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湘颔首端坐在吕执纶的房间中,满面愁容,清秀的眉头紧锁难舒。吕执纶笼袖瞧着这个仅仅是名义上的弟子,甚至从来就没有唤过他一声师父的女孩,心下也很是为难,有些爱莫能助的苦恼。
他很清楚容湘是个极其善良的女孩子,她对任羲翎也是真心的好,看到任羲翎这副一蹶不振的陌生模样,如今在天行门之中大约没有几个能比她更忧心的了。
容湘和他说了很多,几乎是掏心掏肺,从考试那日任羲翎的异样一直说到了几日前她同任羲翎那段奇怪的对话。吕执纶还是第一次听说任羲翎记不得容澜的事情这样的说法。虽说他的名字在与任羲翎和容湘比较熟识的人之间已经有多年未曾提及,然而谁人内心都如同明镜似的,这个在天行门中一度极为耀眼的存在不可能这样轻易就从人们的记忆中被抹消。
“你方才说,羲翎他有可能在什么地方遇见了容澜?”
吕执纶试探着问道,仅仅是为了确认自己对于容湘那些逻辑混乱的语句理解正确。大约是容湘的思绪实在是太乱了,连带着说出的话都是语无伦次,吕执纶几乎是费劲心力才勉强弄明白她原本想要表达什么。
“吕前辈,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荒谬,毕竟我哥现在还在不在这世上都不得而知。我只是觉得,能够让羲翎哥突然将我哥忘得这么干净,大概只有可能是他们两个又接触到并发生了什么,或者羲翎哥至少是遇见了什么对我哥的事很清楚的人。”
吕执纶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清的的焦急表情,觉得她还真是有点可怜。她在这世上最亲密的二人便是容澜和任羲翎,然而如今一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一个修为尽废心如死灰,都已无法再保护她并给予她安慰,而他这个名义上的师父,显然更是什么都帮不了的。他能够做到的只有同情她,然而同情,恰恰是最残忍的情感。
“好吧,我明白了。既然你这么说,我会尽我所能去查清他们两个的事情,不过羲翎目前又什么都记不起来,这还真是有点难办。”
吕执纶不是那等无情之人,落到这个地步若还执意不帮,他的良心会谴责他的。
容湘黯淡的眸子终于闪现出了一点光彩。她的声音再度波动起来,然而这次不是因为悲哀,而是因为感激。
“容湘知道,这种事本不应当麻烦吕前辈,只是凭我一人的力量,我实在没有那等自信。”
“怎能说是麻烦呢,他们二人本就是我门下的弟子,帮忙处理他们的事,是我职责所在。”
吕执纶说完,站起身来踱步到了门边,在容湘看不到的角落中,他嘴角的笑容逐渐褪去了。
从吕执纶的住处出来之后,容湘没有心思立即回去,便在门派之中漫无目的地闲逛着,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西北角落。这边的建筑本就稀稀落落,再加上平日里又极少有人来,显得越发冷清了。
这里的建筑普遍是矮小的空房,独有一座稍显突兀的小殿。天行门虽贵为五门之首,却崇尚节俭,这么一座小殿竟算得上是是整个天行门中最为宏伟的建筑之一了。正面檐下悬着一块青底金字的牌匾,上面矜傲地彰显着“五行宝殿”四个篆书大字。
这五行宝殿比四周的低矮房屋高出了不少,伫立在那里显得有些孤冷凄清,飞檐上铺的青蓝色琉璃瓦令整个宝殿周身寒气森森,仿佛哪怕水滴落在上面都能瞬间凝成霜花。容湘抬目远远望着,一股无名的哀伤自心上涌起。
她缓步来到了殿门跟前,那门从来不上锁,轻轻一推便能打开。宝殿中央的石坛上,是一颗拳头般大的青色玉石,四周蒸腾着不知为何的雾气,正兀自高傲地张扬着华光,那傲气仿佛世上所有人都须得臣服于它的严威之下,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青龙真玉。
