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屋里空调打得很低,但六月的H城已是酷热难耐,无论如何是不应该感觉到冷的。但就是有一股莫名的寒气,忽地跃上顾闻弦的骶尾骨,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窜,撞进他的脑中。
他忽然感觉到恐惧而不安。
因为他方才想,要是换做是我,倒肯收留他一辈子的。
伴随着脑中耳畔不断的嗡鸣,顾闻弦麻木地洗完澡,穿好衣服,走到床边,掀开被子坐了上去。聂歌此时也坐在床上,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屏幕里一场球赛,为一记灌篮喝彩之余,大方地分出一眼给顾闻弦,瞥见他脸色不佳,问:“你怎么了?”
顾闻弦端坐在一侧,对聂歌的询问不言不语,如一尊入定的苦行僧。聂歌早已习惯他时刻装逼,“切”了一声并不以为意,目光又移回赛场上,却忽然听一旁的顾闻弦说:“聂歌,你喜欢什么样的生活?”
顾闻弦是个假正经,聂歌是个真滑稽,两人凑在一起,其实不太聊这些家国天下之类沉重的话题,可是顾闻弦这回的语气,却正经得出奇。
聂歌也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腰板,说:“还能怎么样啊?我生活我爸妈早就给我安排好了,去读个大学随便什么专业都好,国内考得上好的就留在国内读,要考不上就送到国外念野鸡大学,含金量多不多无所谓,反正回来都是要继承家业的。”
“然后呢?”顾闻弦微微侧过头,眼珠子转向聂歌,目光却飘忽出好远。
“然后?”聂歌挠了挠仍旧满是水汽的头发,忽然有种打开话匣子的感觉,他也并不细想,往枕头上一靠,说:“等我接手了家业,我爸妈肯定就开始惦记着抱孙子,他们估计会捎带上一帮七大姑八大姨的,整天在我耳边叨叨该取媳妇啦、该生孩子啦。要是能自己找着可心的、我爸妈也喜欢的最好,如果其中一项条件不满足,多半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不过没关系,我或者我爸妈,总有一方会先低头,我总能娶上媳妇。”
“娶到媳妇之后肯定就急着生娃,我们家不是那种封建老古董,生男生女都一样,等他稍微大一点儿,我就能把他扛在肩上走来走去,把他往天上扔又接住,教他说话带他走路,看他迈着小短腿到处扑腾,然后听他大声叫我爸爸。再等他大一点,我们就一家三口时不时地出去旅游,我学点摄影,给老婆孩子拍好多好看的照片。最好再能养只狗,吃完饭我们就牵着它一起在小区里散步,孩子抱着球,路过篮球场我就陪他玩会儿。”
“然后过着过着就老了,要是生意还做得好,我就把它交给我孩子,要是做不好也没什么,让孩子自己去闯,反正我也老了,把手头东西一卖,带着老伴儿去某个山清水秀的乡下养老,最后走不动了就和老伴儿手拉手躺在床上,直到死掉。”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矫情兮兮的话,顾闻弦倒还没反应,聂歌自己先笑了,说:“操,你来之前,我上课不认真听,没事净瞎想,从发现自己是超级赛亚人拯救世界到以后养的狗该取什么名字,稀里糊涂倒是把自己一辈子规划好了。”但计划赶不上变化,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剩下的话尚未出口,聂歌忽然愣住了,他说:“你说什么?”
顾闻弦刚才说了一句话,声音很轻,不过也足够聂歌听见,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了。顾闻弦冰冰凉凉的目光望着他,难得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说:“白晶晶刚才来过,说她在段桥那边等你,不见不散。”
聂歌的神经粗且壮,平日里与白晶晶称兄道弟,莫约早就把她的性别抛到十万八千里之外,但正临毕业之际、旅游之时,西湖边、段桥上,此情此景之下,孤男寡女、你侬我侬,即便神经再粗,聂歌也察觉到了不对劲。他拨着头发的手一停,问:“她有没有说找我干嘛?”
“你说呢?”顾闻弦的语气泛起一股无人知晓的酸味,“她是想单独跟你说话,不见不散呢,怎么会和我讲?”
聂歌“啧”了一声,斜着眼睛看了会儿面无表情的顾闻弦,拿肩膀撞了撞他,说:“诶,你说我去还是不去啊?”
