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榻上穿着白衣的少年斜依在墙角,膝上盖着旧褥,漠然低着头,整个人似已融进了这雪洞中。
顾青看了看戚顺,后者没有跟进去的意思,他便沿着光路缓缓行到榻前。
不知怎得,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顾青恍然忆起,前世,他也曾遇过类似情景,幸存者弥漫的情绪如此强烈,以致无需开口,就能感到寂灭与绝然没顶袭来。
所以戚顺选择等在了室外。
顾青背光站在榻前,职业习惯使他蹲下身来,以低于少年的姿态与他相视。
“颜铮?”
过得片刻少年才微微抬起头,顾青有一刹的失神,他以下对上,入眼的只有一双星目透出狭长暗夜,里面辰光明灭,仿若将他整个吞没。
顾青定了定心神,再去看颜铮,那暗夜中的灵魂便显露了出来,神态是过分早熟的,却又非世俗定义的那般。顾青识人无数,若要描摹,许是种还来不及体悟与之相对的情感,便已历经沧桑的刻磨。
略带青涩的身体,困着见惯黑暗人间,却不晓人事的灵魂,寂灭的星目衬着俊挺的面容……
顾青有些了然颜铮为何会在这皇宫了。
无论时空怎样变换,这样的少年对许多人是致命诱惑。
顾青静静起身,低语道:“我去去就来。”便轻声退到了屋外,仿佛怕吵着了少年。
戚顺就在门边立着,见他出来,道:“皇上如今是用不了他了,这都弄进宫了,再送出去也不合适。”
“掌印心里是个什么章程?”
戚顺果然是已有了想法的,张口就道:“不如净了身,就能名正言顺留在宫里,真要是皇上哪天龙体见好,要用他了,也方便不是?”
顾青一惊。
耳房的门就那么敞着,顾青听完了话,留意着屋子里的动静,什么声息也没有,少年依然一动不动,然而他露在褥外,紧紧弓起的脚背出卖了他。
顾青心里便越发有了底,试探道:“掌印,可否,将他交给我?”
戚顺略显惊讶地看向顾青,见他面露尴尬神色,自觉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便轻轻笑了起来,“这怎么说的,顾大人是替杂家解决了大麻烦啊,说起来是个奴婢也不如的臧获,留在宫里的确也不太合适,这就让他收拾收拾跟着您出宫吧。”
戚顺是老了成精的,顾青自知他的人情不好欠,还是个大人情,毕竟是从皇帝口里夺食,哪怕他不吃了,你也不能主动讨来不是?
可惜顾青爱管闲事的毛病又犯了,若不是爱管“闲事”,他又哪来的信念深度新闻一干十几年。自身难保还想着捞人,可叫顾青眼睁睁看着里头的少年落到那步田地,他做不来。
顾青在宫外等了片刻,很快里头的人将颜铮弄齐整了送到车上,他仍低着头,双手被缚在袖中,显得不那么扎眼。
送人来的内侍叮嘱道:“顾大人,这厮会功夫,在宫里是服了药的,戚掌印让小的提醒大人,带回府去可要留意。”
嘱咐完了,还不忘送上一瓶药丸,“掌印说,若要留得日子长,顶好是找人废了武功才妥当。”
顾青接过东西,点了点头,道:“代我回去谢过掌印。”正想要递些散碎银子给内侍,这才想起刚从狱中出来,身上什么也无。
那内侍是个聪明人,见这情形已经想通了其中关卡,退步道:“大人早些家去,日后进宫总有遇着的时候。”便转身告辞了。
车驾行在午后的街上,青石路的两边堆着雪,有孩童的嬉闹声传来。顾青靠在软塌上,并不特特去看颜铮,他微阖着眼,心里已经有了思量。
榻旁的小几上备着鲜果茶盘,顾青的目光落在那把精巧的并刀上,他握起刀子借光打量,如水的光泽闪过车顶,跪在角落里的少年微微动了动。
顾青推开小几,倾身过去,只一下就绞了少年手上缚着的细麻。
颜铮静静地看向顾青,没有问询,没有惊讶,仿佛黑夜中徘徊的孤狼,紧绷着伺机而动。
虽感芒刺在背,顾青只不去管它,稍稍侧过身放下手中并刀,自棉窝里取出尚有余温的茶壶,取了个白瓷杯斟满,递到颜铮跟前。
颜铮缓缓接过,却不曾奉到嘴边。顾青自斟了半杯,趁热喝了,转头再去看颜铮,他已将空盏递了回来。
