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笑了:“承乾,日后你恐怕还会在东宫住上很长的一段时日,要尽快习惯才好......”
与此同时,称心也在帮着卢氏收拾细软,见房玄龄进了屋,便替他端上了茶水。房玄龄看着即将成年的儿子,很是满意地点头道:“这眨眼之间,直儿都这么大了。”
卢氏搭腔道:“是啊,如今天下初定,也是时候给直儿找位门当户对的姑娘了。这孩儿大了,总得有人在身侧帮衬着才好。”
称心一怔,随即摆手道:“不妥,不妥,这男儿志在四方,修身方能齐家。身都未修好,如何成家,直儿还需磨炼。”
卢氏急得瞪了房玄龄一眼:“难不成你要孩子像你一般,拖到二十七八才迎我过门。也就是我心眼实,换做别家的姑娘,谁还等你啊。”说着,竟自顾自地跑了出去。
房玄龄怎么也不会想到,好心的一席话,最后会引火烧身,指着卢氏去的方向,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称心原本郁闷的情绪,就被夫妻俩逗笑了。他赶紧安抚房玄龄:“孩儿谨记父亲的话,必先修身再齐家,还请父亲放心。”
房玄龄这才顺过气来,气呼呼地哼了两声,脸色缓和下去。
称心见状,机智地绕开了话题,笑着打听道:“我听说,今日皇上将东宫旧臣收为己用了?”
房玄龄一怔,旋即摇头笑道:“这魏徵的名声,已经传到宫外头了,实在了不得。”
称心不解道:“可是那人......不是曾经得罪过太子殿下么?”
要说困惑,称心与众臣一样,在这件事上,也摸不透李世民的心思。
房玄龄抚须道:“我们......有一位好殿下,明白各为其主的道理。魏徵既不是叛党,如今又没有异心,为何用不得?”
称心还是没听懂房玄龄话里的意思。
房玄龄索性把话说明白:“这魏徵也是个了不起的,三两句间,既夸了殿下,又夸了自己。这两相成全的法子,可不是谁都能想得出来的。”
见称心仍旧面露疑惑,房玄龄又将魏徵今日说的话复述了一遍:“魏徵话里话外,都是从前东宫那位不听他的,才落得今天的下场。这不是正说明了,咱们殿下做得好么?”
的确,魏徵曾力主李建成应该对李世民先下手为强。是李建成一直没有听取他的建议,因此才酿成了今日的局面。反观李世民,因为抢得先手而成功当上了太子。一则说明了李世民决策英明,二则说明了魏徵的建议也是正确的。两人可不就一拍即合,君臣同喜了么?
称心绕了好大一个弯子才想明白这层,然而他想到的远不止于此,还有上一世李世民对魏徵的信任和器重。
这一对君臣,一个用人不疑,一个聪颖绝伦,君臣之间还心有灵犀,可不就促成了一段千古佳话么。
第75章
这一边李世民成功当上了东宫太子, 那一边突厥却不见丝毫收敛, 屡屡进犯中原。
武德九年七月, 突厥颉利、突利二可汗, 率二十万兵众进犯泾州。短短三日之内,突厥进至京兆武功境内,泾州与豳州接连失守, 长安城彻底戒严。
李世民看着最新的军报,一张脸阴沉得吓人。
“如今泾州与豳州是何人在镇守?”李世民望着下首沉默着的臣子, 掷出一句问话。
“殿下, 如今泾州由罗艺率领的天节军镇守,豳州由张瑾率领的天纪军镇守。”
“罗艺?”李世民蹙眉念出了这个名字, “前太子的人?”
房玄龄小心翼翼地瞥了李世民一眼,颔首道:“罗艺确实与您手下的兵将有过冲突。”
李世民将奏报一摔,沉声道:“那张瑾是怎么回事?”
“张瑾......此番据城不出......”
李世民眉头皱得更紧了:“强将手下无弱兵,主将都怂成这样, 还指望着手底下的兵士能有什么作为?”
