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罪者完本[奇幻年下]—— by:桐川林
桐川林  发于:2017年07月0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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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最难治的是老迈。
医生走后,庄园又恢复了往日的死寂。西瑞尔将药带回房间,又给自己添了一件衣服。壁炉里仍旧是除了稀薄的炉灰再别无他物,他思量着是不是该让老杰克搬些木柴上来,不知为何,忽然又想起了住在走廊尽头的吸血鬼。
人人起疑的那几天里他确实睡在菲利克斯的房间里,和所有人一样,他也以为吸血鬼会做些什么。他又害怕又抗拒,从房间里找出当年那把旧剪刀,刀刃已经生锈,而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虽然被迫脱了上衣,但菲利克斯只是让他睡在自己身边,除此之外,连他的头发都没碰一下。吸血鬼好像完全不畏惧寒冷,夜里什么都没盖,用毯子把他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
他隐隐约约猜到可能菲利克斯知道他想要什么,可在那些寒冷的夜里他将全副的精神放在了担惊受怕上,无暇多想别的问题。
现在他回来了,带着一颗完全死去的心。今晚也用不着去菲利克斯的房间了,可能吸血鬼并不在乎,但出于礼数,他也该去道个谢,倘若吸血鬼忽然心血来潮对他的故事产生兴趣,他也愿意耐心解释。
想到这里,少年离开房间朝走廊尽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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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门口的响动,菲利克斯只是抬了抬眼皮,见是西瑞尔,便又将视线移回到了书页上。没打招呼,没有寒暄,也没问任何问题。
分明是一副对人类毫无兴趣的样子,西瑞尔不知自己当初为什么就信了他会对自己这样的小孩感兴趣。他轻轻关上了门,迈步朝菲利克斯走去,可直到站到他面前,少年也没能想好该如何开场。他焦虑而尴尬地盯着菲利克斯,房间里太暗了,手指揪着衣摆绞了两圈,最终他只能结巴地询问需不需要点蜡烛。
话一出口就听见菲利克斯的笑声。少年在心中埋怨了自己一百句,羞赧地将视线移向别处,被布料缠住的指尖账得通红。
“得到你想要的了吗?”菲利克斯没有回答男孩的问题,合上书,他抬头看向男孩,破天荒主动问起他的事。
西瑞尔自己也吃了一惊,下意识扭头回望。但这惊异一闪而过,随之而来的是沉寂一夜姗姗来迟的悲伤。他从那个房间里走出的时候并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他不难过,也不想哭,后来在雪地里等待叔叔时也很平静,甚至还有余暇反省自己的天真蠢钝。
马车上的一夜又黑又冷,他想了很多与将来有关的事,思考倘若真的能逃离命运,自己还能以何为生,还能过上怎样的人生。那是充满迷惘与憧憬的一夜,他野心勃勃,因为自己已经陷入最坏的命运中了,往后无论再向哪条路逃亡都是越来越好。
那么长久的时间里他都没能想起父亲,那么长久的时间里他都未曾感到伤感,然而现在却被菲利克斯一个简单又复杂的问题轻易勾起了悲伤的情绪。
酸涩的疼痛自胸中泛开,少年忍不住抬手按住胸口,可那疼痛却沿着他的骨骼皮肉朝着四肢蔓延,而后不仅仅是胸膛,连肩膀、连脖子和手臂都能感受到那种酸涩的痛楚。他试图用深呼吸压下这不合时宜的难过,眼眶却开始发热发酸,他想不通自己为何总会忍不住在菲利克斯面前哭泣,不愿在看对方的眼睛,他再次将视线投向别处。
“你什么都知道,不是吗?”他艰涩地说道,没有回答菲利克斯的问题,“你知道我想要什么,知道我为什么利用你,一定也早就知道结果。”
他一定都知道。只是不说。
这庄园太寂寥,就算是吸血鬼也需要一点生活的调剂。
男孩猜测菲利克斯配合他只是因为太无聊,就算早就知道答案也不妨碍他去欣赏另一个人寻找答案的过程,不妨碍他欣赏那人得到答案之后的反应与表现。
“我是你的玩物吗?”
