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文干,真的反了。
这一下子,朝野震动,李建成也没了当初以自由身进入大殿的待遇。李渊不由分说地将他扣押起来,只待进一步的审问。
如果不是早有预谋,那杨文干何以会反。既然杨文干反了,此事就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太子谋反,原本就是确有其事。只不过如今计划泄露,被人告发,太子才会被捕。而杨文干本人,则由于消息的滞后,如期起兵反叛。
这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无论怎么看,这件事都只有这样一种解释最为合理。
仁智宫上下,都在议论这件事。李承乾却颇有些心神不宁,他总觉得,杨文干谋反一案,不像自己看到的那么简单。
上一世,李世民并没有带他到仁智宫去,但却在出征讨伐杨文干之前,回了一趟秦/王/府。那个时候的李世民,显然心情是极好的,对着李承乾,也是一派和风细雨。
李承乾到现在都记得,那时李世民曾搂着他,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表意不明的话:“承乾,你很快就可以是太子了。”
彼时年幼的李承乾,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可他却凭借着孩子最敏锐的直觉,察觉到了李世民语气当中,一丝明显的喜悦。
李承乾总觉得,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有什么地方是被他忽略了的。或者说,被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
“究竟......忽略了什么呢?”
李承乾不自觉地,就将这句话说了出来。
一旁正在习字的称心听见了,先是走到了房门处,推开房门,确定庭院内四下无人,才重新把门关好。
他走到李承乾面前,做了一个完全出乎小世子意料的举动。
称心将李承乾用力抱住了。却说李承乾忽然跌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还带着熟悉的气息,瞬间就将他神游的注意力拉回笼来。
李承乾不理解称心突如其来的主动,只能轻轻地回抱住称心,生怕惊扰了这静谧的一刻。
他听见称心轻声道:“承乾,你答应我,无论这件事的真相如何,都不要再去想了......”
李承乾刚想追问,却被称心搂得更紧了些:“我从来都没有请求过什么,这算是我第一次请求你,可以么?”
称心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李承乾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他轻轻拍了拍称心的背:“放心吧......我不会再想了......”
安抚了李承乾,称心坐在案前,却再也写不出半个字。他想起方才李承乾脱口而出的那句话:“究竟......忽略了什么呢?”
等称心回过神来,他发现案上的蜀纸上,写着两个大字:“动机。”
没错,整件事情最为蹊跷的地方就是动机。
从那两名侍卫上山告发太子开始,这件事的动机就是说不通的。太子趁皇帝离京,给部下偷着运物资,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所以李建成派出去的,必然都是自己的心腹。既然是心腹,那两名侍卫,怎么会好端端地去将太子给告发了呢?这是第一处动机不对的地方。
第二处便是那杨文干。众所周知,杨文干谋反,如果是太子授意的,那么反过来同样也说得通。换而言之,杨文干谋反,本就是为了拥立新君,可是宇文颖出发去提审杨文干之时,李建成已经被押到仁智宫,处在严密的看管之下了。这个消息如果传到杨文干耳朵里,他此时起兵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了,甚至可以说,不仅没有意义,还会让李建成陷入一个非常被动的境地。
相当于往李建成头上,扣了一口大锅,这么愚蠢的事情,作为太子心腹的杨文干,没有理由会不懂。
当然,称心能够想通这些,却会让它们烂在自己的肚子里。称心将那纸投进了砚池之中,不一会儿,那纸就被水泡得软烂成了一团,再也看不清原先写了什么。
就在这个特殊的时候,李世民接到了一道敕令,宣他即刻觐见,不得有误。独自在屋子里的李世民,同样将一小撮纸卷点燃了,直到看着纸卷化成了灰,他才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理了理衣衫,遵照李渊的敕令前去觐见。
第66章
宝座之上的李渊, 仿佛一夕之间老了十岁。李世民进来的时候, 他隐约间听到了响动, 马上惊疑不定地掀开眼皮, 见是一身常服的二儿子,又暗自松了口气,重新阖了眼。
李渊一夜都没睡, 他不敢阖眼,生怕一阖眼, 就看见李建成一脸鲜血地站在他的床前。
他甚至分不清, 那是他自己的血,还是李建成的血。
李世民等了许久, 终于等到了李渊的眼皮再次掀开。那双原本无神的眼睛,却像忽然之间下定了决心一般,透出一阵不同寻常的光。
“朕......”李渊颇为艰难地挤出了一个字:“想了很久......”