李世民话音落下,底下没有一个人敢出声。良久, 房玄龄才出列道:“殿下,事成定局,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为防范突厥做好万全的准备。”
李世民轻叹一声:“万全的准备?谈何容易啊, 突厥以骑兵为主力,行军神出鬼没。这样的队伍本来就难对付,如今还被他们逼近长安, 就更加棘手了。”
房玄龄思索了片刻,冲李世民正色道:“殿下,孤军深入,未必是好事。”
李世民不解道:“玄龄此话何意?”
房玄龄捻着胡须,平静的神情让人心安:“颉利、突利号称二十万人马,实际人数却绝对没有二十万。突厥的兵马和我关中十二军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如此不顾后果地孤军深入,即便突厥骑兵骁勇,也无济于事。我们可以在豳州布置重兵防守,砍断突厥的后路,让突厥陷入进退失据的状态。”
李世民细细思索着房玄龄的话,的确,这次突厥虽然在三日之内连克两州,但实际上,这两州的守军都出现了问题。严格来说,突厥并没有遇到真正意义上的抵抗,也没有和唐军真正的实力队伍交手。
如此一来,即便突厥目前看起来势不可挡,可也并不代表突厥与唐军真正的实力。关中十二军,可以说是初唐军事系统中,最为得意的布置。李世民对十二军的实力,有充足的信心。
在突厥势头正好的当下,李世民下的每一步棋,都必须反复斟酌。他沉吟道:“让我再想想......”
房玄龄欲言又止:“殿下......此事宜早做决断。”
李世民有心事。
这是长孙氏凭借着对丈夫的了解和女人敏锐的直觉得出的结论。李世民向来乐意和贤惠的爱人说朝堂里的事,此番也不例外。
“观音婢,突厥的兵马已经......”
长孙氏像是没听见李世民的话一般,不动声色地抬手给李世民夹了一筷子菜:“殿下,尝尝这个。”
李世民看着碗中的醋芹,默默地夹起放入口中,等这一口咽下去,又开口道:“这个突厥......”
长孙氏没等他说完,又夹了一筷子菜:“殿下,快吃罢。”
李世民就像喝了口陈醋一般,百般滋味堵在嗓子眼里,心里的话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好几遍,终于还是憋不住:“观音婢,你听我说......”
这一回,长孙氏没有再打断,让李世民把心里的话一气说了出来。有了前两次的反复,李世民也将思路重新捋了两遍,此时再说出口,言辞便十分流畅。
李承乾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也觉得与最初相比,李世民的情绪平复了许多。
待李世民把话说完,长孙氏方才从容道:“殿下,行军之事我不懂,可我听闻,凡有突厥军队过境的州县,百姓都深受其害。那样的军队,是最不得民心的,即便是再强悍的军队,也敌不过民心所向。所以,殿下莫要焦虑,只管尽力布防便好。”
长孙氏的语气,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那般温和从容,让人打心眼里觉得舒服。好像天大的问题到了她面前,便都不再是问题了。
李世民心里揣着事儿的时候,就爱到她屋子里坐坐,听了她的话,很多看似复杂的问题就迎刃而解。
李世民热切地瞧着长孙氏,直将人看得笑出声来。一时间,屋内气氛活泛起来,萦绕在李世民心头的沉闷压抑一扫而空。
恰在此时,李承乾前来给长孙氏问安,听到屋里传来了李世民爽朗的笑声,李承乾诧异地走进屋。还没开口,就听李世民道:“承乾,到父王这儿来。”
李世民仔细地询问了儿子的功课,见他对答如流,十分满意。李承乾暗自松了口气,刚以为过关之时,却听李世民道:“长孙无忌有和你说如今外头的形势么?”
李承乾一怔,旋即想起前几日,长孙氏曾隐晦地提及,希望能领兵征讨突厥。
对于时局,李承乾的记忆比较模糊,他试探着道:“先生说,突厥骑兵气焰嚣张,必须扬我大唐国威,让突厥可汗知道,我们也不是好惹的。”
李承乾年纪轻轻,却绷着一张脸说得一本正经,李世民与长孙氏都被他逗得笑起来。
李世民有意考考他,便问道:“那承乾你说说,我军的优势在何处?”