不久之前它刚刚被不知何人触动,导致整个天行门中所有人积攒多年的修为遭到极大撼动,甚至有连续几个时辰门派内没有一人能够运功。当时任羲翎正是因为此事而受了刺激才出门派散心,结果一回来就变成了这种样子。因此容湘极其能够肯定,任羲翎修为受损,与这青龙真玉绝对脱不了干系。
这所谓的门派圣物,已经不止一次威胁到了天行门的安稳,尚且不知以后还会酿成怎样更加无法可想的祸端。比起圣物,到不如称它为邪物还要更合适些,可经历了这许多,天行门依旧执意保留下这块小小的玉石,亦不知这玉石究竟有什么让天下人都为其着迷的力量。
容湘忽然感到很是愤恨,这块华美的青色玉石在她的眼中瞬间化为难容的木钉。如若天行门当初没有拿到这块玉石,如若天行门没有成为五门之首,如若这青龙真玉根本就从未出现在这世上……
许多的悲哀,或许都可以避免了。
此刻她极想冲进殿去,毁掉那块罪恶的玉石,毁掉带来不幸的一切,兴许这样任羲翎的无名病症就能被治愈。然而她知道她不能冲动,若真的犯下这样的错误,毁灭的不仅是她自己,还有任羲翎,还有吕执纶,还有所有人。
容湘无法再想下去了,她的手指抓住殿门的门框,身体无力地瘫软下去,跪坐在那里无声地咽泣,热泪止不住地滚滚而下。
一方手帕默默递到了她视线模糊的眼前,容湘惊异地抬头望去,却见那清俊而含着些贵气的脸庞就出现在自己面前,不同以往的是,此时那面容上竟瞧不出丝毫的痞意,而是难得地一本正经,倒显得有些可笑。
“甲鱼,你怎么……”其实容湘并不想叫他的戏称,只是因为带着哭腔的声音有些不稳,听到自己说出来的话令她有些忍俊不禁。
容湘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过手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那上面浸染着淡淡的贾遇用惯的熏香味道,她至今都没能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熏香,而贾遇也从未主动提起过。
“路过罢了,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大约是和容湘姑娘心有灵犀吧。”贾遇随口答道,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方才好容易树立起来的正经形象立刻便烟消云散。
“胡说八道,我跟谁心有灵犀都不和你心有灵犀。”容湘忍不住骂道,抬手将手帕掷回贾遇怀里。
“唉,容湘姑娘还真是同以往那样不留情面啊,”贾遇连忙接住手帕叹息道,“我还以为流泪的容湘姑娘会是个温柔的淑女呢,看来还是我想太多了。”
贾遇戏谑的话语却在不经意之间再次触动了容湘的痛处,她默然将视线移向了地面,并不想看他。贾遇也不甚在意,语调意外地平静从容。
“我懂容湘姑娘心里在想什么,换做是我,也定然不会轻饶动了青龙真玉的那人。”
“岂止是不会轻饶,碎尸万段都死有余辜。”
容湘几乎是从紧咬的牙关中硬挤出了这几个字,听得贾遇很是震慑。这女孩不是没说过狠话,只是大部分情况都是开玩笑的,可现在这句话,分明就是含着决绝的恨意。
“好啦,容湘姑娘。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如今就连那个人是谁都毫无头绪,随意说出这话岂不是过分了。”
“装模作样。你要当你口中的君子就去当吧,我一介女流,当不了君子!”
容湘不耐烦地推开他,站起身来径自向外走。贾遇到底是脸皮厚,连忙也紧跑几步跟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容湘正烦得要命,甩了半天也甩不开,反而被抓得更紧了。
“你很烦啊,放开我!”
容湘烦躁地扭过头来正要开骂,在看到贾遇的表情时竟猛然睁大了双眼。
他的面容极为冷峻,眉眼森然,抿起的薄唇构成了一道锋利的线条,这种样子让容湘简直都要不认识他了。
“你来这里不可能没有理由。容湘,究竟发生什么了?”
