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启朝当今圣上犹如泥塑,如今整个禁城早已实奉太子为主。
齐昱再不必担惊受怕,除了不曾居于紫宸殿,宫中万事都以他为首,不过几年,行事越来越张扬肆意,毫无顾忌。
忽地,齐昱振袖而出,留下跪了一地的东宫僚属,这些人都是他的心腹之臣,却叫他怒不可遏。
刘朝宗追至廊下,“太子息怒!万不可自乱阵脚。”
齐昱猛地转过身来,左近跟着的小内侍避之不及,躬身急退间发巾擦到了太子衣角,他慌得急忙跪倒。
齐昱看也不看,抬起腿来,朝那小内侍的心窝就是一脚,将人踹落廊下。
刘朝宗微不可见皱了皱眉,太子平日里表现得再怎么谦恭谨礼,稍有事不顺心,便难以控制情绪,这几年更是显出暴虐之象,只怕假以时日,就要变作第二个今上。
“都是一帮废物!”齐昱犹不解气,沿着庑廊来回走动,恨不得再寻些个奴才发泄一番。
“孤养了他们千日万日,竟一时也用不到!这都商议了几天了,还是拿不出个章法。这个说要从长计议,那个说要礼贤下士笼络人心,哪一件孤没有照着他们的意思办?监国已有三年,孤如今已在紧要关头,这帮废物还在纠缠些无用之事,要之何用!”
刘朝宗暗想,笼络不到人才,还不是你表里不一,又爱谄媚之人。头一等有本事的嫌弃你明君作表,昏君作里;第二等忠心能干的,你嫌弃他人不会阿谀奉承;自然这东宫只剩最次一等的圆滑无能之辈才得长久。
“越是紧要关头,越要稳住。太子,你是真龙嫡子,天命眷属之人,当临渊不惧,胸怀宇内四海,泰山崩而不变色,切不可让众臣有片刻动摇疑惑!”
齐昱见刘朝宗对他苦苦相劝,也知老师一片拳拳之心。他手拍廊柱恨声道:“孤知道老师句句肺腑,可孤心里时有恐惧。
招安闽州本是一步大棋,却因林厚积石祥之过,全部落空。如今孤要财无财,要兵无兵,要人也没有几个,还好有老师始终守在孤的身边。
海禁既开,朝堂上孤的叔伯兄弟,哪一个不想来分一杯羹?
暗地里,辽王伺机已久,他手握重兵,笼络权臣,若不是有老师镇住,这一半天下恐已落入他手。
都说弊政难改,上下多有贪腐昏官,可孤只是个监国之身,难道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除弊兴利?自然是跟着祖宗家法亦步亦趋,却因此被百官认为无能!”
“殿下也不必……”刘朝宗还想再劝,到底是他从牙牙学语一路看护至今的殿下。
“老师且听孤说完。”齐昱行出廊外,背影萧索,四下里宫阙重重连起碧蓝深空,夜风急行而过,只闻檐角金铃铁马交击不停。
这禁宫于齐昱更似牢笼,待他能脱出牢笼的一日,亦是飞龙在天之时。
“夜露深重,秋风已凉,寻常人见了这时节,只会想些天冷加衣,储薪备碳的事。孤却要惦念着大漠深处虎视眈眈的群狼,深怕战事吃紧,再来一回阳关大败,孤也不用殚精竭虑了,直接做那亡国之君了事。”
“太子慎言!”刘朝宗吓了一跳。
“内有贼臣,外有贼子,孤对着这内忧外患,实是日日难安。”
齐昱心力交瘁,这重重重担已超出了他的负荷。
他转身踱回廊中,对着一众侍从挥了挥手,这些人乖巧万分退居几丈之外,好让贵人们放心交谈。
齐昱先是沉默,后似下了极大决心,看向刘朝宗,未语声先颤。
“孤想要夺宫。”
刘朝宗身子一僵,片刻后才问齐昱,“太子可是下了决心?”
齐昱面上显出深深疲惫,好似解脱般无力道:“孤想好了。”
刘朝宗整了整衣袖,撩起下摆,缓缓跪地叩首,“臣谨遵钧旨。”
极北之地,黑夜长空,繁星闪亮似斗,辽王身披战袍立于天地间,胸前明光铠甲寒凛带血,冠上鹖羽迎风而舞。
荒原坚冰皆在他脚下,战马的嘶鸣渐已远去,食腐的鹰鸠盘旋不停,茫茫大地上尸骨遍野,残垣断壁处钉满羽箭。
“恭喜主上,大胜靺鞨!永绝辽东之患!”