顾青的话便出了口:“若我现下放你走,你能否做到三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网站有些致敏词真是非常少见……
第6章 有贼
仿佛冰裂的细痕,少年漠然的神情有了松动。
顾青接着道:“第一,自食其力,可以温饱;第二,筹谋积蓄,暂缓复仇;第三,活着。”
“第三,五年。”
少年的声音冷若冰河,却极为动听。
顾青一顿,郑重道:“十年。”
“好,我应你。”
顾青笑了起来,十年已是不短。
一抬首见颜铮直直望着他,想起自己那张脸,心中不免烦躁,再看颜铮面上全无评判,不过是见所未见的惊奇,又旋即释然。
他掀了帘子,探首吩咐车夫:“寻条僻静的巷子,停车。”回转头,视线落在少年单薄的衣衫上,便解开身上的缂丝大氅,直接披上了颜铮肩头。
马车离了嘈杂地儿,渐行渐静。顾青忽然开口道:“你可曾怨我带你出宫,让你失了机会?”
颜铮瞬时抬头看他,眼里带着冰凉杀意。
兵败一事,颜家曾力阻此次征伐,却还是被调兵,这里头牵扯甚广,绝非一二说得清。但至少有一点凭原主记忆可以肯定,皇帝讨厌颜家。因为要留着狗看门,而不得不养着。如今老狗既失了门户,又掉了满口利牙,自然早早料理了。至于皇帝是什么时候看上的小狗崽,原主就不清楚了。
颜铮不可能不知道皇帝的推波助澜,他会乖乖待在宫里,除了被喂了药,也是想复仇吧,只是听到需要净身才能复仇,才有了那点紧张,被顾青识破。
这是颜铮头一次在顾青面前露了情绪,声音已是威胁:“你是如何知晓的?”
“你放心,别人看不出来。”顾青抚了抚额,“我见过死人,很多很多死人,也上过战场。”
天灾人祸我都经过,受创后的人我采访得更多。所以我辨得出你的漠然不是被击垮的绝望,而是复仇前的无谓生死。
颜铮看了看那张绝色的脸,以及华服下那显然并非练家子的身形。这样的人上过战场,见过尸山?他有些不信,但那双凤目里有他熟悉的东西,颜铮十二起随父征战,关于这种事是不是吹嘘,他抬抬手便知。
他回答得也极干脆,“我信你。”
车已停下,顾青缓缓撩起左袖,一直褪到肩上,那些交错的旧伤就露了出来。“这是皇上的喜好,全身皆是如此。”
顾青放下袖子,脸上神色晦暗不明,最后似下了决心开口:“皇上喜欢隐忍柔顺,必须完全遵从他的命令,只要有一次不依,便再也没有机会。我曾亲眼见他弄死几个不顺意的儿郎,其中最惨的那个,不过是不肯乞饶,就被他当场割去那里,丢给侍卫轮流……直到什么声也发不出,血尽而死。”
颜铮的性子,根本等不到机会报仇,就已死透了。
“你不是那样的人。”
顾青一愣,“什么?”
颜铮面上清冷,口中笃定道:“你不是会乞饶的人。”
不料被看穿,顾青正不知说什么才好圆过去。
颜铮狭长的双眸只望着他,仿若洞穿世事,让人受摄于目光的主人。似下了判词,他又道了一遍:“我信你。”
顾青不曾防备,便漏了心中所想:“终归不想你死。”
颜铮的双眼有刹那的失焦,呆了呆,很快又恢复过来,接了身份契约,向着顾青全礼拜别。
顾青掀起车帘,外头不知何时又阴了天,风夹着飘雪旋在巷子里。青灰的巷道深处,颜铮一身白衣,他走了几步抖开石青色的大氅,很快暗色上了身,失了先头的焦点。
他突然停步,又折返拜在地上,声音终不再冰冷:“若事了还有命在,必舍身来报大人。”
顾青张口想说不必,双唇才启,就想到自己搞不好还死在颜铮前头,这一顿,寂寥间也不知说些什么了,只道了声:“珍重。”
两人就此别过。
马车重又入了闹市,顾青这才回神想起戚顺为何寻他商量处置颜铮,早些年原主曾为皇帝调教过几个新人,后头那暴君觉着都经不起折腾,便不再让原主费神,只把人送来折磨一番,废了扔出去就是。
戚顺倘若早就是辽王的人,那送来的人岂非都经过辽王之手?往龙榻上塞人,皇帝的健康如何,情绪如何,不经意说过些什么,再加上原主这个常驻,这条获取帝国最核心隐秘的路子,早被他密不透风攥在手里。
辽王绝对是个人物,虽是挡在重获自由路上的大石,少不得也要借来靠一阵,前提是自己对其还有用。
只不知另一头太子的局布得如何?
