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正在四下无人的道上疾驰,天地间静得只有车轮声、雨声,韩衡磨牙的声音听上去就格外使人毛骨悚然。
碧根闭上眼睛,打算当什么也没听见。
磨牙声却越来越响,碧根侧头看一眼,宋三那小子倒把眼睛眯得紧紧的,要么就是睡了过去,要么就是装的。
碧根犹豫着要不要推韩衡起来,磨牙也睡不踏实啊。
他举起手,离韩衡的衣服还有一掌的距离时,韩衡薄薄的嘴唇突然张开来,喉咙里迸发出嘶嘶的响声。
“少爷,你醒了吗?”
“嘶嘶……嘶嘶……”低哑的气流声几乎听不出什么来。
碧根上身前倾,想听个真切。
“天道彰彰,因果轮回,山河俱碎,焚身不悔。”韩衡脸色苍白,面上无一丝波动,声音从恍如死人一般的口里发出,语气不带一丝感情。
一个字一个字犹如大山压来。这几句格外清晰,那语速慢得能渗透皮肤直入骨髓。
一时间碧根脸色恍惚,中邪般地一屁股坐回位置上,眼皮半是耷拉着,做惯了活儿的两只干瘦的手抬了起来。
他的身子陡然一转,面向宋三。
韩衡脑袋猛然一坠,张开眼睛就看见让他心惊胆战的一幕,碧根两只手正掐着宋三的脖子。
“碧根!你在干嘛?!”韩衡一声怒斥。
宋三睁开仍带着睡意的眼睛,迷蒙的眼神在看见面前梦游一般的碧根时,突然张大了嘴,想叫时却已经没法发出声音,脖子上的手掐得死紧,仿佛要掐断他的颈子。
韩衡急得满头大汗,突然看见旁边的茶壶,倒出一杯茶猛地泼到碧根脸上。
冷透的茶水顺着碧根的眼睫毛往下落,他的整个前襟都被茶水泼湿了,眼睛瞪得大大的,看清眼前宋三面如金纸,再看见自己的手在宋三脖子上,吓得向后退出一大截,背脊撞在车板上,疼得他面部一抽。
“怎么回事?中邪了啊你?”韩衡忙一把将碧根拽开,猛拍两下他的头,看见碧根眼神慢慢清明起来,他拧紧眉,倒了两杯茶分给碧根和宋三。
俩人俱是一脸惊魂未定。
“你有梦游的毛病?”韩衡眉毛一挑。
碧根哆嗦了一下,紧握茶杯的手指使劲得微微泛白,他连忙摇头,“没有啊,可能,可能睡迷了。”
“你也睡迷了?”
宋三看着一脸木呆呆的样,茫然地盯着韩衡,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宋三一个激灵,脸色白得诡异。
看起来两个人都吓坏了,韩衡一脖子的热汗,把隔门拉开,马车的后半截车厢里坐着两个护院,都歪着头在打盹儿。他复又拉上门,冷风把窗帘一阵一阵掀起,拍打在靠窗坐着的碧根脸上,冷雨打湿了车厢里温热潮湿的空气。
韩衡来回摸了摸手臂上的皮肤,一看两个小厮都吓得不行,反倒不好说什么了。可能就是睡迷了,韩衡自己不梦游,但也见过两个梦游的人,都没碧根发作得这么吓人就是了。有次在贵州山里拍戏,下着夜雨,本来这些城里去的演员在野外过夜都有点心里犯怵,结果跟裴加一个帐篷的哥们儿,半夜突然坐起身,裴加以为他要去尿尿,就问了他一句,结果对方完全没反应,等裴加十来分钟以后翻了个身,那哥们儿还木乃伊似的坐着。大半夜的,四周又黑,裴加给吓得够呛,自己也不敢出声,好在后面没怎么样。第二天一早这哥们儿说没这回事,弄得裴加还疑神疑鬼了好几天。
碧根应该也就是小孩子不常离开家,在马车上睡不习惯,睡得魇住了。
这么一闹,谁也睡不着了,都懒洋洋靠着。
夜明珠的“灯泡”在头顶晃来晃去,韩衡看了会,道:“哪儿来的夜明珠?”