这个问题,与上辈子李世民问他的一模一样。只是上辈子,他的心思不在此处,到了东宫以后,也总爱舞刀弄棒,学些稚嫩的拳脚,总觉得那样就能变成像李世民一般的男子汉。对素以凶悍著称的突厥,内心还怀有一种隐约的钦羡,这个问题自然也就答得不伦不类,还因此挨了李世民好一顿训斥。
李世民也曾勒令他好好反思,因此对同样的问题,如今的李承乾可谓是颇有心得。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应道:“父王治军严谨,队伍秩序井然,这就是最大的优势。突厥虽然来势汹汹,但他们内部的派系多,相互斗争得十分厉害,内讧也会耗掉他们的实力,所以最终获胜的一定是我们。”
李世民眼前一亮,旋即脸色微变,扶住李承乾的肩膀,正色道:“方才那番话,是谁教你的?”
李承乾淡定地摇了摇头:“是我自己想的。”
见李世民半信半疑,李承乾又补充道:“突厥的骑兵,向来喜爱突击,钟爱闪电式的速战速决。我们只要能够拖慢他们的速度,自然也就有了优势。”
李世民没有料到,李承乾还能看到这一点,惊喜道:“说得没错,正是此理。”
到了这个时候,李世民心下已有决断。最让他欣慰的是,李承乾对敌方的预判和设想,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兵临渭水又如何,渭水就是天然的屏障,在唐军前后包抄的阵型下,突厥是进退两难,骑兵的优势发挥不出来,唐军自然就有了翻盘的机会。
不日,李世民便派出了大将李靖与长孙无忌,在豳州布兵,断了一只脚踏入泾州的突厥军的后路。如此同时,关中十二军同时拱卫都城长安,渭水岸旁,早就集结了乌压压一大片唐军。
李承乾和称心,被特许随李世民出征。称心骑在马上,看着李承乾利落自如地翻身上马,与当年那个还需要他人搀扶上马的孩子,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心里刚生出几分感慨,就听李承乾道:“你要是再愣下去,人就该走光了。”
称心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驱马赶上大部队。李承乾却没打算放过他,轻笑道:“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
称心脑海中还残存着方才的思绪,轻声道:“想......你......”嘚嘚的马蹄声,将称心的声音掩了过去,李承乾听不清,便借机凑近了称心。眼见着两匹马都要贴到一起去,才笑着问道:“你说什么?大声些!”
称心瞪了他一眼,不再开口了。
李承乾却突然发起了人来疯,趁着称心不备,一把握住了他抓缰绳的手。称心被他大胆的行径吓傻了,好半天才找回了声音,惊慌道:“你......快放手!”
李承乾却耍起了赖皮,看着两匹脑袋已经凑到一块儿去的马,笑得十分放肆:“我就不放。”
称心板起脸道:“放手,这样太危险了。”
李承乾却说:“所以,你要把我抓紧了,别让我摔下去。”
称心吓出了一身冷汗,握着也不是,挣开也不是,只能求饶般看着李承乾。
李承乾见称心无措的模样,也有些心软,便凑近了安抚道:“放心,我就握握,他们都在前头呢。有人发现了,你就说是我闹的你......反正,也的确是我闹的你......”