齐昇不发一言,好似冰雪已将他凝住。
随从将领已习惯了血战之后,辽王总是冷得出奇。与他往日淡然疏离,却仍有几分礼贤下士的样子相比,此刻的他冷得犹如冰原所化。
他骑在战马上俯视众生,属于这片土地的寒冷,枯寂,无望都淌进了他的血液。
每一次的血战都像莽原上每岁的第一场雪,提醒着所有人,辽王如同他脚下的土地,有他冰封千里的一面。
谁人想要幻想征服这片莽原,都无异于痴人说梦,哪怕只是靠近它,依着它生存,亦仅有最强壮勇猛的人才能存活下来。
能够追随辽王,证明自己是最无畏的男儿,是身为兵将的荣幸。
等到回营,齐昇卸了甲衣,又成了那个淡然高踞,难以攀附的贵人。
更深露重,忽有凄婉箫声潜入夜,如怨如慕,仿佛相思难诉闻之泣然,待要去细听之时,那音律又缥缈难寻,散到风里,再无踪迹。
曾析托着急信步入大帐,就见齐昇转身之时放下手中玉萧,目内尚有一丝不及隐去的哀恸。
曾析愣了愣,转而想起那个将死之人。
齐昇已开口问道:“何事?”
他回过神来,递上密信,等不及辽王拆信细阅,先出声禀明:“左靳和戚顺双双密报,太子只怕要夺宫。”
齐昇皱眉,“何时?”
“不知具体,大抵在入冬之时。”
齐昇默然片刻,才道:“十一月,王狩。”
这一句出自《大戴礼记》,说的是十一月皇帝按礼该行狩猎之事。
曾析明白齐昇的意思,十二月百官回京述职,太子到那时再动手就晚了。现下已是十月,待到十一月,正合适狩猎王庭,陈兵列甲。
太子定的日子,应是十一月间。
“大军即刻拔营回襄平,本王另带一千精兵乔装分路进京。”齐昇面上不见丝毫慌乱,开始有条不紊布下军令,“让戚顺在宫里做些准备。通知左靳,让他将镇抚司及五城兵马司两处仍按计划进行。”
曾析一一应下,齐昇又道:“去信顾青,着他称病提前回京述职,我和他在京中相会。”
大变将起,齐昇不放心将顾青落在蜀中,唯有随侍他左右才最为安妥。
何况,两人约定的三月之期已满,这百日来,他想他甚多。往日情事桩桩浮现心头,这才觉出顾青对他用情至深义无反顾,叫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了相思滋味。
顾青接了信,只对颜姚与董涛称是身子不适,姜岐脱不开身,让他回京医治,有意瞒下了夺宫的事。
盖因夺宫之事牵扯太广,若是失败,必然株连众多,顾青不想颜姚董涛被他波及送命。
他原本都不想他二人跟随,到底拗不过,便准备回了京,到了当日寻个借口将二人打发去京郊,也好避开祸事。
这头辽王与顾青才启程赶往京中不久,那头天地宗覆灭的消息就传到了宫里。
齐昱闻知如惊弓之鸟,生怕有人因此查到他与天地宗的盐引买卖,趁机将他拉下储君的宝座。
惊慌中齐昱竟想要即刻夺宫,还是刘朝宗出面稳住了他,直道如此大事怎可仓促上马,但刘朝宗亦知时机有了重大改变,自此文华堂日夜灯火通明,紧锣密鼓准备行事。
十一月初,顾青先行至京。
天光微亮,京师笼罩在一片薄雾里,皇城巍峨仅露出峥嵘一角,顾青随着车马入城,消失在雾霭之中。
第69章 异动
安和二十七年冬,京师的雪落得有些晚,十一月初阴风簌簌,密云压满天际,就是不肯来场痛快。
顾青难得无事,日日被颜姚姜岐夹击唠叨,让他不得不歇在房里,唯有药香作伴。
将养得当,等到了中旬,顾青身子骨到底有了些起色,面上透出红来。
恰在这时,戚顺递出消息,太子动手约莫就在这两日了。
辽王却还有三日才能进京。
幸好京中各人,早有准备,屏息以待太子的发动。
顾青是个不肯坐以待毙的性子,天要翻覆,躲在御史府里也是任人鱼肉,都走到这一步了,自然要放手去搏。
他将董涛和颜姚打发去京郊相地,只说要买个庄子,又提了不少苛刻的要求,知道三五日内,断不可能寻到合适的地儿,够得两人奔波数日。
转头,顾青就穿齐了整套官服,往禁宫一头栽进去。
他是皇帝的宠儿,回京述职自当入宫拜见皇上,原是再合情合理不过的。
若说齐昱往日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想看到顾青,如今见他既要伸着脖子来给他杀,他自然不会推脱,乐得他进宫遇上乱军之时,剁成肉酱也好。
头一日,风平浪静。
第二日,整天亦是毫无动静,直至琉璃瓦上渐渐染出金红之色,顾青眼看宫门就要关闭,便告退出了紫宸殿,往东华门出宫。
路上暮色四合,重殿无声,铺天盖地的沉寂逼得人想要逃离出去,顾青心头隐隐升起某种预感,他犹豫了片刻,要不要再往前走。
远处钟楼上,黄昏的一百零八声铜钟鸣起,催促尚未出宫的列臣命妇,按礼退行。
顾青被那钟声压得沉甸甸的,却不得不迈开了步子继续往前走。
在即将到达东华门时,有个小内侍径直朝他跑来,“御史大人请留步!”
