶恐，她接受，她享受。顾羚可能是上天派遣给她的小仙女，像无脑故事里可怜的主人公一样，可怜到头了总会得到上天的眷顾，派人来拯救改变这个可怜人的命运，从此不叫她痛，不叫她苦，弥补她人生前一截里丢失的光明，让她掉进腻死人的蜜罐子里，再也不叫她出来面对人生中的黑暗。
但是，那看似无限的东西都是有期限的，就像顾羚对她的好。
她们从一开始就只是朋友罢了，定位清晰明了，时常也会被人在她耳边提起：“你们这两朋友感情真好啊。”是她一直都忽略了，顾羚只是她的朋友罢了，她并不专属于她一人，终有一天她会属于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不是陈世安，也会是黄世安，赵世安的。
属于谁都可以，就是不可能会属于她。
她不安，她不解，凭什么呢？为什么呢？怎么顾羚就不能一直只和她在一起了呢？这场旷日持久的梦终究是要醒了吗？所有的温暖都要被收回去了吗？
以后她只能看着她的照顾给了那个素未蒙面的“世安”，看着她亲热的对他嘘寒问暖，关切他饿了痛了累了，为他提心吊胆，替他生儿育女；以后她只能看着她给她的儿子女儿讲那些无理的故事，她的孩子会专注的听着她温柔的声音徐徐讲来，再也不会有人挑她的刺反驳她故事里的不合理；以后她只能看着她为别人洗手做羹汤，其中倾注了满满的心意，偶然若是有空，可能也会再为她做一次好吃的纤草饼，说一句“好久未见你还好吗？”……
以后以后，为什么这些以后都不能给她？！为她关怀备至！她会认真听话，再也不随便袒露自己的身体给别人看！为她讲那些拙劣的故事！她会仔细的听着，再也不质疑故事的逻辑性！为她劳作吃食！她会一口一口仔细品尝，便是每顿都是纤草饼也没有关系！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这些以后就是不能给她呢？！就因为她不是男人吗？！一定要和男人才能在一起吗？！可是，女人的爱难道就会比男人的少吗？！！！
爱啊……
她颤抖起来。
原来是爱啊……
她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她对她的依恋，对她的不舍，都是基于她的爱啊！！！
原来冷血的怪物也会有爱，原来见不得光的人也会有爱。她双手捂着脸，躲在阴暗处的身体抖得触了电般剧烈，随时都要抖得散架了！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她斥责着这个畏缩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的怪物。
她是如此的蕙质兰心，与你就是世界的两端！你怎么敢爱她？你这般的生物，就该腐烂在无人得见的角落自己孤寂的死去！只是因为她的好，你就想要赖上她霸占她！剥夺她享受别人炽热的心意！你的爱，简直就是在玷污她！
怪物从指缝间露出一只充斥着满满不甘心的眼睛盯着这个道貌岸然的人，轻声说道：不然怎么办呢？我没有办法呀！我既不舍得她从我的世界抽身而去，我也不想让她把给了我的温柔再收回去给别人。我就只好霸着她侵占她，不叫她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一丝一毫啦！
我要叫她，时时刻刻都把心放在我身上！
我要叫她，从头发丝到脚指头都沾满了我的气味！
我要叫她，与世界道别，从此完全的被锁进我的世界！
那个还要叫嚣的人顿时被这滔天的怒吼给淹没，再也不见踪影。只有紧紧缩在角落的怪兽还在粗粗的喘息着。她慢慢的站起身来，捂着脸的手也渐渐垂落在身边，晦涩的黑一瞬间蔓延开来。
快快行动起来呀，小可怜。
快快行动起来呀，大怪兽。
她是你的了。
她是你的了……
第44章 生日
七月三十日，是东方雀出生的日子。
虽然是别人家的女儿,但是顾爹和顾夫人还是给东方雀也操办了一场小型的生日宴,参与人不多,只有顾羚一家人，项清泽,还未离开的陈世安和生日宴的主角儿东方雀而已。
一起聚了,吃顿丰盛的饭，然后各自送上自己的礼物和祝福，这便算完了。
顾爹和顾夫人的礼物都不是十分的出众,也就是那些长辈给晚辈的祝福和心意罢了；陈世安就更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他虽然也寻来一份贵重的礼品,但东方雀术武大陆第一世家的独女，还会缺那些个稀罕物么。项清泽这个追求者倒是能看出他是费了大力气来准备这份礼物的，是他自己亲手雕琢的一套首饰,从发簪到腰间香囊，上头美丽漂亮的宝石都是项清泽自己挑来并细细雕好的，据说雕废了好多备用的宝石呢。
不过，对于东方雀来说,也就是那样吧,她对于项清泽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情。老实说，若不是顾羚“对待每一份感情都不能弃之如履”的命令束缚着她，项清泽这只烦人的苍蝇早就被她拍死了。