少年感到一阵愤怒。他终于敢于回望菲利克斯,终于敢于让自己的目光迎上菲利克斯的眼睛,他看进那双叫人捉摸不透的绿眼睛里,拼命地找寻,希望能从中找出足够他反击的蛛丝马迹。
“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说。除了为你奉献血液,我还要奉献自己的感情为你逗乐吗?”
他忍不住了。
他在菲利克斯面前总是哭得很狼狈,他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太不体面,举起袖子胡乱擦着眼睛。可想到自己的处心积虑与殷切企盼在对方眼中只是打发时间的笑话,眼泪便怎么都止不住。
“你才十三岁,就算偷一双鞋偷一块面包也应该被宽恕。”菲利克斯说着西瑞尔听不懂的话,将书放到桌上,“你才十三岁,谈奉献感情才是逗乐——我确实什么都能猜到,你想做的,你想要的,还有最后的结果。如果我一开始就把结果告诉你,你会放弃吗?”
如果一开始就知道他所有的期盼都是妄想,他还会继续吗?他还会忍着惧意与恶心接近菲利克斯吗?他还会在驶往伯爵府邸的马车上对叔叔编故事吗?
西瑞尔知道答案。
就算提前知道了一切,他还是会不顾一切地尝试,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机会,一定会耗尽自己所有的希望,直到被父亲亲手结束自己不切实际的梦。
他也知道。
和菲利克斯一样,他也早就知道结果。父亲将他送来这里就是答案,父亲亲手打断过他的腿就是答案,雪夜里那扇始终不曾打开的铁门就是答案……是他不愿面对,他不肯承认,他不想面对自己被憎恨的事实,妄想用梦置换现实。
从未有过哪个时刻,西瑞尔觉得自己如此狼狈,如此悲惨。此时此刻,他站在菲利克斯面前啕号大哭,然而令他如此伤心欲绝的不是吸血鬼,而是终于认清现实、终于被现实击溃的自己。
“因为是我害死了母亲,所以他才那么恨我。”他哭得浑身颤抖,说话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这个理由他对自己说过千万遍,他想以此说服自己,想以此证明自己确是罪有应得,可他还是嫉妒,还是痛苦,他没有上断头台与火刑架的勇气,也不敢在心中为父亲对自己的感情彻底定论。
“刚出生的你又知道什么呢?”
哭泣中的西瑞尔听菲利克斯又开口了。一只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不甘又别扭地挣扎了几下。菲利克斯将他拉过,他又听见吸血鬼的叹息声,很轻很轻,竟让他产生了吸血鬼很温柔的错觉。
菲利克斯起身,出门前不忘抓过斗篷披到身上。他带着哭得眼睛都睁不开的少年下了楼,推着他走进屋外的冰天雪地里。
“你出生时,闭着眼睛,还不会哭,被人从你母亲的腿间抱了出来。世界对你来说空无一物,你要怎么在空空如也的世界里杀人?”菲利克斯将身体藏进黑色斗篷之下,让阴影覆盖自己的脸,“你降生的原罪来自你的父母,而你弑杀母亲的罪愆也来自你的父亲。”
这是第一次有人如此直白明确地告诉他母亲之死不是他的错。
西瑞尔啜泣着抬头看向身旁被黑色笼罩的菲利克斯,迷茫地呢喃道:“可如果不是我出生……”
“别忘了,令你母亲受孕的人正是你的父亲。他亲自将这份危险置于你的母亲,而你的母亲冒着这份危险也要让你诞生——原罪属于他们,谋杀的罪也该由你的父亲承担,而你,”菲利克斯从斗篷中伸出一只手为少年拭去眼泪,“正是你的出生,才让你的躯壳和灵魂得以继承你母亲全部的爱意。你父亲知晓这个事实,所以他才憎恨你。你的出生本身已为你辩明,你无罪。”
西瑞尔今年十三岁。从未有人告诉过他,他是因为承受了母亲的爱意才诞生。
他今年十三岁。所有人都说是他害死了自己的母亲,所有人都说他是天生的罪人。
现在有人告诉他,因为他出生,因为他活着,所以他无罪。
