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笑眯眯等在车上,嘴里嚼着薄荷缠糖,看魏方听得一个头两个大。
栖云山秋叶刚红,层林尽染五彩,由山巅望去,即便饮茶也是醉。姜岐的提议确实不错,只不过他顾青又不是小媳妇出门,找什么不相干的人,这一日过得极是畅快。
可惜顾青压根没意识到他是张明星脸,更不用说估到古代的八卦速度之快了。
第二日,顾青还未起,刘阔已经杀上门来,宅子里这点下人怎么拦得住他,魏方急急进来报。顾青心中厌烦,他不是原主,忍不得这些人,却不得不起来应对。才刚束起头发,人就到了院门前。
顾青都准备好对方闯进来了,刘阔立在院子里,迟迟不进了。
顾青面上温和,实则不是什么好性,心里厌他,索性就让人继续晾在那儿。魏方端了洗漱的水出去,魏大娘捧了饭食进来,院子里来来往往,日上三竿了,顾青也不发声叫人。
刘阔终于耐不住了,见顾青的影儿在厅堂里坐着,知道他听得见,长声传出话去:“长卿,不是我故意无礼。实在是听见你去登高辞青却不理我,一着急就想见你。你看这半年我知你养病,只望你快快好了,都不敢登门。再往前出事那会儿,我往诏狱里打点东西被我爹发现,将我的左手打折了,关了我三月祠堂。”
魏方在里头听得起了同情,他小孩子家家最容易心软,又听到此人也为自家大人断过手脚,岂不是和他一样,却不想人家是丞相公子,他是奴婢之子,怎比。
魏方端了杯茶,转头去看顾青,手上做了个往外送的姿态。
顾青也知赶他不走,老让他杵在院里也不是事,点了点头,魏方就端了茶出去。
刘阔见顾青竟肯理他了,捧着茶当酒,一口喝尽,又道:“长卿,我这走到院子里就醒过神来,这不就不敢进了。你是知道我从前至今如何待你的,只别不理我,要怎样都依你。”
顾青原本消了的火气,又被这后头几句提得旺了。
刘阔只见顾青黑着脸出来,多半年不见,他穿着家常的竹青袷衣,不见繁复绣饰,仅团福暗纹,头上未带网巾,挑了白玉簪束发,脸上寻不出往日浮艳,只得一片霜雪。
刘阔眼都直了,急行至阶下,仰头去看顾青,嘴里不住道:“好,好,这么素淡更好!不,不,长卿是淡妆浓抹总相宜,怎么穿都好。”
“能闭嘴吗?”
刘阔张了张口,乖乖闭了嘴。
顾青转身进了室内,他亦步亦趋跟在后头。魏方设了椅靠,顾青没开口让坐,他自站在一旁。
“寻我何事?”
已经蔫了的刘阔立刻活过来,“长卿,这大半年你想必闷坏了,楼里来了一班凉州的儿郎,胡腾舞跳得可好,想你必是爱看的。”
原主以色艺侍君,最拿得出手的是舞技。
刘阔见顾青沉着脸,怕他不应,脑中已转出新玩意,又怕他更不中意。
不想顾青点了头,“可以去瞧瞧。”
刘阔喜得一阵搓手,来回踱了两步,往院子里扬声,“全三儿,把甘满堂带的糖都放下,给小爷去包个三楼的场子。”么喝完了,才想起急躁得没问顾青,转头低了声道:“我看今日天暖,要不就今日了?”
前后各坐各车,顾青如今性命暂安,但也失了对辽王的重要性,往后争大宝的形势只会越来越严峻,为了不再被当作弃子,必须有用才能保命。
吏部准了顾青一年的假,开了春就要在官场上寻些能让辽王看重的资本,不如从刘阔开始应酬,先热热身。
鸣鹤楼,匾额是太祖亲笔,地处城南坊市,是天子所设十四所官家楼之一。
两人直上三楼,一位着寻常道袍的中年男子迎上来,行了大礼,“刘公子和顾大人稍坐,这就唤了那班奴儿来。”
“蒋真人,这半年的新菜都上来,还有酒……”
刘阔才开口吩咐,就被顾青截了话,“不用上罗浮春,如今饮不得酒,给拓之上梨花白就行。”
蒋真人应了,立在楼上朝下面击掌,宽衣广袖,行止间端得清雅,顾青暗赞,端得是专业人士。这烟花楚馆,哪儿来的清修之人,不过是学的前唐鱼玄机,叫上一句真人,另修合欢之道。
等到跳胡旋舞的四个儿郎上来,地上铺一张五尺见方的波斯花毯,男儿们笼裤小衫,身上的皮肉紧致健美,发色虽深,然高鼻深目,皮肤胜雪。
刘阔怕顾青打量得不够,伸手就拖过一个最为俊秀的,嘴上指点,手上也不停,“胡儿,生得高,看这背,精瘦,待到再大些岁数就生得虎背熊腰,无趣得很。你看这腰,极软有力,待会儿腾挪起来,啧啧。”刘阔说着顺势在儿郎的后腰下浑实处一托,又击了两下道:“给小爷跳好喽,赏到你们脚软!”