顾青见那内侍面色焦急一路小跑至他跟前,“幸好赶上了,姜太医有事要寻大人,还请大人快些随我来。”
这个点姜岐有什么事?非常时期,顾青急匆匆跟在那内侍后头,往太医院行去。
两人才转入一条无人的夹道,顾青只觉后背有劲风来袭,他仗着前世经验,亦亏得他这个身子灵活,竟扭出个不可思议的侧弯,堪堪避过来人偷袭。
那偷袭之人显然没有料到顾青竟能避开,下一招出手稍有停顿,顾青张嘴要喊,哪知从侧里又冒出一人,两人合力堵了顾青的嘴,将他捆了扛在肩上。
顾青这才注意到暗算他的两人皆穿着金吾卫的铠甲,这是卫戍皇城的亲军,非皇帝亲令虎符不能调动。
难道……!
顾青心中涌起惊涛骇浪,一百零八响钟声已全部鸣完,宫道里黑压压灯烛还未燃起,死寂中两个金吾卫捉着顾青往前赶。
眼前出现了那条熟悉的宫路,顾青的身子开始不受控制地缩起,他心沉至底,果然,这二人绕道将他扔进了紫宸殿后殿。
大殿内悄无声息,灯烛幽若鬼火。
顾青嘴被堵实,手脚动弹不得,那两个金吾卫转眼已不知隐到哪里去了。
空寂大殿内,所有灯火未及之处,仿佛都有无数双眼睛窥视着,顾青只觉脊背发凉,不得不等待即将发生的一切。
不过片刻,就见太子领着几个内监进了紫宸殿,顾青全副心神吊起,眼睛瞪大紧紧盯住这几人。
太子进殿先是行礼,其后则按照惯例往后殿隔间内的龙床行去,只是这回他行得比往日都要慢了许多,好似每一步都在刀山火海间艰难前行。
被他留在前殿的几个内监不知不觉中已分散开来,忽然这几人身影鬼魅,飞速朝四面掠去,目标正是侍立在大殿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宫女内侍。
什么声响也没有发出,这些宫人就已软瘫在地。
太子停了脚步,向四周望了望,他带来的人齐齐向他点头,示意殿内的威胁俱已解除。
齐昱深吸一口气,继续往皇帝龙床行去。
顾青所在的位置恰好能将殿内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却又隐在暗处,不被外人所察觉,显然是有人故意要他观赏这出好戏。
龙床上纱幔轻垂,里头的人雄阔背影伏倒如大山,齐昱抖着手掀开帐幔。
顾青拼命想弄出些声响,无奈金吾卫将他紧捆成粽子,布巾亦被径直塞入深喉之中,他不仅发不出声,稍稍挣扎,便浑身刺痛。
齐昱摸索着,自随身的药囊中掏出了两枚丹丸,他侧坐到床首,扶起皇帝的头颅,想要掰开他的嘴,喂下药去。
在龙床上躺了三年,本该毫无知觉的齐熹猛地睁开眼来。
齐昱吓得霍然跳开,手中丹丸落在床沿又滚至金砖上。
灯火骤然亮起,大殿内煌煌犹如白昼,一班金吾卫冲破隔断,由殿内四处杀出,又有无数金吾卫自前后殿门刹时涌入。
太子带来的所有从人,不过撕喊了几声,就被屠杀殆尽,只有齐昱一人独留当地。
肃杀之下,本已鸦雀无声,殿外竟又传来嘈杂喊叫,已经彻底披衣而起的安和帝沉着嗓子问:“何人在殿外喧哗?”