“太子谋反,其罪当诛, 可他毕竟还是朕的亲生骨肉,朕也不好对他痛下杀手。”
李世民在下边静默地听着, 不置一词。
李渊看了一眼这个从前最让他戒备的二儿子,叹息道:“朕想着,让你去庆州平定杨文干的叛乱,事成之后, 便封你为太子。”
李世民闻言一怔,一双眼睛讶异地看着李渊:“父皇......这......”李渊却猛地一挥手:“你不用再推托了,朕心意已决, 无需再议。等你铲除了杨文干,朕便改封太子为蜀王,蜀地地广人稀,若是日后他有不臣之心,想必以你的能力,在朕百年之后踏平蜀地,也不是难事吧。”
李世民激动得眼泪都快落下来了,在他前半生之中,李渊何曾有过这样为他着想的时刻。他从前求而不得的那些,都因为杨文干一案而得到了。”
他几乎迫不及待地要前往庆州平叛。太子被囚,秦王一时风头无两。这一日,李世民在临出发前,专程来瞧了李承乾。果然与记忆中的往事分毫不差,李承乾又听到了李世民伏在他耳边说的那句:“承乾,你将来能当太子啦。”
李承乾心下一颤,面上却不能让李世民瞧出异样,只能摆出一副天真懵懂的笑脸,恭祝他的父王旗开得胜。
李承乾看着意气风发的李世民,仿佛天地均在他的掌控之间,莫名地就有些心酸。他知道,李世民这一次,当不成太子。
忽然之间,李承乾感觉自己从身后被人抱住了。称心身上的淡香萦绕在鼻端,让李承乾忍不住笑道:“今日怎么这般主动?”
身后之人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别难过。”
李承乾摇了摇头:“从前我总是不懂,为何父王那么反感我和李泰争,而今我好像有些明白了。这争斗一旦起了,便再也无法平息。”
称心就这样默默地拥着李承乾,期望能够用躯体,给他一丝温暖。
也许是心中对权利的执念和记挂,李世民的军队简直势如破竹。平息这样的小叛乱,对李世民来说,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可前线进展顺利,并不代表后方的安定。
在看到李渊接连消沉了好些日子,拒不纳谏后,裴寂终于成为第一个成功敲开殿门的人。
“陛下,臣有些话,想说给陛下听。”
李渊苍老得厉害,他咳嗽了两声,无所谓地挥了挥手:“你说吧......朕听着......”
裴寂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渊一眼,忽然跪下了:“陛下,臣恳求陛下,将此事保密,不要让世人知道臣对这件事的看法。”
李渊实在没有心情跟裴寂周旋,他缓缓地点了点头:“你说吧,朕替你保密就是了。”
有了李渊的这一句允准,接下来裴寂说的第一句话,就让李渊坐直了身子:“陛下,臣以为,太子殿下是冤枉的。”
这个假设,李渊曾在心里头做过无数遍,可是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太子的时候,连李渊也不得不怀疑:他一向宠爱的这个儿子,是不是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今天,裴寂却告诉他,太子是冤枉的。
裴寂看见李渊发亮的眼神,便知道接下来的话,李渊都会听进去。他缓缓道:“陛下,虽然此案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太子,可是却也有许多的纰漏,并非完全说得通。”
李渊沉吟道:“怎么讲?”
裴寂年纪虽然大了,可依然目光矍铄,他条理清晰地分析道:“首先有一条,太子殿下身份高贵,本就是储君,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既然如此,他有什么必要要造反呢?”