横笛便急吹起来,琵琶合着手鼓,四人先是一般的动作,躬身下腰,起舞就作邀请状,随即散开,前后聚拢多次,犹如波涛。
刘阔边看边自斟酒,且不忘将一盘酥糖转到顾青跟前,身子的原主也是个爱吃糖的,刘阔故而先头送上的也是甘满堂的时鲜糖。
随着乐声渐入佳境,胡儿们开始有了腾挪的动作,又蹲身旋圈飞踢,叫人看得应接不暇。
为首的英俊少年双目发亮,笑容如初阳升起,额上已渗出晶莹汗珠,鼓声一阵催促,他踏着左右两人膝头,横马劈空,至最高处将身上衣衫一撕,落地后四人齐齐赤出上身。
这时琵琶婉转,鼓声变得几不可闻,四人换了舞步慢慢靠近,妖娆间互抚脊背,少年刚刚成熟的身体尽显男性躯体之美。
顾青竟觉得小腹热了起来,他是单纯看舞,可这身体不是,这身体久经声色,受不得一点刺激,何况禁欲了大半年。
舞步突地又复激越,连串的踢、跃、开、合,蹬乱了一屋子的心跳,之后急转跪地膝行,少年们俱是个中老手,身仰腰送眼色迷离。
酒上了头,刘阔看得喉头发紧,扯开领口,目中发狠,抄起面前的酒壶,拔盖就往少年身上泼去,“脱,给我脱!脱光了跳!”伸手就掷出腰上钱囊,碎银散落在毡毯前,闪出耀眼白光。
顾青想要制止已是来不及,几个少年跃身旋舞,琵琶急如雨,“刺——”,撕散的笼裤片片萧落,只余几片布芯要挂不挂,催人扑扯。
它马的,他忍得这么辛苦,这浑球上来就给他破功,顾青腹火如烧,一巴掌拍在刘阔后脑勺上,挥完了他才想起,这可不是他和死党喝酒,被他拍傻的是当朝一品的公子。
顾青一时不知怎么收场,豁地站起身,扔了句,“我醉了,出去醒醒。”就抽身下了楼。
出了门他才想起自个儿压根没喝酒,果然男人都是半身动物,一冲动就停摆。他原也不是那么不济,只是头一回对着群男人也能烧得他七荤八素,真把他惊着了。
走到二楼的半道,有人谈天的声音传来。
“林兄治下挨着京里,明明富庶之地,却甘守清贫又勤于王事,难得有空来我这儿坐坐。
这鸣鹤楼我知你神往已久,昔年武后称帝设控鹤府,独享上千男子,她一个女人尚骑鹤骑得自在,还是太祖皇帝可怜我等苦情人,十四楼中专设这一处,好叫咱们都尝尝那骑鹤仙游的滋味。”
待到顾青下到二楼往院子的转角处,就与那二人狭路相逢,走在前头介绍的文士侧着身上楼,故未曾第一时见着顾青,后头那人自下往上,反倒先见着顾青,顿时眼内放光,腾腾两步越过友人,贴着顾青往楼梯上站。
顾青只当自己还是原先的自个儿,因此毫无所觉,正感奇怪,只见那人微张着嘴,吃吃道:“真是好一驾蓬莱仙鹤。”手也不由自主往顾青脸上摸去,口内还在喃喃:“不晓得鸣叫起来……”
“林兄,快住手!”
与他同来之人已瞧见顾青模样,慌神去拦。
“哎呦!”