有守卫将领回禀:“司礼监掌印戚顺,称救驾来迟。”
“让他进来。”
顾青心提到嗓子眼,照着他们原先的安排,正是要等太子进殿动了手,戚顺才好黄雀在后,将弑君的太子来个当场擒获,等着辽王进京发落。
到时皇帝是死在太子手里,自然与辽王半点干系也无,还能将辽王秘密进京的事说成是着急皇上安危,又怕惊动了反贼伤了陛下,只得冒险亲来救驾。
反正史笔握在活着的人手里,后头想怎么圆都成。
可如今戚顺明明已知紫宸殿有了异动,他还不要命地往里闯,顾青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戚顺在赌,他赌皇帝并不知道辽王的计划,赌他自个儿压根没有暴露,辽王一系还能留着底牌翻身。
若他不赌,哪怕皇帝不知他身份,三年被人下药,差点被人夺宫,他这个司礼监掌印尸位素餐,也一样难逃其咎。
要想保住自己这颗宫里最要紧的棋子,戚顺只有按原计划救驾,才能博回皇帝信任。
顾青此刻也不知皇帝到底知晓了多少,头一桩,安和帝是怎么醒过来的?谁助的他?看这能坐起来的身形,显然是调养蛰伏已久。
顾青自个儿是暴露了,可戚顺呢?他心里头抱着希望,却又觉得凶多吉少。
刚进大殿,戚顺就扑通跪倒,一路膝行至安和帝跟前,他满面泪痕,惊喜交加,“皇上——”这一声唤发自肺腑,叫谁听了都是心头颤动。
喊过之后,戚顺再无言语,只哽咽着将头磕得咚咚响,不过几下已经额上一片通红。
安和帝只等戚顺磕出血来,才出声道:“朕无事。”示意左右将他扶起。
“奴万死,救驾来迟!差一点就……奴万死不足惜。”戚顺哭得肝肠寸断,身形难支,伸手又自甩起耳光来。
安和帝终于挥了挥手,“罢了,你从小跟着朕,朕知道你忠心。不必自罚了。”
戚顺这才缓缓停了手。
顾青在后殿角落里松了口气,到底是司礼监第一人,这变色龙般的厉害人物,只怕能抵禁军千万。
“你是怎么知道太子要不利于朕的?”安和帝很是好奇。
“近日太子在文华堂内彻夜聚集僚属不知商议何事,又频频调入不少贴身高手至东宫当差。奴不知太子要做什么,但宫里聚了高手,奴头一个要担心的就是陛下的安危。”
戚顺本就是凭着这些得出太子夺宫的猜测,也不怕对着皇帝实说。
只他隐去了自己安插的内侍多少偷听了一些部署,而太子换入高手的便利,还有他故意放的水。
“朕昏迷三年,你这阉人还能有此忠心,也属不易。”
齐熹按着床头眼看是要起身,戚顺忙上前一步,扶了他出到前殿。
安和帝经过软瘫在地的太子,余光都懒得扫过,他朝着金漆蟠龙宝座径直行去。
紫宸殿乃是寝殿,并无奉天殿那把百官朝拜的登基龙椅,却也设有仅皇帝一人可坐的御座,宫中诸殿都有大小不一的御座专设其中,每一张都是天下权柄的一节。
紫宸殿上的宝座已蒙尘三载,今日终又迎来他的主人。
“把顾青带上来。”齐熹坐下,摸了摸扶手方才开口。
金吾卫将顾青拖出,一路拽到安和帝脚下。
戚顺随侍在侧,面无表情。
齐熹伏身钳起顾青的脸,仔细端详道:“几年不见,竟又惑人了些,倒还真是个尤物。你害得朕如此,也该让朕回报你一二,就这么死了可不成。”
他顺手拔了顾青嘴里的布巾,吩咐道:“来人,给朕的长卿喂些极乐丸下去。”
顾青阖目紧闭,面上血色尽褪。
安和帝满意地看着眼前人忍不住发颤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