“……”
“同任羲翎有关是不是。”贾遇叹道。
容湘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他说中了自己的心事,登时胸口被一种复杂的心绪占据,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手臂被贾遇牢牢地抓握着,令她根本无从逃脱。
两人僵持许久,终究还是容湘被贾遇的目光灼得头脑发热,率先败下阵来。
“这事,我只告诉吕执纶前辈还有你,人心难测,你千万不要出去说,”容湘环顾了一下确保四周无人,这才凑到贾遇耳边低语道,“羲翎哥他……已经完全想不起来我哥的事了。”
说完这句话,容湘忽然感到一阵脱力,这句话,她再也不想说了。
“啊……?”
贾遇压低声音惊叹着,看起来很是诧异,显然这个信息实在是太过出乎他的意料。
“你的话我自然不敢不听,不过任羲翎这也太奇怪了吧,就算我们真的有七年未提,也总不会真的忘了,莫非是自我麻痹?”
“不会的,羲翎哥不是那种惯于逃避之人,我倒是觉得,我哥兴许还活着,而且他们两个没准还遇到了。”容湘轻声道。
“什么?!”
贾遇几乎跳起来,夸张地抚着自己的心口,仿佛他受到了极大的惊吓,魂都要没了。
“容湘姑娘,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你哥是否还活着我不知道,可要说他们两个遇到,这可能性简直就是微乎其微,这应当只是你的猜测……一厢情愿吧。”
“我倒希望这仅仅是我的一厢情愿,若羲翎哥真的是因为遇见我哥或者什么相关的人而失忆,那岂不是就连最后的线索都消失了么。”
容湘的表情也不是很确定,看起来很是委屈,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贾遇又将容湘说过的话细细回味了一遍,似乎理出点头绪来了,那种熟悉的充满痞气和邪气的笑容,终于再度回归了他的脸庞。
“若真是这样的话,我倒觉得反而让我们有了希望,”贾遇的唇角斜斜一勾,“毕竟能有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
第14章 篇六 问童(一)
“长歌师兄,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这都出来一个多月了,我怎么觉得我们分明就是在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嘛……”
“子戒,我说过很多遍了,不要这样称呼我,”贺咏沉声道,“原本像你这种初级子弟,是根本不会被批准出门派的,你就感恩戴德吧。”
“有什么关系嘛,这又不是在门派里,讲那么多规矩作甚,何况长……贺师兄的字明明这么优雅好听,比我的好听多了,为何就这么不喜欢被别人叫呢,”卫则携着二人的全部行装,撇了撇嘴有点委屈地道,“我知道啦,若不是贺师兄在门主面前美言有加,我是绝对不会有这个机会跟着贺师兄出来的,所以……”
贺咏对于跟在他后面的小师弟卫则那些又是献殷勤又是抱怨的念叨置若罔闻。其实根本就不是卫则说的那般天花乱坠,不过是掌门让贺咏带个年轻些的弟子顺道稍作提携,他便随手指了一个而已,实际上二人在门派中并没有什么交集,话都没说过几句。好在卫则是个天生的自来熟,一来二去,路途上相处得还算不错。
贺咏虽是五年前才入的门派,奈何因为天资极为聪颖又勤恳愿学,颇受掌门喜爱,已经允许他外出游学数次,不过这附近的地界他也是头一遭来,卫则亦是首次同他一起出行,人生地不熟,行进的速度不免就缓了些。此时已是深秋,道边的树木已然布满了萧瑟之意,显得有些凄清。
他这许多次的出行,并非是真正为了去学些什么。说起来,他还是更加中意找些秘籍来自行研究,这一点与他奉掌门之命出来寻找的那人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情况着实不容乐观,还是在他已经掌握着重要线索的情况下。这些线索原本是孤尘门的绝密,掌门此次破天荒给了他,分明就是对他抱有极大的希望。他自是不愿辜负掌门的心思,这一路走下来,见过的人几乎都打听遍了,然而就连半点有用的消息都无。贺咏虽惯然淡定,到底也是个会有正常情绪的人,事情进行到这个地步,就连他内心都开始产生些微的浮躁之意了。