此人话未说完,已一个倒栽葱往后飞出,直挺挺朝下滚磕到院里,痛哀声断断续续。
顾青抬头一看,刘阔的脚还没收回来,嘴里就是一串脏骂,骂歇了气才道:“什么东西,敢到爷爷脚下撒野,哪儿来的穷酸?蒋焕,你出来,把我给他扔粪坑里去。”
楼内的客人都被惊动了起来,与那人同来的文士赶紧先下楼扶人起来,又有小厮端了热水伤药上来。
那人呲着牙忍痛厉声问:“敢打四品命官,你是什么人?天子脚下也敢撒野?”原本看着官模官样的一张脸,羞愤气恼全上了头,又兼磕碰红肿,混似猪头。
刘阔见那人喝问他时竟还不忘瞟着顾青,当即往前一站,拿身形挡住那厮狗眼,“小爷我姓刘名阔,凭你是几品官,活该吃我一脚。还不快滚?”
刘阔还是监生,下脚留了分寸,此刻一听是个四品官,人还硬撑着,粪坑是早不提了。
“刘丞相的公子就能公然殴打朝廷命官?欺人太甚!本官这就要……”后头大片文章还没开口,陪同来的人急着上去对耳朵,“林兄,你看上的人是顾长卿!”
突然这人就哑了火,莫说是刘丞相的儿子打他,就是刘丞相亲自给他一腿,他也能找御史参了,多少帮他要回点好处,说不定还能名扬士林,搏个不畏权贵的名声。
可是怎么着那人就是顾长卿了,他敢碰皇帝的禁脔,嫌命长不是?幸好皇帝尚不能理事,不然晚上该坐着等死了。一个扶着一个,两人灰溜溜转身挪出去。
顾青看看刘阔,刘阔只道他还在生他的气,“长卿,是我喝多了没轻重,害你出来遇着王八蛋,都是我的错。”
“无事。我先回去了。”
刘阔看着顾青上了车,待他拐角里没了影,这才垂着头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小菊场3《论狗血》
刘阔: 作者,你出来!
作者大义凛然上场。
刘阔: 这什么狗血剧情都套在小爷头上!
作者: 经典,经典你懂不懂,经常发生的典型事例!(鄙夷)
刘阔: 为什么不给小爷也弄个主攻当当?
作者: 主公?主公只能有一个!两姓家奴做不得!
刘阔: 那,副攻也好……
作者: 腐公?你明知晋江不许……
吃瓜群众: 心污不要怪外物。
第10章 戏里戏外
转眼过了冬至,近了年,各处衙门都开始歇了文书,外头大雪漫天,各个楼里热火朝天,大把回京的官员聚在一处,同年,同乡,门生,故客,人人饮酒作诗。
如今正红的一首改了宋诗,道是:“昨日到城郭,归来泪满襟。遍身女衣者,尽是读书人。”
这诗实在是拾人牙慧,算不得高明,然平庸挡不住应景。
如今太子监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这诗夸了又夸,“如今京城士林的奢靡之风愈甚,实非先贤教导之正统。众卿日日身处繁华中,不知以为楷模表率,反不如一个返京的外官看得清楚。”
谁不知这诗明面上说的是华服奢靡,暗地里讽的是君侧之人。顾长卿向来爱着华服丽裳,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人领头渐成了京城风尚之事,这些年不少官员学子也爱起美服来。
太子不喜顾青人亦皆知,这一年来顾长卿几乎闭门不出,秋日里这才露了几回脸,没了皇帝撑腰,被打压得人都改了性,整日里淡服素衫,太子爷竟还不放过他,朝堂上不少人等着看戏。
顾青见刘阔抄来那诗时,不过一笑置之,无聊文人闲得蛋疼。
刘阔咬牙道:“叫小爷改日遇上这林厚积,必要他好看。”
“媚上之辈,投机取巧必无实能。”
“长卿所言甚是。且不说这些王八羔子,年里晋南王府照例搭台子唱戏,你去不去?”