裴寂的话,正中李渊下怀,这也正是李渊想不通的地方。太子这样做,简直就是画蛇添足,毫无意义。
“如果说,他等不及了呢?”李渊清楚,自己这几个儿子,都是有野心的。其中野心最大的,就是二儿子李世民,因此,李渊所做的桩桩件件,都下意识地防范李世民,可他却极少防范李建成,所以,李渊才会在事件发生时,形成了太子迫不及待的猜想。
“可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要选这个时机动手?”
裴寂又抛下了一枚重磅炸弹,让李渊直接愣住了。“太子熟读兵法谋略,自然懂得陛下避暑之时,绝对不是最佳的动手时机,毕竟卫队都跟随陛下出行了,即便是太子据有了长安城,也处于孤立无援之境......”
李渊迅速地明白了裴寂的意思,的确就如裴寂所说,历来兵法有云,擒贼先擒王。虽然李渊并不是贼,但却是一国之君。李建成想要造反,却放任李渊带着自己的卫队在外,更何况,李渊的身边还有李世民,一旦政变开始,难道李建成就有把握打败李世民的力量?
这绝对不是一个周密的计划会犯的低级错误,可是政变这种事,难道还能是儿戏不成?这样生死攸关的事情,连李渊都不相信,李建成会那么马虎。
所以,如果从这个角度去分析,则恰恰说明了一件事,太子建成要谋反,完全是子虚乌有。如果李建成真要谋反,他自己就绝对不会那么容易被抓住。
据前往东宫抓捕太子建成的人回禀,当时的东宫,完全没有任何防御性措施,也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一切都是那么顺利,而李建成也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都不是一场政变该有的模样。李渊也渐渐地从裴寂的分析中回过神来。
“还有这最后一条......就是......秦王”裴寂说完,立马抬头看了李渊一眼。他分辨不出李渊内心的情绪,却没有听见李渊接话,只能硬着头皮道:“陛下,您试想一下,若是太子位置不保,那最大的获益者,不正是秦王么?”
李渊神色一凛,厉声道:“你的意思是......世民他......”
李渊已经完全被裴寂的猜想镇住了,如果事实的真相真的像裴寂所说,那李渊此前的所有认知,便都被颠覆了。
李建成是那个被栽赃陷害的可怜人,而李世民才是真正的幕后黑手。最后的那个猜想,裴寂是不敢直说的,他只能委婉道:“臣以为,此次的事件,即便秦王没有参与其中,可他府中的幕僚,却绝对脱不了干系。”
李渊蹙眉道:“可是眼下......朕已经答应了他,一旦他得胜归来,朕便让他当太子,这该如何是好啊!”
裴寂沉吟道:“陛下想要立谁当太子,全凭陛下的心思。为今之计,宜先审问那两名侍卫,两人既是太子的心腹,必定知道些内情。若是此事当真跟秦/王/府有关,陛下可趁秦王出征在外的这段日子,将涉事人员一并处置了。”
李渊静默了半晌,无力地挥了挥手,颇有些心力交瘁。直到此时,他才蓦地想起被囚禁了许久的李建成。
一月未见,李建成憔悴了许多,曾经圆润的面庞,此刻只剩下消瘦与不健康的蜡黄。暗室之内鲜有光透进来,因而当李渊出现在李建成面前时,落魄的太子怔愣了许久。他那双久未见光的眼睛,竟仓皇地落下泪来。
这一切李渊都看在眼里,他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用尽全力把李建成扶起来,将他鬓边那一缕不知何时生出的白发,别到了耳后。
太子终究还是那个太子,时间仿佛又倒回到冲突发生之前,慈父与孝子共享天伦。
李承乾听到太子被释放的消息时,执笔在纸上比划了许久,最终也只落得一声叹息。他已经可以想见,当李世民从庆州回来,看到一切照旧时会有多失望。
这一天终究还是到了,李世民来到玉华山脚下,一刻都不敢耽误地往仁智宫赶。可他注定什么都等不到,既没有册封的手敕,李渊的承诺也没有兑现。李建成甚至还笑容满面地看着他:“世民,你辛苦了。”
还不待李世民想清楚其中的关节,秦/王/府中就出事了。曾在王世充一役中,被李世民收归己用的杜淹,被皇帝的人马二话不说带走了。
这一次,杜如晦没有再替杜淹求情。也许就连杜淹本人,也做好了计策不成,便以身赴死的准备。
杨文干的案子落下了帷幕,无论是东宫还是秦/王/府,都有涉事官员被处置。李渊一碗水端得很平,表面上看,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在那隐蔽的内里,却暗潮涌动......