想着,顾青不自觉将手伸进茶盘里,取出一颗缠糖来。长期的记者生涯,熬夜写稿,调查蹲守,顾青也曾是个大烟枪,后来立志改了,却捡起了儿时爱吃糖的毛病,过去是烟不离手,后来就成了糖不离口。
甜味在嘴里漫延……
最棘手的皇帝该怎么办呢?想到原主的各种纠葛,顾青就脑门子疼。虽往事不堪回事,幸而不是他的往事。因着神魂换了一个,看那些事,便像在看电影,又像在采访当事人,即便知道全部事件,也只是傍观者。
幸好如此,要真是亲历的感觉,他对老天爷再给的机会就不是感激之情了。
那么,弄死皇帝?且不说如何施行,皇帝若是现在能死,太子不会只将顾青下狱,辽王不会气他差点坏了大事。文武百官大半还捏在皇帝手里,皇帝骤然死了,太子和辽王全无准备,混乱中哪个上了台,都有大半不听话的官员等着料理。若是再有个差池两败俱伤,冒出个渔翁得利的,怎么想都不是好时机。
所以一下置皇帝死地是不能的,时势不许,硬来,自己也得没命。
退一步呢,如果继续让皇帝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呢?
顾青直觉有眉目,趁着皇帝不死不活,太子和辽王才能在朝堂上兴风作浪,各自培养势力。群臣一见皇帝这般光景,自然人心浮动,纷纷站队。只看两人谁的动作快,谁先得了势,到时皇帝这障眼法也就能死了,而先下手的一气夺天下。
看来这辽王的船他顾青不上也得上,不求从龙有功,但求平安身退。
该怎么让皇帝保持口不言身不动?真要着手做起来,远非想想那么简单。
“大人,府上到了。”
顾青挥掉思绪,整了整头冠,下车站到了府门前。
看着头上高挂的顾府两字,作为现代人的顾青还是免不了激动了一把,想想原主记忆里三进的御赐宅子,再回想自己前世租来的蜗居,真是辛酸泪流啊。
车夫很是知礼,看顾青没人跟着,哪儿有官老爷亲自上前喊门的,便哧溜着赶到门房去通报。
不想才进去就慌着脸出来,“大人,门房没了。”
什么叫没了,顾青随着他往门房一瞧,不仅人影不见一个,连桌椅茶炉一概布置全不见了,简直是整个清空了的模样,可不是“门房”没了。
车夫知道这是出事了,忙道:“大人先别急,小的去把车停得牢靠些,再陪您进去瞧瞧。”
顾青点了点头,也不站在门口等车夫了,先晃进了门里。这门房没了,通往廊庑的窄门也就成了摆设,顾青进得宅子,眼前一片狼藉,树木花草被人攀折踩踏,好似狂风扫过。
这是抄了家了?
不对啊,让人送他回来的是左靳,镇抚司是专干抄家的,他若知道便不会这般行事。宫里的戚顺掌着司礼监,谕旨都要经他手,若有抄家的命令,他不可能不知,戚顺还让颜铮跟他家去呢。
他一路往内宅行去,诺大的宅子过往仆从也有二三十人,如今一片死寂,毫无人声。
顾青拐进内院,正房里传出一阵响动,他急于问个究竟,跑进屋一看,里头空落落,四壁孑立,陈设的大家伙都已不见,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坐在那儿哼着小调,桌案上铺满了顾青往日得的那些御赐之物。
冷不丁见顾青闯了进来,那人忙放下手中事物,慌慌张张从桌案后头挪了出来。
“大人,您怎么,怎么出来了?”