他从袖中掏出那个卷得规规整整的小卷轴,再次仔细端详起了上面的图画。这些天来他几乎日日都在研究这副工笔图,已经将上面每一道线条的位置背下来了,却仍旧参不出一点端倪。这图事关孤尘门的绝密,绝对不能被闲杂人等看到,贺咏将那画轴重新卷好收入袖中,轻轻眯起了双眼。
“贺师兄,你不饿吗,我肚子都饿扁了……”
“……”
“贺师兄我好渴……”
“……”
“贺师兄我走不动了……”
“……”
“贺师……”
贺咏嘴角抽了抽,这小师弟的怨气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徒步行了这许久他也很疲惫,但是现在他的思绪完全在其他东西上,根本没有那等闲暇时间去顾及什么吃饭饮水休息。何况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也很尴尬,附近全是寻常百姓家,就连一家哪怕简陋些的客栈都没有见到。
“我知道了,你且忍耐下,应当很快就能有酒馆之类。包裹里不是应当还有些上次买的糍粑么,你先垫垫肚子也好。”贺咏强行按捺下心底的不爽答道。
“贺师兄你忘了么,那糍粑可是五天前买的,早就吃完了,”卫则苦着个脸,显然空腹的感觉很不好受,平日里仿佛用不完的活力元气此刻在他身上一点都找不见,“再说贺师兄你总是说很快就能见到酒馆,可这都大半日了也没有见到啊。”
贺咏被他这么一提,登时语塞,这才发觉自己路上关注的尽是要去哪里找人,对卫则甚是敷衍,完全没有尽到好好照顾这个小师弟的责任。卫则年纪尚轻,本就应当多加关照,想到这里,贺咏心下到底有些愧疚,便放缓了语气,这对他来说已是极其难得了。
“我的不是,这样吧,我们暂且不赶路,去问问周围的人家看附近有没有什么酒馆或客栈之类……”
“两位哥哥要找酒馆吗?这边都是普通人家,不过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走就到热闹的市集了,那边有好多酒肆和客栈呢。”
耳边忽然传来的稚嫩声音令贺咏一滞,回头看时却见他们身边正站着个小女孩,穿着朴素的棉布裙子,说不上漂亮,但是一双明亮的眼睛显得很是活泼灵动。
贺咏略微思索了下,便蹲身下来让视线和小姑娘平齐,唇角浮起的淡淡笑容竟然令平日里见惯的严肃面孔显得极为柔和。卫则在震惊之余心里还有点发涩,要知道他这师兄向来对谁都是冷冷淡淡,从来就没见过他的好脸色,难得露出一次这种表情,竟然是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小丫头。
“原来如此,真是多谢你了。你可是这附近人家的孩子?”
“是啊,我刚才听你们说话的口音好奇怪,应该不是本地人吧,怪不得对这里不熟悉。”
孤尘门地处徽州,这里则深入蜀地,两边距离可相差的不是一点点,口音更是差了不知多少个十万八千里,这小姑娘或许连十岁都不到,自己官话都还说不利落,竟然就能从两人简短的对话中辨认出他们的需求,着实不简单。
“嗯,我们是外地人。那既然你这么聪明,可猜得到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卫则见贺咏竟和这小丫头聊起来了,而且还说到了两人的目的,不免有些心焦。正欲开口唤师兄,却又忽然意识到最好不要暴露二人的身份,眼睛一转便毫不犹豫地改了口。
“长歌兄,我们该走了。”
“无事,”贺咏摆了摆手制止他,他明白卫则这样称呼用意何在,便没有发难,“随便聊聊而已,有何要紧。”
小姑娘倒是真的在认真思考,卫则一发声偏偏令她注意到了他身上的行囊,似是恍然大悟一般,蹙起的小小眉头在瞬间展开了。
“你们带了这么多东西,要不然就是来玩的,要不然就是想要来加入天行门咯!”
天行门。
两人的身体同时震了一下,互相对视一眼,脸色都微微地变了。小女孩既然能对他们说出什么加入门派之类的话,是否意味着已经被她发现了两人的身份非比寻常?贺咏不动声色地拉过袖子,巧妙地掩住了腰带上挂着的那个内容物似乎很丰富的荷包。
“怎么可能,我们不过是凡人而已,是没有那个资格加入天行门的。”
“不是的啊,天行门又不一定非要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加入。别看天行门里的人那么厉害,在加入之前根本就没什么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