“库房里好些呢,这路上不好点灯,我就拿了个。”
“好小子,有脑子。”韩衡夸了碧根一句。
“对了少爷,该吃药了。”
闻言韩衡的眉头忍不住深深一蹙,“药该冷透了,等有地方热再吃。”
“哪儿能呢,茶桶里温着呢。”
韩衡眼睁睁看着碧根把一只描金雕花的茶桶取出,又从中取出装药的罐子来,顿时泄了气,悻悻道:“你怎么什么都有。”
碧根嘿嘿一笑,伺候着韩衡喝完药漱完口。
韩衡斜着眼,看他递来蜜饯,这下人真是不能更妥帖,连蜜饯都带了。含了颗酸酸甜甜的梅子在嘴里,以舌舔着吮吸那股酸甜的味儿,韩衡半闭起眼,不由自主想起庄灵屡次为了哄他吃药,自己先含在嘴里,再喂给他,唇齿相缠的滋味儿,可是比这干巴巴的盐津梅子美妙多了。
他幽幽叹了口气,这不到半日,竟就想了。也不知道现在庄灵在做些什么,看到他留的字条了吗?这个时辰还没从宫里回去吧。
真没劲。中秋庄灵又要走,相聚的时日也太短了点儿。靠在车厢上的韩衡,突然睁开眼,灼热的目光看得碧根缩起脖子。
“怎么了少爷?”
韩衡因含着梅子,说话含糊不清,“我能去参军吗?”
碧根神色剧变,忙摆了摆手,“夫人不会同意的,小王爷也不会同意,少爷你瞎想什么呢?上战场可不好玩。”
“没有文职吗?”
“哎哟我的少爷,你不是官宦之后,也没十年寒窗参加科举,哪儿那么容易就能谋官啊。”
“就是啊,为什么你们少爷不考个功名呢?”
见碧根一愣,韩衡方才反应过来,咳嗽一声,“我,我不是失忆吗?我以前为什么不考个功名?”
碧根支支吾吾道:“这个我怎么知道啊,少爷……少爷一心不是想唱戏吗?”豁然开朗一般,碧根说话也流利起来,“你不是不想念书吗?我看少爷做生意也不错,既能赚大钱,又不用担心宦海沉浮,咱们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哪儿不好啊。”
这么一想也是,做买卖起码不用因为办坏了差而掉脑袋,古代当官动不动就掉脑袋,他要做生意,背靠庄灵这棵大树,现在小有一点本钱,万事俱备,只等他回去好好想想,接下去用听鸿楼每年的红利做些什么。
就在韩衡如意算盘打得啪啪响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也没有再次上路的迹象。
主仆三人对视一眼,碧根打开车门,车夫僵直的背影映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碧根大嗓门嚷嚷道:“怎么不走了?你这人这么会捡懒,回头我告诉夫人……”
话音未落,数道寒光乍现,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纷纷看出马车已经被人包围,黑衣湿透的一群人,分别站在马车周围,手中长刀对着车子。
不等韩衡做出反应,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大人,请下车。”
老朱沧桑的脸走入夜明珠投在车外的一小圈光晕里。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王爷就会上线!
今天有点事儿耽搁了-=
第43章 四十三
瞬间韩衡脑子里转过好几个念头,他可以不下车,但老朱会上车来把他弄下去。索性韩衡自己拍拍屁股起来,从容地走下去,背着身朝车里摆摆手,“车上待着。”
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车夫脖子上,黑衣人侧身让开。
老朱随手摘下竹笠,直接扣在了韩衡的头上,走近过来,给韩衡端端正正系上,手指一面缓慢动作,边说:“属下给大人准备了一辆新马车,敞亮豪华,车上什么都有,请大人换一辆,咱们就立刻上路。”他深陷在眼部皱褶中的眼睛,锐利逼人,颧骨下轮廓瘦削如同刀劈,肤色蜡黄,神情严肃。即便挂着笑,也是不带一丝温度的笑,仿佛那是他永恒的面具。
韩衡环视一周,笑了笑:“好像也没给我什么机会选择吧?”