顾青头回进宫便得了晋南王的协助,他亦是辽王的铁杆拥护,少不得年下要去拜会。
“去,顺道给王爷请个安。”
“这就好,这就好。全三儿,把那长盒捧来。”
刘阔从捧来的二尺锦盒里小心取出件织金锻的银鼠披风,宝蓝底团云福寿纹,亲自端到顾青跟前,上头的青金石葫芦扣浮着一层流光。
“我知你病好了后就不爱穿那些旧颜色,如今府上又不肯添人,处处照应不到。年里总不好穿旧的叫人说嘴,不过是件衣裳,不值什么,你便收下吧。”
顾青见他期期艾艾,倒被逗笑了,“我穿旧衣不好吗?太子见了该高兴的,改明儿就又能换首诗作作,‘遍身旧衣者,皆是读书人。’”
“别,别。长卿,青山——你可千万不能自弃。妈的,明儿我就去把那作诗的套头揍一顿。”
刘阔急得顾青的字号一气唤了出来。
“别惹事,我不过说笑。衣裳留下,人可以滚了。”
“哎,后日我过来,咱们一块走。”
一秋处到冬,顾青早摸准了刘阔脾性,说话间随意了许多。
初四日直到晌午,晋南王府前的巷子里还在进车马,来的宾客太多,排到外头正街上老远。
王府里的戏台原就造得阔达,这逢年过节又临时搭起两层的戏台子来,等着好上热闹的大戏。
茶水干果,攒盘酒盅,人声嬉闹,席设摆的满满当当。刘阔护着顾青往里头走,晋南王将他们安排得离主桌不远,是极佳的位置。
当日有好几个戏班来串台,挑开场的是京城的老班子,唱的一出《单刀会》,顾青翻翻那戏本子,没了关汉卿老爷子还有张汉卿李汉卿冒出来啊。
过了午憩,照例要上大戏,顾青原已坐得无聊,糖都吃了半匣子,准备结束了这出戏,不失礼数就能散了,忽听左右嚷嚷起来。
“来了,来了。”
“可要来了?”
“是了,是了,你当这回怎这么多人来晋南王府拜年,相干的不相干的,可不为了看他。”
“拓之,你是看过的,到底有多好?”
刘阔见有人点他的名,回头道:“大将军第一人,冠军侯再世,甭闹,看了保管你说不出话来。”
说话间锣鼓已起,箫声忽至,摄住全场,渐渐又隐伏下去,人人仿若置身无垠旷野。几声悲箫,犹如孤鸿野鸟,一时地阔天长,无有归路。
曲笛骤起,是草原晨牧抖落的露珠,笙音宛转,犹记得夜渡冰河刺骨寒凉。众人尚在恍惚间,紧跟着琵琶铮铮,胡、板、鼓齐鸣,戏台两边立的蛟旗迎风一展,幕启,人已至!
“愿生入玉门关,浮生梦一场。”
只唱了这一句,底下雷动声摇,晋南王府竟成了戏园子般,刘阔凑过去大声对顾青嚷,生怕他听不见:“这后头亮了相接着就开打,可千万别错了眼。”
那人背对着台,拔剑长身而立,剑尖映折着火光,泛起点点金。周围喧嚣尘上,他似全然隔绝,孤影灼灼。
顾青却突然呼吸急促了起来,那人猛转身,四面台杀声冲天,胡兵飞刀而上,寒剑似电,只一挥劈开山岳,转眼已连走了三台胡兵,皆溃败得不成体统。
震天的“好——”,顾青定定望向那双星目,里头星光已灭,只有噬魂的杀意,寒气自脚底升起,那人亦看见了他,越过欢宴,仅于彼此眼中瞥见修罗战场。
这一刻,堂上红绸是血,满目人头是草。
这根本不是在演戏,是一幕幕重回战场。
琵琶紧催锣鼓喧天,人人被那气势所摄,只有顾青心沉至底。
刘阔已经发现异样,“长卿,你被吓着了吗?”他想他过往也不爱看这些杀戏,如今身子也没有大好,是他莽撞了。正自懊恼,听到顾青涩着嗓子问他:“这演少年将军的,叫什么?”
“阎铮,挺凶悍的名不是,演起来也像个杀神似的,如今红透京城。不过十七八的年纪,能有这般气势,也不知道祥庆班的班主是怎么教的。”
“其实唱功不算顶好,但那武功,身形架势,那俊扮的模样,举手投足的笃定贵气,啧啧,真是百年难遇的人物……”
刘阔还在自顾自评品台上,顾青回了神,纳闷怎么就没人认出他来,也不再往戏台上看,怕又被颜铮拉着闪回那些血肉模糊的记忆。
一折戏歇场,刘阔叹道:“早些年颜老将军府最爱点武戏班子,六十庆寿的时候,你还没进京,大江南北足足请了十八个武戏班子,连演三日,那锣鼓盛况,想如今不说也罢。”
“颜家不剩什么人了吧?”顾青不动声色提了句。
“都没了吧。老将军战死沙场,除了二爷几年前死在西凉,其余几个爷和几个孙儿都是去冬一起没的。哦,听说有个幼孙好似还小,还未束发就跟着颜三爷在边关上,没见过。如今逃得命,也是成奴为婢,不知在哪儿苟活,兴许已经被主家折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