“张德,你……”
不待顾青说完,张德急急道:“下人们知道大人入了诏狱,都急寻出路,跑的跑,散的散。您看这宅子里头乱的,都是被那起子不要脸的抢夺出了府去。老奴,老奴是拼命护着才护下些东西。”说着,从怀里掏出两张银票放在桌边。
“那这桌子御赐之物?”
“正是老奴拼命护下的,正清点着怕有所损失。”
顾青对这张德的话竟是一字不信,当事人有没有谎报新闻,说的话掺了多少水,线索值不值得追,他早练出了一双火眼金睛。
这张德上来分明是被撞破吓着了,顾青还没开口,他就急急拿话来堵,后头又理直气壮,急于表功,这一连串的转变根本是做贼心虚。
如此一来,顾青反倒有些眉目了,多半是这张德带头抢了他的宅子。可惜自己如今这副身板不能马上将对方拿下,只有等车夫折返,合力为之。
刚想到这身板,这身板就出了幺蛾子,顾青突然额上冷汗直冒,腿脚齐齐变软,眼前也开始迷糊起来。
张德忙近前扶了顾青一把,待缓过劲来,顾青再看张德,只见他脸色有变,想是要逃。
就在此时,那车夫刚好折了回来,顾青反手紧紧抓住张德,急声道:“快抓住这贼人!”
张德一慌,顺手猛挣开顾青,将他推滚在角落,顾青只觉喉头一阵血腥。待张德再要逃,已被车夫拦下,即便寻常人家的车夫大多也是孔武有力,兼任护卫。这车夫是左靳的人,更是会些腿脚功夫,顾青眼见张德被拿下,心头一松,不争气的身板便又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种说法,说“杂家”的人,比说“咱家”的人,通常社会地位要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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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菊场2《论舍身死》
作者: 小狼狗要舍身相报唉!
顾青: 又不是报你。
作者: 什么时候能写到那天……
顾青: 你敢!我救回来的人,凭什么给你写死?
作者: 呆子,不是那种死啦~
顾青: 死还有哪种死?
作者: 生死的死,和□□的死喽……
吃瓜群众:呦~~(集体星星眼)
第7章 大夫
顾青醒转的时候,大夫正在用针,见他醒来,吩咐道:“莫要动,行了针,不过是权宜之计,大人还是要静养,不可乱动。”
“有劳大夫了。”
顾青说完往左右看去,见那车夫还在,心里感概他的仗义,本该这就让车夫回去复命,然而身边实在无人,少不得继续嘱咐他:“外头桌上有银票,付了大夫的诊金药费,余下的你拿着做赏钱吧。”
车夫恭敬应了,正要引大夫出去。那大夫踌躇了片刻,道:“大人可否与我私下谈几句。”
屋里很快只剩了两人,顾青心下了然,这大夫大约是个有本事的,竟被他看出了些什么。
此人面目端方,气质儒雅,一身鸦青色丝质棉袍,若说顾青心目中谦谦君子为何?便是这般模样。
“大人,可知自个儿身子有内伤?”
“略有所知,但不知具体如何?”
原主一直由太医院的金御医诊治,这人与辽王相熟,但并非站了派系的人,不过是辽王托请代为照顾原主。大夫相问,顾青本想说知道,话到嘴边就想着多听听也无妨。
不想大夫脸色凝重,犹豫道:“大人的身子伤得不轻。”
顾青不由心内咯噔一下,脱口而出:“还请直说无妨。”
“大人的身子,似在幼时用错了药,颇似揠苗助长。待到近年则用过些虎狼之药,加之不仅外伤,亦挨过不少内伤。如今,已有彻底衰败之象。”
顾青觉得自己大概脸色都变了,一是这身体竟然已经衰败成这样,金御医可是只字未提,二是,这人倒有这等医术,能把来龙去脉说个八九不离十。
可惜原主不是幼时用错了药,而是根本有意为之。原主大抵也知命数也就而立不惑之间,可如今这身体才刚过弱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