称心听着李承乾的语气渐渐弱了下去,低着头,一副有些沮丧的模样。
第76章
李承乾一露出这种如同受伤小兽般的表情, 称心就拿他没辙, 手也没再抽回来, 由他这么握了一会儿。
众人都忙着赶路, 也没人留意两人的小动作。
太子亲临前阵的消息,大大鼓舞了唐军将士,一时间唐军的士气高涨。而对岸的突厥军队, 却没有这样的好运气。颉利可汗禀性自负,对待下属十分严苛, 不少突厥的将士对他都心存怨怼。又见对岸的唐军队伍肃整, 旌旗漫天,顿时心生恐惧。
数日之间, 就有不少的突厥士兵,偷偷地过桥,到了河对岸降了唐军。颉利可汗自然没法容忍这样的行径,某日抓住了一名可怜的偷渡者, 颉利可汗下令将那名突厥士兵斩首示众,首级就悬在突厥的牙帐之前。
凭借着这样血腥的方式, 突厥方总算是没有人再偷渡了,只是士气却一日不如一日。两相对比之下,恐怕就连颉利可汗本人,也不觉得自己的军队有胜算。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面对着唐军重兵把守的桥梁,突厥方面也不敢贸然过河。一向冒进的突厥兵,不过数日时间, 就已经焦躁不堪,甚至有将领公然催促颉利发兵。
突厥方面的情绪,唐军都看在眼里,房玄龄多日以来,给李世民的只有一个字:等。
也因为太子亲临阵前,唐军中纵然有冒进者,也被生生地遏制住了急性子,在面对突厥无止境的挑衅时,心下都憋着一口气,就等着哪一天能真刀真枪地还回去。
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准备迎接一场必须胜利的战役。只有李承乾,在称心一脸凝重之时,手里还握着一根草梗,不断凑到称心的鼻端挠他痒痒。
每当称心伸手去抓那草梗时,李承乾却先一步将草梗收了回去。这样一逗一抓之间,就跟逗猫似的。
终于,在草梗又一次伸到面前时,称心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正对着李承乾那张俊脸。
称心眼见了李承乾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连忙捂住嘴巴,眼中似乎还闪烁着泪光。
李承乾揶揄道:“啧,瞧你喷我一脸。”
称心对着他这副受害者的嘴脸,心下恼恨,忍不住回嘴道:“你自找的!”
李承乾就爱看他气性大的模样,当即笑道:“好,好,我错了,我认错,你就别跟我计较了。”
他主动认了错,脸上还一副十足诚恳的表情。称心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好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就知道闹腾。”
李承乾扔下草梗,拍了拍手上的泥,一屁股坐到了称心身侧:“紧张什么,有父王在,这仗是一定会赢的,突厥坚持不了多久。你有这个紧张的功夫,怎么就不肯分半点心思给我。”
称心瞄了李承乾一眼,见他一脸期待地瞧着自己,心下酸楚。这些日子,称心就像一只惊弓之鸟,时刻躲避着,遮掩着,生怕自己和李承乾的关系会暴露在人前。
这样胆颤心惊的日子,实在是太难熬了。他知道,自己很累,李承乾更累。虽然李承乾每日都寻着由头来靠近自己,面上装出一副笑意吟吟,浑不在意的模样。可称心总能从那看似欢快的表情之中,看出一丝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地揣度爱人的心思,小心翼翼地试探,小心翼翼地触碰,小心翼翼地挑逗。
再冷血的人,在那样的深情面前,都难以无动于衷。
称心苦笑道:“你......给我一些时间,我答应你......不会太久的。”
李承乾听了这话,面上却没有多少兴奋的神色,他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笑道:“反正都等了这些时日,我不着急。称心,我要让你一辈子都记住我给你的感觉。就像这根草梗一样,一直痒到你的心里,让你时刻都念着我。”
李承乾说这话时,脸上没有一丝一毫暧昧的神色,两人就像是在谈论今日的天气一般,只有称心知道,这话里的内容,让他的心止不住颤抖。
但很快,称心就没有余裕去思量李承乾给他留下的难题了。唐军中流传着一个惊人的消息:太子殿下要亲自领着人到渭水河边与颉利可汗谈判。
带兵的将领大都无法理解李世民的做法,在这群关陇贵族的观念里,不服,就打到你服。
当年他们是这样从四方诸侯手里夺得了天下,今天也同样可以用武力将突厥驱逐出境。
没想到,能征善战的太子,居然选择与突厥和谈,简直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然而,即便是心下再不服气,将领们也无可奈何。李世民说出来的话,就是实打实的军令,无论如何他们都是要遵守的。
就连李承乾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
上一世,他常年待在长安,根本不知道渭水河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刚搬进东宫的他,每日就沉浸在新环境之中,全然忘却了要关心自己的父王。
李世民究竟有没有和突厥交手,他也一无所知。只知道在颉利可汗退兵之后,李世民又立了一次威,很快就把质疑和反对的声音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