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救人的关键在于谁捉了这人送去衙门,到了如今,这贼首不过是这案子博弈中的棋子。我本想等别人接了这茬,咱们好抽身,如今董七爷等不得了,只好咱们亲自上。
百姓捉了去,口说无凭,四品的佥都御史捉贼查冤案,林厚积虽仍可不认,但我若坚持要保董七爷暂在牢里待审,他也无法当众灭口,便能先挣得这点时间。”
顾青顿了顿又道:“这挣出来的时间,就等左靳那儿撬开送去的贼人口供,加上船上的赃物。有了那些,再不怕这头胡乱攀咬。”
魏方听得都有些愣了,“这判案竟根本不看是非曲折,端看谁的胳膊粗吗?”
顾青闻言大笑,拍着他道:“我在你这点大的时候,可没你总结得好。公道自在人心是不错,但要想主持公道,还真得把胳膊练粗些。须知倾厦一夜间,建屋数十年。公理正义之可贵,并不在嘴上说得好听,在日复一日他人毁弃而我不舍兴建。”
“大人,小的,小的……也曾错会过大人。”魏方忽地期期艾艾,脸色憋得通红,直觉想要跪下。
顾青一伸手拉住魏方,感慨道:“你原没看错。只是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说着,他却抬了眼去看立在墙侧的颜铮。
颜铮双手环胸,大半个身影落在暗处,脸上看不出神色来,只是望来的狭长深目竟让顾青有种错觉,仿佛那目光带着几分柔软。
是夜,风云掩月,顾青一行与董氏族人密会在城西的荒坡。
才到了地方,董涛拉着一人走上前来,顾青望去,竟是董湛。
“大人,晚生心忧父兄,实在在京城待不下去,一路掩藏踪迹,今日方悄悄回了族里,待得遇着表兄把事情都与我分说了。晚生肝脑涂地,亦无以回报大人,唯有这家传的宝剑,还请大人收下防身。”
顾青不是拘泥之人,扶董湛起来,又顺势接过那剑。他心里想的是颜铮以一敌二,此二人又与那船上的矮个不同,都不仅会外家功夫,颜铮虽说无碍,有兵器在手,才是真无碍。
手中宝剑长逾三尺,顾青看了看剑鞘,饰纹精美且有古意,一面雕着飞龙,一面刻着云虎。他自然不懂剑,便很快将它递给了颜铮。
颜铮接过前,有片刻的犹豫,顾青看在眼中,示意他离开众人行到一边,这才询问道:“剑不合意?”
“不是。这剑极好。”说着,他展臂当空抽出长剑,顾青未见剑形,已闻龙吟隐着虎啸。
夜胧无光,然而剑脊上霜芒闪过,仿若有日月辉映其上。长剑似虹,随着颜铮挥动的剑势,泛出五彩霞光。
顾青惊诧之余,大开眼界。
董涛在远处看得忘情,对着董湛道:“此人虽是大人的家奴,但凭船上露得那一手,非寻常江湖人士可比,必是跟过名家苦练的。你祖传的剑与他使,也并不算辱没。”
董湛亦看在眼中,“此剑能护住大人的安危最为紧要,至于交由何人使,并无关碍。何况我看此人难说毫无来历,不过是有大人这般的人物能降服住他而已。”
两人言语间目不离剑,剑身上泓光渐褪之际,颜铮猛得合鞘再拔,顾青只觉秋水寒曈袭来,定睛再看,已换成一柄软剑,顷刻间舞若蛟龙,黯黯星光透着紫气。
“子母剑?”以顾青的见识只能做此猜测。
“合璧剑。”
顾青只听过双剑合璧,却不知合璧剑是个什么。
颜铮收了剑,荒岗复静如常,他走至顾青身旁,将剑指给顾青细看,“子母剑虽也在同鞘中,然有主从,亦有大小长短之分。合璧剑双剑无主次,如战国合璧,各为半圆合成一体。”
颜铮言毕手上错劲,只见剑柄仿佛从中间劈开,化为两把长剑,一把铭有云虎,光辉夺目吞直如虎,一把篆刻飞龙,黯若秋水矫似游龙。
顾青这才发现,后出的软剑薄如纸,可以完全贴覆在硬剑之上,所以颜铮初舞时,以观者的角度根本无从发现。
颜铮这才将宝剑入鞘,又接着道:“相传合璧剑铸于盛唐,由西南骠国进献给高宗皇帝,后赐予章怀太子。
武后因逼太子爱宠赵道生诬告太子谋逆,道生不从,服毒死。武后便假借其款,称其是听令于太子杀害朝廷命官。太子彼时已流放巴州,闻讯,以合璧剑刎颈。”
“此剑非祥。”顾青听完,对这宝剑观感顿时颇为复杂。