最令她期待的就是顾羚的礼物了。
大概是先前几日畏畏缩缩的作派有些惹恼了顾羚，昨天和今天上午，东方雀都被勒令不能跟随着她出去，若是被她发现运用了那种神奇的隐身术法跟随她，后果自负。连晚饭时分，大家都拿出自己的礼物送给她的时候，顾羚都没有什么表示，这不由得令她心生忐忑。
羚这是厌烦她了吗……
怀着这样沉重的心情，自饭后，东方雀就静静的跟随着顾羚，两人默然不语的一路走。也不是回顾羚小院的路，而是往客厢那边走的。
难道是要摊牌然后彻底分开了吗……
东方雀感觉空气似乎突然变得十分有重量了，压得她的肩膀都要有垮下去的错觉。
走着走着，途径一个演武场的时候，顾羚突然停了下来，毫无征兆的叫住东方雀：“小雀，你在这里坐好。”
东方雀：“……？”
东方雀被摁着坐在一张早已准备好的软凳上，一头雾水的听着顾羚的足音愈来愈远，绕了一个弯后又愈来愈近，似乎是上了演武场比斗的高台之上。接着，顾羚搬来一张凳子，借助凳子的高度，踩上了一个带有响亮回音的架空层，那声音就像踩在了鼓面儿似的。
“小雀！虽然不知道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有些不开心了。但是，先听完我给你的生日礼物吧！然后，告诉我不再和我好的原因好吗？！”顾羚的呼喊遥遥传来。
东方雀一怔。
一阵密集的鼓点声传来，然后一阵源源不断的铃铛声也趁势响起，都是从顾羚的方向传来的。
这是……
没错，顾羚给东方雀准备的生日礼物就是一段舞蹈。
只见她手脚上各戴了两串从手镯中掏出来的铃铛，一身寻常的裙袍却舞出了轻纱薄雾的效果，脚下踩着昨天特意找了能工巧匠定做的巨大膜鼓，紧绷的鼓面由□□的足踩上去踏出声声激烈如心跳的鼓音。
顾羚从好久之前就在烦恼今年应该送给东方雀什么东西了。
按照二十一世纪的习惯，有朋友生日，那上淘宝逛逛立刻就能找到不少新奇好玩儿的东西；就是不上网购买，带着钱包，和朋友出去血拼一场也不失为一个别具生面的生日惊喜。然而在此方世界，网购什么的完全只能在想象中进行，血拼什么的平时就有进行。鉴于东方雀的瞎子身份，这个世界特有的别具特色的有趣事物即便找来，她也不能欣赏到。吃的穿的戴的，这几年来，顾羚也是送过不少了，完全都没有惊喜的成分在内了。
然而那天路过遥遥听到某些不可描述的地方传来的靡靡之音，顾羚就福如心至，灵机一动，突然就想起了曾经很火热的一个小说和电视剧情景：穿越女主角在某某比赛中凭借着迥异于古人的舞蹈获得了一致好评不说，还被大人物给慧眼识珠，从此一步登天了！
一步登天什么的对于顾羚来说完全不需要，但是特殊舞蹈完全可以有啊！东方雀身为一个瞎子却被这么放心的放任着去到处溜达，就是因为她有一套特殊的立体听力！大概是托了看不见的福，她的听力异常灵敏，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被她摄入到耳朵里，从而反馈给她声音所带来的位置信息，在脑海中整理出一张声音组成的立体地图。
这是顾羚这么多年来的亲身体会，只要是会动的物体，小雀都能准确的判断出来并躲开，除了门槛之类的固定物体，小雀简直就像是正常人一样完全没有任何问题！特别是比斗过程中，只要敌方需要呼吸，小雀的攻击就没有丢错方位的！
这也给了顾羚一个新颖的想法：小雀这么多年，应该都没有欣赏过舞蹈之类的需要人眼睛去看的东西吧。但是只要在手脚上绑上会发声的东西，小雀就可以“看”到了。也不需要别人的伴奏来扰乱小雀的判断，顾羚自己就能用铃声和脚下的鼓点给自己创造出富有节奏的音乐！
这都要感谢从二十一世纪带过来并且一直没有落下的民族舞功底！
旋转、跳跃、翻腾下腰！全都是些大动作连起来的舞蹈！能清晰的“看见”各种不同型号发出不同音调的铃铛声在空中划出的音轨，能明了的“看见”随着鼓点走位的舞者到底去了哪里！
漆黑一片的世界里仿佛亮起道道光芒，紫色的是手，在空中欲像蝴蝶一般飞走却又被束缚着只能在那方寸之地打转！金色的是脚，挪滑腾跳间仿佛游龙在水中欢畅的游玩！红色的是鼓点，一朵两朵，随着洁白如玉的小脚丫刹地花开满地！
“铃铃铃——”
伴随着最后一个扬手，顾羚“呼哈呼哈”地，终于完成了自己这只为惊艳一人而跳的舞蹈。顾羚兴冲冲的跳下巨大的膜鼓，连鞋子都不穿，哒哒哒的直接跑到了站起身来了的东方雀身前，仰脸看着她欢快的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表达能力严重匮乏的东方雀张张嘴，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把心头绵绵的感情倾泻出来，只好一把抱住顾羚，把她完全揉进自己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