不知为何,胸中竟比刚才更加疼痛,勉强忍下的哭声再次响起。冰凉的手指在眼眶之下来回摩挲,而他完全无法抑制自己流泪的冲动。他抬起头,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向吸血鬼,即便那张苍白的脸被阴影笼罩,即便他看不清那双眼睛,甚至——甚至即便他仍惧怕着他。
他的人生被怪物宣判无罪。
这太荒谬了。
但从菲利克斯说出“无罪”这个词,这么多年总像有重重山峦压住的双肩陡然变得轻松起来,他还在哭,也依旧感到心痛,甚至还在为父亲对自己的憎恨感伤,然而终于有了一个瞬间,他感觉自己不再卑琐,他感觉自己可以用力挺直后背,感觉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与任何人对望。
他凝视着菲利克斯。
直到淡薄青烟腾起,他嗅到一股焦糊的臭味。暴露在天光中的白皙手背如同干涸的土地裂开皲痕,一边流血一边剥落皮肉。他惊骇地倒吸了一口气,来不及多想,下意识将吸血鬼的手护入怀中。
同他五岁那年所做的如出一辙。

☆、第18章

那天的菲利克斯看起来还想在雪地里多待一会儿,害怕他身体遭受天光侵蚀的西瑞尔却忍着惧意固执地把他推进了屋里。少年一直将他的手藏在怀里,手指紧紧捏着他的手指,直到他们回到房间,直到菲利克斯一手脱下了斗篷,少年仍惯性地抓着他,全然不顾自己的衣袖染上血污。
菲利克斯将手抽回,任由鲜红的血顺着手指滴落。西瑞尔就那么执着地盯着那只流血的手,还在抽噎,而眼泪已在不知不觉中止住。他说要给菲利克斯包扎,男人漫不经心地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血,盖住露出骨头的部分,不冷不热地拒绝。
菲利克斯总在竭力避免与人类接触。
西瑞尔知道这不是错觉,可他不明白既然如此,菲利克斯为什么又愿意配合他做戏,还愿意同他说那么多话,甚至将他背负的罪愆摘得一干二净。
菲利克斯有一颗莫测的心。
少年抬手擦了擦残留在脸上的眼泪,试图找出能帮菲利克斯把手包起来的东西。吸血鬼似乎有些厌烦了,出声赶他出去。他内心惴惴,左右摇摆许久,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走向菲利克斯,拉开自己的衣领,问他是不是吸过血之后就能立刻恢复。
男孩的举动让菲利克斯眼波微沉,在这时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亚伦。
在他失去了所有亲人之后的二三十年中,他总会想起那段无望的逃亡,他忘不掉弟弟为他偷来的鞋,也忘不掉妹妹睡着时紧握着他双手的手,他忘不掉妹妹死在自己背上时的漫长死寂,忘不掉弟弟殉身般的遗言……太悲伤了,所以他花费了更多时间去遗忘。他是吸血鬼,却因为幼时的经历与自己的族类格格不入,可他是怪物,终也回不到人类之中。他在漫长的游荡里终于习惯了孤身一人,也终于不会去想自己的养父母,不再去想自己的妹妹和弟弟们。
即便他仍有下意识善待孩童的可笑举动,至少不会主动去想那些悲伤惨痛的过往。
可眼前的少年破坏了一切。
每当少年主动提出可以吸他的血,他就会想起死在他怀中的弟弟。那是包容了他所有污秽的弟弟,是愿意为他保守秘密的弟弟,是愿意将最后的生命献给他的男孩。
这让他无措极了。
他知晓所有事实,记得每个过往,却仍旧忍不住想从这少年身上得到慰藉,仍试图通过少年重温他生命的初始,弥补多年以前那些无可挽回的遗憾与悲剧。
抬起染血的手粗鲁地将男孩推出门外,他关上门,反常地落了锁。
再怎么样他们都不是同类。他从人类身上得到的教训也够多了,而今这种契约关系单纯方便,结束之前他都不用太过担心。
被西瑞尔这么一闹,他也倦意全无。被侵蚀的右手一时半会儿也止不了血,皮肉要长好也要花费一段时间。其实男孩猜得没错,吸过血很快就能长好,可他偏偏不是那种喜好吸血的吸血鬼。听起来很怪也很可笑,他猜这大概是他杀了自己的弟弟的惩戒。
