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头,酒又被激了起来。
管他呢,真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大不了,顾青脑子浑浑的,感觉很豁得出。
他摆摆手,已忘了前头的问话,却突然抓过颜铮,四目相对,认认真真肃容道:“你给我好好活着,知道?”
“嗯。”
“镇抚司不是好地方,你……”
“会留着命的。”
顾青满意了,这回却也再忍不住了,“你这双眼到底是怎么长的,老勾得我忘了词。”
颜铮笑了起来,见顾青看他看得呆了,他便有一霎忘了仇恨,好似溺水的人捉到一根芦苇,那空心里头透出的气虽然那样微弱,却是他唯一呼吸。
他突然就很想碰触他,伸出长臂去架顾青,顾青这回也不挣了,笑着拿手勾了颜铮的脖子,两人一同往夜深处行去。
第17章 查案
朱方府的东南有条董家巷,正是董湛族人的世代聚居之地。次日一早,顾青作了简朴的书生打扮,后头跟着颜,魏两个一大一小的仆役书童,寻上门去。
走进巷内不远,有位书生匆匆对面行来,顾青忙问礼打听,“这位兄台,可知董七爷府上怎么走?”
董湛的父亲在董氏老一辈里行七,惯常都叫一声董七爷。
那人打量了下顾青,便道:“足下可是来董氏族里附学的?想必您还没得到消息,今年怕是不成了。董七爷被知府大人关进了牢里,族学里原是他管着的,如今也是乱作一团。”
顾青等的就是这句,“怎会出这样的乱子,董七爷是犯了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大年三十的午后,有人以白布包着石头砸进知府大人的后衙,密告董七爷藏有此前失窃的上贡金银器。林知府当即招了捕快,彻夜搜拿,在房梁上翻出赃物,当夜就将家中男子全都下了牢。”
“我听闻董七爷为人仗义,持身端正,董家前朝是翰林之家,族学学风清正,本朝还出过不少监生。在下也正因此才至此处附学。怎得董七爷会做下这样的事?”
“我与足下相若,也是看中董家学风才来此附学,且已在董府一年有余。说实话,实在是难以相信董七爷会做下这样的事,眼见是被冤枉的。今日族中几位族老聚集了众人早早往府衙伸冤,现下我已有些迟了,请容稍后再谈。”
顾青暗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忙道:“我与兄台同去,既来附学,不得个准信,也难安心。”
一行人未近府衙,先见十来个戴着五十斤大枷的犯人,横排一线,在衙前示众。这些大枷庞然如四仙桌面,巨大的木板压得底下的人瞧不出形来。
离得近了,顾青见那些罪囚手脚冻得青红,身下腌渍在污水里,不过是出气多入气少的牲口,毫无人样了。
经过了这些人,才是到了府衙的正门,不少老少聚在衙前,一位老者正向着出来的差役苦求:“求林大人见一见老朽吧。董老七是冤枉的,必是先前那伙大盗因他协助缉捕,落网问斩了几个,如今来寻仇的。这是要污蔑栽赃于老七,害得他家破人亡,日后好无人敢阻那些恶贼的道路。”
那差役有些不耐烦地摆手,“都散了散了,林大人自会秉公办事。”
正推搡着,从边门出来个主簿,告求的人里就散出几个年轻人,朝那主簿围去。
此人未等董家几位子侄开口,就道:“你们要能想出法子就早些去办,董七爷如今在牢里还能挨上几日,再过几日若是排到了号,就要上枷了。如今是什么天气,董七爷又是什么岁数了,只怕上了枷,不等上头问刑,就要丢了性命。”
几个年轻人还待再求,主簿道:“我虽敬重董七爷人品,也只能提点到这儿了。上贡的金银器,出了这等岔子,如今既然人赃已经并获,你叫林大人怎么判?”