第67章
李世民的人马, 从行宫返回之时, 一个个都蔫头蔫脑的。偏偏还是小孩儿的李泰, 见到父王和哥哥回程, 异常兴奋。他一个猛子扎进李世民怀里,原想撒撒娇,却被李世民轻轻推开了。
失落的孩子顿时瘪了瘪嘴, 眼看着就要嚎哭起来,嘴里却忽然被塞了一颗梅子, 酸酸甜甜的, 李泰的注意力立即转移了。李承乾索性牵了他的手,领着他去看战利品。
路过称心时, 李泰的眼睛蓦地亮了一下,当即不愿再挪步子,一定要称心牵他另一只手,才肯继续往前走。
那傲娇的模样看得李承乾眼皮直跳, 这小子真的不是来跟我抢男人的?称心倒是很高兴,李泰拖油瓶的模样, 总让他想起自己的弟弟。
长孙氏见孩子们都走远了,这才牵了李世民的手,柔声道:“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女人的直觉总是敏锐的, 长孙氏即便不知道事情的始末,却很快察觉到了李世民的失常。
李世民用力地握着长孙氏的手,声音中含着愧疚:“观音婢, 我......干了件错事......”在长孙氏包容的目光下,李世民渐渐地将心里话说了出来:“以后,秦/王/府的日子,只怕会不好过。”
李世民如今,当真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求原谅。长孙氏笑道:“殿下是行军之人,自然懂得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秦/王/府在,殿下在,我们的家在,这日子就是再难过,又能难过到哪里去呢。”
事实证明,风水总是轮流转的。从前李渊对秦王,更多的是忌惮,采取的策略,也通常是不凉不热地晾着他。可如今秦王的把柄被皇帝和太子握在了手里,东宫表面上一切如常,实际上却紧锣密鼓地策划着给李世民下绊子。
这第一个被东宫盯上的人,就是老早被李建成惦记上的杜如晦。这一日,称心照例向父亲问安,却在进门之时,听见了房玄龄的一声怒喝,那当真是怒从中来发出的吼声,打从出生以来,称心就没见过房玄龄发这么大的脾气。
“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们......他们这实在是......”
称心小心翼翼地进了门,一眼就看到了杜如晦手中缠着的布条。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就瞧见杜如晦脸上有些难堪的表情。
称心轻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房玄龄叹息了一声:“前日,克明骑马经过尹德妃父亲尹阿鼠的宅第门前,被尹阿鼠诬为冒犯,着家丁把克明的手指打断了。”
称心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杜如晦是□□的属官。俗话说得好,即便是打狗也得看主人,这样随随便便将人殴打一顿,尹阿鼠等人眼里,究竟还有没有王法?!
看着称心铁青的脸色,杜如晦摇头道:“如今那尹德妃正值盛宠,她说什么陛下都言听计从。尹阿鼠然就仗着女儿的势力,在这京城之中横行霸道。我还听闻,尹德妃与太子过从甚密,恐怕这次的事情,原本就是冲着秦/王/府来的。”
三人正神色凝重地说着话,李世民却不知何时悄无声息的进了屋,视线正好与受了伤的杜如晦撞了个正着。杜如晦立即把伤手背到身后,却已经来不及了。李世民一张脸黑如锅底,沉声道:“谁干的?”
杜如晦支支吾吾了半天,房玄龄不忍看他如此纠结,遂开口道:“是尹德妃的父亲,尹阿鼠着人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