马车后面传来响动,两个护院跳下车,看清情形双双拔出了刀。
老朱的视线始终没离开韩衡的脸,“主上说了,要毫发无损地把大人带回去。”他眼珠飞快溜了一圈,滑过韩衡身后两个仆人车后两个护院。
言下之意很明确。
要是韩衡让他们动手,老朱只保证毫发无损带韩衡回去,没保证不杀其他人。
韩衡想了想,悠然自得地揣起手,吁出一口气,“我这趟出来,是有事要办,先要去一趟渠城。这事儿很重要,办完这件事,我可以跟你们走。”先把人稳住,再找个机会给庄灵递消息。韩衡心里这么想,眼睛往地上直瞄,踹了踹鞋尖的石子。
“好说,那请大人先上车。”老朱做了个手势。
“这些都是我的人,要带上。”见老朱没有立刻同意,韩衡冷笑道:“现在我可什么也不记得,从前的算以前,你们主上问起来,这一路你怎么对我的,我都会如实相告。”能让人毫发无损地带“韩衡”回去,这群人真的把他当成画像里那个国师了,他不是那个人,当然告不了黑状。但老朱可不知道他不是。
韩衡扬起了下巴,站定当场,没有立刻上车。
“好吧,那就一起带上。”老朱挥了挥手。
“换车,赶紧,对了碧根,东西带好。”
碧根答应了一声,连忙把夜明珠收起来,把带铜锁那个箱子一起仔细收好,抱着下车。
“请吧。去渠城。”
老朱含糊地应了一声,盯着韩衡他们上车,吩咐人把车夫放了。
韩衡刚钻进马车,就听见一声巨响,探出头去。刚才他们还坐的那架马车,让老朱的两个手下推下了山。
韩衡眼皮子一跳,缩回脑袋,马车里十分暖和,比之前的马车更加宽敞亮堂。
车门突然开了。
韩衡警惕地盯着老朱,老朱没理他,不客气地吩咐碧根宋三给韩衡倒茶,又取出干燥的布巾,让他们伺候着给韩衡擦干。
重新上路的马车赶得很稳,夜已经深了,韩衡却了无睡意,靠着车厢想事。刚才下车的只有两个护院,甲初上哪儿去了?他应该躲起来了,只要甲初没有被抓,就能通知庄灵。
韩衡的心踏实了点儿,招呼起两个下人掷骰子玩儿。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车窗外边还是黑的,但肯定是后半夜了,只有后半夜没睡的人才能体验到这种冰冷入骨的寒意。
韩衡上下眼皮快粘到一块去了,而且一直输,他把骰子一推,“睡觉睡觉。”不知道碧根还是宋三谁给他脑袋下垫了个枕头,韩衡困得没工夫去看。
这回韩衡真的是困了,一点没做梦,不知道睡了多久,被人给摇醒的。
“少爷,少爷醒醒,醒醒啊少爷,出事了。”
韩衡带着重重鼻音哼了一声,挣扎了半天睁不开眼,任凭人拽着他摇晃了两下。
“死人了少爷!”
一声震耳欲聋的大吼把韩衡彻底叫醒了。
老朱带着人在车外查看,泥泞的路上躺着两个黑衣人的尸体,都是透胸穿出半截尖锐利器。
韩衡眯缝起眼,才看清楚带血的箭镞。
老朱起身,沉声道:“就地掩埋。”转过头,看见韩衡,老朱腮帮紧绷了一瞬,冷硬的嗓音说:“上车。”
韩衡留意到,黑衣人的这个头儿没有敬称他为“大人”了。韩衡也不介意,钻进马车,闭上眼,靠在车厢上。
碧根悄悄爬到他的身边,拽起韩衡的衣袖摇晃,“少爷,怎么了。”
韩衡轻轻叹了口气。
就在碧根以为韩衡不会回答的时候,听见韩衡悠悠地说了句:“你们少夫人追来了。”
“少夫人?”碧根莫名其妙地摸了摸头顶,和宋三对了个眼神,俩人都一肚子问号:少爷没成亲,哪儿来的少夫人?
马车前行的速度明显加快了,韩衡根本没法稳稳坐着,一会儿被甩得脑袋在木板上碰一下。
偷袭的人都没有现身,或者说,老朱的人没找到偷袭是从何而来,又藏匿在何处,所以才会加快速度逃跑,试图甩掉追击而来的人。
不管兵器是弓箭或者□□,这个准头,距离又要远到让这群来自大梁皇室,身手不凡的高手都没办法把人揪出来,韩衡几乎可以肯定,是庄灵追过来了。
他怎么能这么快?