读了一半的书忘记看到哪里,他重新坐到椅子上,一页页地翻一段段地找,血弄脏书页,唯一该庆幸的是没盖住上面的文字。
紧闭的门被捶得砰砰作响,看来他无意中救下的少年是个固执倔强的家伙。
菲利克斯叹了一口气。
别再想那孩子了。
别想了。
那不是弟弟。
门外的西瑞尔听见门内落锁的声音,先是推了几下,发现菲利克斯果然锁门之后,又不死心地用力捶着门。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么执着,菲利克斯是住在这里的怪物,是异类,靠着赫肯叔叔的血才得以生存。而往后,倘若他没能逃出去,供养这吸血鬼的人就会变成他。
西瑞尔很清楚自己憎恶这样的命运,他清楚自己一定会想尽办法离开这里,离开穆勒家族,吸血鬼往后如何他根本不关心。
可他现在却扑在这扇门上发了疯似的捶打,目的居然只是为了让吸血鬼吸自己的血。
大概是吸血鬼的那番花言巧语打动了他。吸血鬼知道他想要什么,动动嘴皮子就能施予。
少年捶得手掌通红,不依不饶叫着吸血鬼的名字。
可他无法否认的是,自己的确被打动了,继那个雪夜之后,他再一次被吸血鬼拯救。而现在吸血鬼因为他受伤流血了,还一点血给他并不是什么不可理喻的事。
西瑞尔用力拍着门。
他知道这很荒谬,可是,他真的很担心菲利克斯。
他担心那伤口会扩大,担心菲利克斯的整个身体都会遭到侵蚀。
而他现在也不得不承认,除了玛丽,菲利克斯是第二个主动给予他恩惠的人。
用力拍打一阵过后,房间里还是没有任何反馈与动静,门依旧锁着。西瑞尔气喘吁吁地盘腿坐在了房间门口,摊开疼痛发麻的双手,发现手掌早就拍得通红一片。他将双手交握轻轻搓了几下,一边揉着疼痛的手心一边思考要怎么才能让菲利克斯的伤口早点愈合。
赫肯叔叔病了,要是现在被吸血的话,不知道会不会病情加重。
菲利克斯以前还吸过马的血,偷马不难,可现在的他大概没法骗菲利克斯出去,而把马牵到这里更是不切实际。
三个仆人里老杰克和厨子都太老了,多丽丝相对年轻一些,可真要他把她骗来这里让菲利克斯吸血,他又觉得太卑劣低贱。
少年无奈地叹息,算计同学时脑子转得飞快,怎么偏偏这种时候想不出办法。
晚餐时又是他一个人,厨子病了,连吃的都是多丽丝做的。女仆的厨艺不太好,将晚餐端上桌时显得格外忐忑不安。西瑞尔对食物并不挑剔,虽然尝出味道确实不尽人意,但还是乖乖吃光。
最后擦嘴时忽然想起菲利克斯为他做的那碗汤,现在想想,味道居然比多丽丝做的还要好一些。西瑞尔一时无法分辨究竟是多丽丝做的太差,还是菲利克斯的厨艺确实还算差强人意。
之后他又独自上楼摸到菲利克斯的房间外,悄悄推了推门,发现居然还锁着。他丧气地再次坐到门口,搜肠刮肚思考着有没有其他方法能让菲利克斯的伤快些痊愈,一面还暗暗希望吸血鬼快些抛弃锁门的坏习惯,能像过去那样只把门虚掩最好。
也不知在门口守了多久,入夜后的气温下降很快,西瑞尔曲起膝盖将身体紧紧蜷缩,双手抱着小腿将脸埋进双膝之间,希望以此能让身体保持温暖。菲利克斯总是在夜里活动,以前玛丽告诉过他,菲利克斯时常在半夜里去书房看书,说不定再等等他就会开门出来。
等在冬夜中的西瑞尔又冷又困,他将冰凉的脸颊贴在膝盖上,一面竭力撑起沉重的眼皮一面祈祷菲利克斯快开门。手臂和双脚都冻得麻木了,动一动就有宛若虫咬的疼痛袭来。他困倦地半眯着眼睛,用手缓缓捏着手臂和小腿,整个人仿佛被两条绳子绑住,被迫在睡意与疼痛中来回摇摆。
就在这时,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靠着门的少年来不及调整重心,整个身体向后仰倒。双腿反射性地翘起踢蹬了两把,接着身体就被一双手接住。他抬头,正对上菲利克斯的眼睛,而这一次,他竟能从中读出些许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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