颜铮缓缓道:“专诸死‘鱼肠’,干将莫邪以身祭剑,渔父自刎于‘七星龙渊’,岳飞绝‘湛卢’。宝剑非祥,原不必祥。”
顾青沉默,剑乃煞刃,原是无祥尽凶,何况宝剑乎,是他自个没转过弯来。
董涛董湛见两人折返回来,齐齐迎上,顾青对董湛道:“你家传的宝剑如此贵重,只今夜借用罢了。”
“大人在上,晚生在下,大人救我全家,可恨我无以为报。这剑虽叫合璧剑,后世也不是没有铸过相同的合璧剑,怎见得就是章怀太子那把?即便真是骠国进献的宝剑,留在我等没落氏族也是蒙尘。大人身为佥都御史,原可佩剑,不若大人带着它,替我等斩除奸邪才好。”
古人重信义,董湛既出自累世大族,君子之言驷马难追,不从为辱,顾青听罢便不再推辞。
盗贼之流昼伏夜出,常言道“四更贼,五更鸡”,众人故并不急着出发,只待五更前,通常是贼返巢穴,最为放松困顿之时。
即便如今这些贼人不敢出窝,料想长期养成的习惯却也不是那么容易改过来的,顾青几人借着等待的时机画出破庙地形,一一部署起来。
第21章 攻庙
二十名乡勇的带队之人是名唤作董壮的老汉,其人颇有剿匪经验,虽两鬓已见霜色,一双虎目炯炯有神,大手如扇,青筋满布。
众人来至破庙下风处的低洼地,董壮指挥乡勇分三路悄悄潜上,渐成包围之势。
顾青被颜铮董涛护在中间,落在队伍的后头,他抬首望去,庙中漆黑一片,更不闻半点人声,四下只有几声逐魂鸟的叫声,愈显凄空。
若不是颜铮入夜后已探过贼人踪迹,顾青真要以为这是座空无一人的废庙。
夜风有起有落,趁着起风的当口,董壮当先将土制的火蒺藜擦亮,砰地落在破庙顶上。
天干物燥,顿时燃去半边屋脊,紧接着就是乡勇们齐齐出手,七八个火蒺藜投出,落在破庙的前殿后宇上。整片屋舍均被点燃,顿时照得四下敞亮。
庙中再不复先前的沉寂,到处传出暴喝喊杀之声,毛贼从四面八方逃窜出来。
火才起时,颜铮已飞跃入山门,擒拿贼首去了。
此时,顾青自然也不肯在后头缩头乌龟似地待着,手里提了把柴刀,与董涛并肩向前。眼见盗贼涌杀出来,幸好这批乡勇训练有素,十数个毛贼虽然拼命逃窜,几次冲杀,仍被牢牢包围在圈内动弹不得。
有贼人瞥见带头的董壮年迈,想要从其站立的方位突围,两个贼子先后扑上,只见董壮以一敌二,眼见对面长刀高举,当头砍下,董壮一挡,一格,贼子只觉得右手巨麻,兵器已飞脱。
另一人见此情景,顿生畏惧,攻势稍稍放缓,就被董壮当即削中左臂,半边身子委顿下来。两名伺机在旁的乡勇如猛虎扑上,几下就将两个贼人拿了。
左右打杀声此起彼伏,顾青见庙外形势已稳,虽被颜铮叮嘱待在寺外,到底是不经历第一现场不甘心的性子,身旁的董涛亦跃跃欲试,两人再等不得,直奔入山门。
山门内,两侧配殿已燃起熊熊烈火,唯正中的大雄宝殿独立其间,似有诸天神佛护法庇佑,一时半刻竟并未着火。
再往里面看,大殿内的情形被照得通明,高个贼人进退有度,身手矫捷,颜铮正与之激斗。
顾青只觉周身血液开始沸腾,不知是被烈火产生的热焰灼烧的,还是被耳边不断的刀剑厉声激到了。
两人齐冲入殿中,这才发现大殿正面的侧窗下,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断了半截右臂,正挣扎着挥动大环刀扑向颜铮后背。
董涛忙抢步上前,格开络腮胡子,两人过了几招,那络腮胡子虽武功高强,到底断去了惯用的右臂,原是想伺机偷袭颜铮,如今正面对上董涛,不过片刻便支持不住了。
董涛越战越猛,将络腮胡子逼回窗下,锵地一声打掉贼首的兵器,柴刀挥如刑堂铡刀,架牢那贼脖子,因声势过猛,擦出的几滴鲜血自那刀缝中滑落下来。
“青面虎,你给我老实了!”董涛厉喝一声。
顾青随即上前去查看青面虎的伤势,不知他是不是用了武林人士的点穴手法,总之血已经止住,如此死不了,留着活口就好。
他又见后头破落的帷幔间尚有绳挂系着,忙扯了来,想将青面虎的双腿绑牢更安全些。
顾青刚蹲身往贼腿上绕绳子,就听颜铮的喝声从身后传来:“扑下!”