这一觉韩衡睡得特别香甜,醒来时已经该吃午饭了,他们三个人的饭是老朱让人把食盒送到车上。
吃饭的时候韩衡听见车窗传来乒乒乓乓的闷响,坐在车里也能感受到震动。
咽下最后一口红烧肉,韩衡伸手推了下车窗,手指很快触到一张硬板,掀起帘布,居然车车窗被木板钉了起来。
这时老朱打开车门,示意碧根收拾食盒。
平时嚣张的碧根被老朱看了一眼,总觉得浑身都冷透了,嗓子眼里堵得严严实实,一个字也不敢说。
“什么意思?”韩衡屈起手指敲敲木板。
“昨晚遇袭,属下不能让您担这个风险。”
韩衡冷笑一声,讽刺道:“是怕我出了事不好交代吧?”
老朱置若罔闻,皮包骨头的一只大手紧握住食盒提手。
“放心,他的箭都长眼睛,不会伤到我。倒是你们的人,最好小心点,不然大家都坐马车也行,投鼠忌器,还能捡一条命。”
老朱手背爆出狰狞的筋脉,冷瞥一眼韩衡,喉头鼓了两下,似乎有话想说,又硬生生吞了回去。
这可把韩衡惹急了,他脸上却没半点痕迹。上赶着不是买卖,真要是显得很好奇,那老朱未必就会把他知道的都说出来。等人退出去,韩衡突然皱起眉。
他轻松搭在膝头的手紧握起来。
明明他完全不相信老朱的鬼话,但对上次老朱没说完的话他还是好奇,到底老朱他们凭什么就认定了他是大梁国师呢?而且老朱这个人行事谨慎严密,在动手之前,一定已经调查他很长时间了,肯定有充足的证据才会铤而走险。
韩衡脑子里隐隐浮现出一些细节,但又没法把它们串起来。
薛云送他走时依依不舍欲言又止的神态,每一句话都像没有说完。
韩衡把薛云让他带的包袱又翻出来看了一遍,银票也太多了点,他看过薛园的账本,薛云几乎把账面上能动的钱都给了他。就为了安抚渠城的那些佃户吗?
既然韩风不是他本家兄弟,为什么庄灵不直接把人赶走,而要扣押在王府?
庄灵能这么快追上来,应该不是甲初带去了消息,而是提早就知道他离开了薛园。
突然,一个念头窜了上来,韩衡突然觉得,很可能老朱根本不是大梁皇室派出来的,可能是庄灵的对头?上一次有人绑架他,现在还没找出主使者,庄砚显然就不知情,还是说韩衡以前就有仇家对头?就算庄灵说是庄砚,那很可能也是猜错了。
韩衡使劲敲了两下脑袋,这他妈穿越了也不开个金手指,起码让他能阅读前任的记忆啊,他绞尽脑汁花了一个下午回忆,连他小时候穿牛仔裤不习惯把唧唧夹住了这种血淋淋的糗事都想了起来,还是没想出跟这具躯壳相关的东西。
车窗钉死之后,时间只能靠吃了几顿饭来判断。又过去了一夜,老朱的人往车里放了一个漂亮的雕花马桶。
韩衡嘴角抽搐地揭开盖子,里面还放了各种花瓣香木,在水面上飘。
这是连下车方便都不让了。
这天车门打开时,车里三个人都抱着胸,蜷着打盹儿。
老朱脸色铁青,挨个瞄过去,瞄到韩衡时陡然一惊。
只见韩衡冷冰冰地看着他,还是歪着身子,跟睡着没什么差别,只是不知道那双眼睛已经盯着他看了多久。
“还有多久到渠城?”
“我们不去渠城。”老朱紧抿的唇像蜈蚣一样嗫嚅。
“不去?”韩衡立马坐正了身,“那这是去哪儿?”
“去大梁国都。”
韩衡深深吸了口气,手指紧扣,估计了一下,斗鸡似的气势随肩膀耷拉下来。为了少在车上尿尿,倒不是不好意思,谁车上放一恭桶,而且外面的人,有时候叫了也不进来,车里的气味是各种香味里夹杂着淡淡骚味,车厢空间狭小,加上钉死了窗户,只能少上厕所,免得闷死自己。
“我说了去渠城,你是故意跟我作对还是怎么着?”韩衡痞子似的扬起下巴。
老朱脸色铁青,比前几天仿佛更瘦了些。
“说话啊!”韩衡抬脚就踹,但真的踹中了他还是愣了愣,毕竟这是个高手,怎么不躲?
“你们两个,下车,换个车。”老朱看了一眼碧根。
碧根看一眼韩衡,猛地扑过去抱住老朱?5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耐罚蠛暗溃骸吧僖憧炫埽∪∩希 ?br /> “……”韩衡拽住碧根的胳膊,“你回来!闹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