“这用问我?”顾闻弦道:“你想去就去,我难道会拦你不成?”
聂歌咧嘴一笑,“当然要征求你的意见,我这不是怕你吃醋么?”
“吃谁的醋?白晶晶的?”顾闻弦的眼神幽幽地朝聂歌斜去,“还是你的?”
“这我怎么知道?”聂歌嘴角的笑意愈深,说:“得问你自己啊。”
“我只在吃饺子的时候蘸醋。”顾闻弦淡淡地说,一头歪进枕头里,闷闷的声音从棉絮里头传来,“你去好了。”
聂歌脸上漂浮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
顿了顿,他道:“顾闻弦,你这就很没意思了。”
顾闻弦说:“我一向是个没什么意思的人,你才知道?”
聂歌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才知道。”
顾闻弦道:“现在知道,也并不晚。”
这回,聂歌始终都没有说话。
顾闻弦如一只鸵鸟一般,把脑袋埋在柔软的枕头里,不愿看也不敢看聂歌此时的眼神。过了一会儿,床垫忽然一轻,是聂歌下了床,他听见他穿好鞋子走到门边,随即“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聂歌七拐八绕地终于摸索到段桥的时候,白晶晶已经站在那儿等了很久了。她穿着棉麻的长裙站在西湖边,湖面上袭来的风拂起她洁白的裙摆,即便此时游人如织,聂歌的目光还是一下子落在她身上,他心想,挺好看的,就是不知道顾闻弦穿上会不会更有仙气。
顾闻弦面瘫着一张脸穿着白色长裙的模样在脑海中自动浮现,一下子逗笑了聂歌,但下一瞬又使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操,想那个混蛋干什么。
他于是朝着白晶晶走过去,拍了下她的肩膀,“嘿!”
白晶晶被吓的一抖,回过身,见是聂歌,又立时升起阳光灿烂,“你来了?”
然而这阳光落在聂歌眼里,却略微有些刺目,他不自然地垂下眼帘,说:“不是说在段桥上等我么?怎么在这儿?我差点就走到桥上去了。”
“桥上人太多了,又不准停留太久,我只好在桥旁边等你了。”白晶晶吐了吐舌头,“我想着白素贞和许仙也是在段桥上相遇定情,还想着也试试,借着古人的光辉,说不定就成了呢?每想到政策有变,失算了。”
这话说得委婉,但其中涵义,已经十分明晰。
白晶晶一张脸已涨得通红,但仍旧装作不以为意的样子,抬起胳膊,用手肘撞了撞低头沉默不语的聂歌,说:“诶,你说,站在段桥边,白娘子的光,我借到了吗?”
聂歌脑子纷乱一片,心底却如明镜澄澈,他硬着脖子抬起头,望见眼巴巴看着自己的白晶晶,眼前却忽然闪过穿着白裙冷着脸的顾闻弦,忍不住又笑了,他一愣,然后抿了抿嘴,说:“白晶晶,传说终归只是传说而已。”
第8章 明明如月(八)
白晶晶纤长的睫毛上下扑动,脸颊上露出一对酒窝,“啊,果然还是离得太远了没借到吗?早知道这样,我应该坚持去桥上等你才对。”她嘴上说着俏皮话,眼底却泛起深深的波澜。
像是要哭了。
聂歌最怕女孩子掉眼泪,顿时紧张得手足无措,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嘴皮子哆嗦半天,最终憋出来一句,“你别哭……”
他不说还好,一说,白晶晶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她一边抽鼻子一边抬起胳膊搂住了聂歌,把黏黏糊糊的眼泪鼻涕往他T恤上抹,如此流氓行径换做平时早被聂歌一巴掌甩开,只是眼下场景,他也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犹豫着抬起手,放在她柔软的后背。
白晶晶抽抽噎噎地说:“我这么好你都不喜欢我,你是不是喜欢男的呀?”
聂歌无奈地笑,问:“我能喜欢哪个男的?”
白晶晶毫不犹豫地说:“顾闻弦呀!”