话音刚落,一串金钱镖破窗飞入,董涛只慢了半刻低下身子,已在胸腹间各中一镖,身体顺势扑倒,手上柴刀也松脱下来。
顾青此前进了庙门就自动进入现场模式,应激反应十分灵敏,此时刚快速将董涛拉到自己身侧,窗外就翻入一人。此人也顾不得追杀董涛和顾青了,背起青面虎就要逃离。
此时大火已烧至大雄宝殿侧檐,本已破败的窗格经风势点燃,顷刻便塌落下来,贼人背着青面虎,趁此从离地半丈的火洞中蹿逃出去,轻功着实了得。
顾青眼见功亏一篑,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朝着贼人背影连掷两把柴刀。
可惜那贼人功夫了得,顾青的准头又十分普通,贼人背着青面虎左闪右挪便避过了,反手又是一把金钱镖。
顾青虽然此番有了准备,身形往旁急闪,只是电光火石间,镖就到了跟前,这时他发现还有一枚怎么也避不过了。
顾青身上紧绷,已准备硬受,寒光掠过,顾青只觉身前有紫电飞龙忽至,铛地击落那枚金钱镖,正是合璧剑中那把游龙软剑。
借着顾青拖延的这几息时间,颜铮已结果了那个高个贼人,此时追过他的身旁,顺势抄起游龙剑,双剑重又合璧。
人未到剑已至,合璧剑直刺青面虎后心,贼人若是不避,必然来个前后两人同剑穿心。
那贼人不得已将身子倾倒,背上青面虎依势滑落,两个贼人便堪堪避过剑锋。
噼啪声中,火光在庭外围起三面佛堂,唯有山门处落了一个空洞,漆黑不知前路。
山门两侧各有一株参天大树,此时通身着火,烈焰腾至半空,仿佛天人举着两把巨薪,左右交叉死守门户。
颜铮立于殿前空庭,背向顾青,风舞衣袂,长剑微微斜向地面,剑刃处已被高温映得扭曲,漫天炽火肆如妖魔,衬得那剑彷如地狱来的判笔。
看不见贼人出手,顾青已是满目金光,这第三掷显然还是金钱镖,只是璀璨耀目至极,迷了人的心智。
这便是真正的天女散花了,不见来路,不知去处。辉煌中誓要将颜铮打成筛子,根本避无可避。
在这密密的金网里,转瞬交织起银白的寒光,颜铮立在那金银织就的密网中,举剑落下判词,勾,直,横,挑,式式无回转,叫人魂飞魄散。
判笔终落时,贼人忽地大叫:“祝融剑法!你……”后头的话随着一剑穿喉戛然而止。
似被这喊声震动,山门处两棵参天火树轰然倒塌,出路已断。
颜铮抓起青面虎,冲顾青道:“走后头。”
三人往大雄宝殿深处急退,此时正殿也已燃着,不知何时这破庙就要整个塌下。颜铮押着贼人在前,顾青背上董涛在后,刚刚转至后殿,就听梁上吱嘎作响。
几人向前急扑,身后大殿横梁烧断,向下打中佛像,几人早无暇去看,一路直奔庙后出口。有乡勇见自己人奔出,忙上前接应。
颜铮先将贼人抛出,返身又抓起董涛抛去,随后紧揽着顾青,跃出破庙。
轰隆隆巨响震耳,星火烟尘齐飞,顾青逃离时窒住了气,此时呼吸呛进浓烟,剧烈地咳嗽起来。
天边泛出微光,众人皆奋战到了黎明,清点人数,二十位乡勇未有死亡和重伤。此时,前方是旭日东升的晨曦,身后是扔在燃烧的庙骸,两处皆红,人人脸上带出喜色。
顾青靠着颜铮,松了气,低头却见前襟染血,他自知并未受伤,反应过来忙去看颜铮,才发现他左肩中了金钱镖,深嵌入肉。
“还有没有别处?”顾青边问边往他身上细细察去。
颜铮摇头,“大人先押贼人去衙门,我自回客栈料理。”
至此事还未完,董壮负责押着贼人,董涛失血过多,急着送医馆,董湛则陪着顾青一同去了知府衙门。
到了衙门,林厚积见了堂下沾血的顾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等到林厚积回过神来,自然是不肯承认判错了案,但亦如顾青所料,好歹是把董七爷去了枷,继续关回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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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顾长卿到底不过是一介宠佞,天真得可以,以为捉着了贼首他就能认下不成?他不仅不怕他顾青,还乐得要让他惹上麻烦,到时候顾青告他不成,被反告污蔑他林厚积的名声。叫美人剥了这身官皮下到刑部大牢里,他才好去同太子求情,就此收入囊中不是?