“这明明是栽赃,冤枉!根本就是‘黑蝠’这贼的同伙干的,大人不想着乘此将这些漏网之鱼全都打尽,竟急着拿有功之人抵命,根本是……”
后头的话被人一把捂住没能出口,顾青只见那个莽撞的后生梗得脸红脖子粗。
另一侧围着的老爷子们也被惊动了,几个青壮压着那年轻人急急离了衙门。主簿摇头返身回了门里,只留下董氏众人左右相望,杵在当地。
顾青与颜铮彼此交换了眼色,戏看够了,也就该办正事了。
董湛所报,父兄因协捕一伙盗匪,反被其同伙栽赃,林厚积急着结案领功,准备草菅人命之事,看来八九不离十,值得调查取证。
顾青一行便按先前商量好的行动,顾青借着附学的名头,继续访查董氏父子是如何与盗匪一伙结怨,往日行事品性如何,盗案发生时是否有不在场证据等。
颜铮则按照董湛提供的线索,去已被端了的贼窝,看看能不能发现余党留下的痕迹。
待到天色渐暗,颜铮未归,顾青在客房内踱着步。他这一头进展顺利,不仅董家人多口杂,此事也是朱方府近来头等大事,街头巷尾到处有人议论,获得多方查证很是简单。
顾青将基本事实整理出来,呈上的官样文章则要等回京后再润色出来,忙完了这些,饭点已过,颜铮还是不见人影。
魏方端了饭来,顾青看看窗外,道:“先吃,完了晚上你守在客栈。”
“大人,小的怎能不跟着?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魏方怎么也不肯依。
“莫废话。那贼窝在偏僻角落,两个同去,一锅端了谁也跑不掉。你拿着印信,四更天要是还不见我们回来,就去府衙搬救兵。”
顾青说话间早褪了往日的温和,魏方见他整个人换了气势,觉出十分不同来,呐呐不敢言。
换了件玄色布衫,顾青于街巷中独自赶路,熟悉的使命感裹挟着夜色向他袭来,心中因信念重握而升起的喜悦,很快被担忧颜铮生出的不安笼罩。
贼人的老巢原是夹在城内西北的一片义庄纸扎铺中,入夜后人烟罕至。顾青先在外围观察了下地势,发现只有一条路通进死巷,是个极容易惊动里头人的地形。
顾青退到暗处,正犹豫着要不要当即进去,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是我。”
颜铮贴得极近,呼吸擦在顾青耳边,有种寒露的清冽,却仍压不住他身上男性的气息,那气息似檀又似麝,不住地往顾青鼻中钻。他微微侧目,只见侧影里颜铮的喉结微动。
顾青只点了点头,以示听见。
颜铮随即放开了手,人仍贴着顾青的后背,小声道:“我在里头发现了几处暗槽,东西还没来得及全取走,只怕人还会再来。”
顾青亦小声回:“四更前要回客栈,我留了印信给魏方,以防万一。”
交换了必要信息,两人便不再出声,彼此紧挨着蛰伏,一个军中严训,早习惯了埋伏不动;一个调查老手,枯等是家常便饭。
顾青见颜铮安好,此时甚有闲心,从兜里摸出颗饴糖,还能有心思抬头赏赏月色。
三更的梆子敲过,又隔了半个多时辰,颜铮忽然用手肘碰了碰顾青,顾青往巷口望去,几息后,有两个身影极快地闪进了巷中。
两人继续按兵不动,此行目的是摸清贼人余党的踪迹,如今不宜打草惊蛇,等人出来了,悄悄跟随,探明了藏身处,才好一网打尽。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进去的两人各背着个包袱出了宅子,行至巷口,高个的对矮个的道:“幸好藏得妙,好东西都不曾搜去,伤不了咱们老底。眼看大仇得报,可惜董老七家的三儿在外头求学,漏了他。”
矮个的声大也不遮掩,顾青听得一清二楚:“无事,待那几个偿了‘黑蝠’的命,再找道上的兄弟帮忙结果了漏网的,总要灭了满门才叫杀鸡儆猴,看后头哪个还敢在爷爷头上动土!”
两人抱拳别过,竟往两个方向分头离去,顾青心思急转道:“你跟着那个功夫好的。”
颜铮身形不动,掏出把匕首递给顾青,“矮个的只会外家功夫,看方向是回内城。”
顾青匆匆接过,“嗯,你自个小心。”
矮个的既然只会外家功夫,警觉性与听力也不会超常人太多。顾青跟踪经验丰富,迅速循着树影墙边尾随而上。
颜铮翻身上了屋顶,趴在檐上看着顾青渐跟渐远。另一头那高个的贼人就要消失在视线里,他这才突然跃起如鹰隼展翼,无声飞向前方绵延的屋瓦。
顾青因知晓矮个贼人的大抵方向,一路只远远跟着,安然尾随其进了内城,然而才拐了几个弯,贼人径直入了城西的水陆码头,跃上条不起眼的小船。
顾青摸近了,只听篷船里传出说话声。
“东西可全了?”