聂歌面色不变,沉默片刻,说:“大概吧……”
顾闻弦忽然想打喷嚏。
但他硬生生拧着鼻子忍住了,生怕自己一个轻轻的喷嚏声穿越风与人群,被送到湖边相依相偎的两人耳畔。
他忽然想起以前陪妈妈妹妹看过的八点档狗血爱情剧,暗恋的男主的恶毒女配目睹他男主和女主恩爱画面,心生嫉妒,于是使出各种十八般卑鄙手段陷害女主。他对这类角色一向嗤之以鼻,如今却忽然生出几分认同感。
艺术源于生活,孔子诚不欺我。
比如现在他就很想冲过去把白晶晶推进西湖里。
但聂歌必定马上跟着跳下去,若剧情继续朝着狗血方向进展,两人说不定还会在水底下来个渡气接吻,这就更不妙了。
于是顾闻弦一动都没有动。
此时夜幕已悄然降临,凉风习习,挟来初夏时节清馨的荷花香,顾闻弦站在一棵柳树后,悄悄地望着站在不远处的聂歌,《柯南》里那道灵光乍现的白光突破次元壁,劈在他的天灵盖。
他忽然明白了。
我喜欢你。
顾闻弦喜欢聂歌。
但是他一动都没有动。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顾闻弦一直在回忆自己当时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想了十年,终于记起,他当时其实什么都没有想。
他迷迷茫茫地走回宾馆,迷迷茫茫地躺在床上,躺了很久,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聂歌之前说的话。
“等我接手了家业,我爸妈肯定就开始惦记着抱孙子,他们估计会捎带上一帮七大姑八大姨的,整天在我耳边叨叨该取媳妇啦、该生孩子啦。”
“娶到媳妇之后肯定就急着生娃,我们家不是那种封建老古董,生男生女都一样……”
“等他稍微大一点儿,我就能把他扛在肩上走来走去,把他往天上扔又接住,教他说话带他走路,看他迈着小短腿到处扑腾,然后听他大声叫我爸爸。”
“最后走不动了就和老伴儿手拉手躺在床上,直到死掉。”
别看聂歌一副糙汉的模样,内里其实是一个相当柔软的文艺青年,最喜欢的故事是《白蛇传》。高二那年电影院上映了最新一版的《新白蛇传》,本着对上世纪香港两大女神的热爱,他拖着顾闻弦的手屁颠屁颠地去看了,走出电影院就直骂娘,说浪费了自己几十块票钱。
顾闻弦嫌弃地问他究竟喜欢这个老土故事的哪点,他说,白娘子水淹金山寺那敢爱敢恨的样子,很帅,他说他要是遇到这么一个妹子,这辈子都要把她供在自己身边。
聂歌找了他的白娘子这么多年,可能今天终于发现,她其实化名白晶晶,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他们会恋爱,结婚,生子,渡过平淡而又幸福的一生,最后手牵着手一起老死。
这就是聂歌所盼望的生活。
顾闻弦虽然不喜欢白素贞这个傻女人,但对法海那个棒打鸳鸯的老和尚也并无好感。他做不到真心祝福,也不会出手做他们幸福道路上横生而出的碍眼枝节。
他穿好鞋子,下楼买了两斤麻辣小龙虾,提了几听啤酒,回到房间里,聂歌已经回来了,衣衫整齐地坐在床沿上,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望着他,说:“我有事想和你说。”
顾闻弦晃了晃手里一堆东西,说:“吃完再说。”
聂歌思考了一秒钟,说:“也好。”
啤酒瓶碰撞在一起,又送到各自嘴边。顾闻弦一边喝,一边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里面在放一部眼熟的电影,定睛一看,正是他们一起去看的那部《新白蛇传》。聂歌也跟着瞟了一眼,“啧”了一声,说:“你放这个糟心玩意儿干什么?”
顾闻弦说:“你不是喜欢看白娘子么?”
聂歌说:“我拒绝承认这货是白娘子。”
“说真的,”顾闻弦咧嘴一笑,望着面前脸色绯红已有醉意的聂歌,说:“你到底喜欢那条白蛇什么?我们家里就我外婆跟你一个口味,因为唱白蛇那个花旦的嗓子特别好。”
“忠贞不渝,敢爱敢恨啊!”聂歌说着,打了个酒嗝,啤酒的气味渐渐在房间里弥漫,他眼睛忍不住眯了眯,“这两点,能满足其中一点就很难得了,更何况我娘子简直是这两个词的代言人!要是有这么个人喜欢我,该有多好……顾闻弦……”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显然是快要睡过去了,但仍是倔强地睁着眼睛,扭头朝顾闻弦看去,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却被打断。
顾闻弦说:“要是喜欢你的人,胆小如鼠,不敢爱也不敢恨,连说一个喜欢都没勇气呢?”