真是日思夜寐,踏破铁鞋难觅,得来却全不费工夫。
顾青见林厚积望着他的眼睛越来越亮,口中已请他留下去后衙叙旧,好似浑然不知他是来查他的,更不介意过往的几次过节,心底便对此人的面皮之厚由衷叹服起来。
大抵做官的,脸皮先要厚若城墙,才能稳坐城池。
该查的顾青都已查了,该得的证据他也搜罗齐了,此刻哪来功夫与林厚积虚与委蛇。何况如今正式露了身份,林厚积既知道他来了,必然会找人问他的行踪,顾青这几日去过哪些地方,见过什么人必然是瞒不住的。
林厚积此刻不忌惮他,不过是不知道左靳那儿还有另一个贼人活口,不知道他已去过折桂阁,摸了他贪墨的老底。
顾青还念着颜铮的伤,他急急脱出身来,回了客栈。
还未踏进房里,先闻到几丝淡淡的血腥气,门吱呀开了,魏方端出一盆血水,差点和顾青撞个满怀。
屋里,颜铮靠在外间的圈椅上,乌发松散在肩头,人已闭目睡去。
顾青轻手轻脚摸到他跟前,颜铮精赤着上身,左肩已用白布缠紧,隐隐渗出些红。
日光从窗缝里漏入,光影叠嶂,将颜铮年轻清净的身子只作素底,投下镂空错金的花样。
顾青喜欢这一刻的宁静,他越发无声地抖出架上的外衫,在替颜铮披上时,留意到那矫健的身躯上亦有不少旧伤,顾青顿了顿,才将外衫轻轻盖上。
他转身往里间自去料理血污,斑驳光影里,颜铮长睫微动。
一行人休憩片刻,至午,匆匆离了朱方,返回京城。
第22章 内里蹊跷
春日风和,天碧晴好,顾府后院的桃、杏、梨争艳芬芳,彩蝶飞舞,偶有几只恼人的蜜蜂亦来凑个热闹。
“大人告假几日了?”姜岐给顾青诊了脉,避出来另问颜姚。
“三日了。”颜姚叹了口气,“姜御医看出来了?错判冤案,贪墨捐监银都是坐实了的罪名,这样都没能把林厚积下狱,怪不得大人气闷。”
姜岐是出来开方子的,颜姚见魏方没有跟来,素手撸袖替他研墨。
姜岐边写边道:“太子想要治罪顾大人,原是胸有成竹。不想长卿非但在二月之期内寻出个官来弹劾,弹劾的还是他跟前的红人。他要死命保林,也是为了太子之尊。
储君的脸面被长卿当着满朝文武甩在地上,做储君的,当场不能发作,内里也不知怎么辛苦,只端看太医院这几日连着派人去东宫,回来尽开些理气的方子就知了。”
颜姚顿时笑了起来,“该!如此能消停几日也好。俗语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位高者岂是好当的。若要做个搏贤名的位高者,更是难上加难。太子早该学学刘太傅,刘朝宗这丞相做得可是人人称道,太子但凡能学了他一半公正涵养,识人之能,也不会栽在林厚积这样的小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