被他这一插话,原本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聂歌努力转着眼珠子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自己想说什么,只好放弃,答道:“那要看我喜不喜欢他了……我要是喜欢他,他怎么样,我都喜欢。”
顾闻弦问:“你会喜欢这样一个人吗?”
聂歌没有回答。
他的眼睛沉沉地阖上,鼻间呼出的气息都带着酒味儿。
顾闻弦于是帮他脱了鞋子,盖好被子,盯着他通红的脸,心想,你的酒量真是差劲。
但是好歹酒品很好。
他们寝室曾经在暑假里一起出去喝过酒,聂歌是著名的三杯倒,第三杯酒将将下肚,脑袋已经歪歪扭扭地倒下去。
正好落在顾闻弦的肩膀上。
他背着他回了自己的家,像现在这样,脱了鞋子擦了脸,再盖上被子。
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顾闻弦附赠了额外的项目。
他低下头,聂歌呼出的酒气仿佛是夏日荷塘畔清新的风,拂去他皮肤上滚烫的暑气,他痴迷地嗅着,鼻尖离聂歌的鼻尖越来越近,直到自己的嘴唇亲密无间地印上了聂歌的嘴唇。
他轻轻地吻了他。
而此刻电视里的白娘子和许仙却在经历生离死别,他们的视线被金山寺的大门隔开,白素贞的脸上滑落晶莹的泪水,她心中的话语透过音响传到顾闻弦耳边,她说:“官人,你我有缘再见。”
种在脑海深处长达十年之久的老降头余威不减,折磨得聂歌一夜未眠,第二天顶着两只熊猫眼凶神恶煞地走进公司。聂歌的助理一向是把察言观色的好手,今日不知怎的竟没瞧出小老板心情不佳,面带桃花脸含□□地跑到他跟前喜滋滋说:“聂总,接替王律师的那位律师今天来了,您刚才不在,我就先请他在您的办公室里等一会儿。”
“哦。”聂歌神情恍惚地应了一句,晃晃悠悠地踏进电梯,直到“叮”的一声,电梯到了总裁办公室所在的顶楼,他才终于反应过来,问:“来了新律师你这么激动干嘛?”
“新律师帅啊!”助理是个二十五六的单身女青年,一贯动作麻利雷厉风行,难得看见她像个小女生似的几乎要蹦跶起来,欣喜之色溢于言表,“高冷禁欲款,就跟那个传说中的何以琛一样一样的!太帅了!”
聂歌在脑海中搜索了一下,没想起那个传说中的何以琛是何方神圣,想来也不是什么厉害人物,于是不屑地撇撇嘴,“能有多帅?再帅的男人还能比本霸道总裁帅?”
“聂总,您跟他不是一款的。”助理正要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将自家老板夸一通,却忽地想起公司里某些传言,嘴角弯起富有深意的笑容,说:“说不定您也会很喜欢他。”
聂歌身为一只标准的高富帅,接手聂氏集团后更是晋升霸道总裁,一身软硬件简直言情小说男主,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妖艳贱货试图攀上这座高峰,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管发起攻势的人是清纯是冷艳是妖娆是柔婉,统统被聂歌轻描淡写地击退,好端端的一个纨绔公子哥,这么多年来竟然一直单着。
于是公司里便悄然流出传言,说聂总其实一直暗搓搓地喜欢男人。
脑补了一下顾律师和聂总手牵手站在一起的画面,助理幸福地眯起了眼。
望着助理诡异的表情,聂歌撸了撸胳膊上起的一阵鸡皮疙瘩,推门而入,“你好,顾……律师?”
第9章 明明如月(九)
望着助理诡异的表情,聂歌撸了撸胳膊上起的一阵鸡皮疙瘩,推门而入,“你好,顾……律师?”
传说中的顾律师果然高冷禁欲英俊帅气,修长而挺拔的身形往那儿一戳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听见响动,微微侧过身,望见呆若木鸡的聂歌,轻轻一笑,说:“你好,聂总。”说完,转回身,抬头望着挂在老板椅上头的一幅精心装裱的字画,说:“这幅字保存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