“加上今晚取的,全在这船上了。” 矮个贼人说话间松了口气。
“好好的朱方被搅得不得安身,我入他妈的眼,亏得还有老底在,咱兄弟还能再寻个窝。”
“这就不提了,现下着急打点新去处,东西也要换些作银两,好使。”
“大哥他们几日跟上?”
“总还有个十来日,等董家定了罪,风声也彻底过了,自然跟来。”
原来这伙贼人分成两路,一路带着积年的赃物先行转移;一路就地潜藏,待稍后再作会合。
这伙人可谓作案经验丰富,时时分成几路,怪不得董七爷帮着提供几回线索,仍是让其中一部分逃了。
林厚积这忘恩负义的东西,地方上的乡绅助他,他抓不到主谋,为了自身竟顺着贼人的意思寒百姓的心。
顾青最恨这些两面三刀的东西,除了做他的官,旁的底线一概全无。
朱方府出城的水路要到天亮才会开闸,顾青倒不怕贼人立刻溜了。只是这些乌篷船黑压压十几二十条难分彼此,顾青若此刻先回客栈通知魏方,再回头只怕不好找。
他很快做了决断,一咬牙将匕首衔在口中,双手扒着码头,反身悄无声息地潜了下去。
二月的河水凛冽刺骨,寒气直刺得顾青牙齿乱颤,咬着的匕首眼见要松脱开去。
顾青暗骂,咬紧牙关再度潜入河水深处。
寒镜般的水面镀着一层黯淡的月辉,风起时波光微闪,底下,顾青像条人鱼仅靠着腰腹之力翻推至船尾,悄悄探出小半个身子。
倚着船尾的阴影,乌漆抹黑中,顾青摸到吃水线的上方,慢慢在船尾处刻出一个拖尾的Z字母。
船体随着河波轻摇,船上人毫无所觉,顾青露出的半截身子被风吹得僵直,他握紧匕首,重新潜入河水深处才敢活动开上身。
仗着极好的水性,顾青虽已近力竭,顺着水流拍岸的推力,两下划到岸边,歇了几口气,他才翻身上去。
寒风一激,顾青挣扎着起来,往客栈方向趔趄而去,心知他这个破壳子只怕又要误事,只能寄希望摸到贼人巢穴的颜铮,能及时赶回去。
第18章 追击
走到半路,顾青越发喘得上气不接下气,身上发冻,脸上火热,双腿沉得像灌了铅石,他不得已背靠着临街商铺合起的门板,滑坐在地下。
夜色彷如饿兽,将他瞬时吞没。
四周静默如水,长街空荡唯有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双皂靴出现在顾青跟前,他抬头,颜铮伸手来揽他,触及的是冰冷湿凉的身子。
顾青仰着的面容上泛起潮红,因喘息而颤抖微启的双唇殷红一片,衬得凤目映出点点彤光。
“大人……”
颜铮这一声唤悠悠长长,顾青听得心头微颤,彼时他虚弱无力,挣扎道:“都……”
“妥当了,地方探着了,我已回过客栈。”
顾青几不可察地点点头。颜铮将他用斗篷裹起,背回了客栈。
幸好颜姚临行前去问姜岐讨了几副常备的药给顾青带上,此时派上了大用场。发了一夜汗,顾青醒来时已无大碍,只是身上虚得很。
眼见天色蒙亮,顾青着急去追那贼船,颜铮魏方跟着他边往码头赶,边听他叙述昨晚之事。
魏方越听越是满面愁容,“大人再不可以身犯险了,哪有御史大人亲捉江洋大盗的,那是戏文里唱的。”
顾青也不禁笑起来,他是没有当官的自觉,只是不想前功尽弃,路见不平就想吼的毛病,也是不想改了。
才到了水陆码头,顾青和魏方还在张望,颜铮指着不远处起航的一条小船道:“那艘。”
魏方人小眼尖,已道:“是那艘,尾部近水处,确实有个大人所说的之字型记号。”
顾青正要雇船去追,恰好见着董湛那个同年与前日衙门口闹事的年轻人同坐一条船,正要出城。
顾青心思转过,笃定道:“借他们的船使使。”
颜铮略一想,应道:“好。”
几人上前招呼,董湛的同年虽不喜顾青,但既然答应了照应,此时碰上,也依礼请他们上船,一同出城。
河面上春阳初升,雾气缥缈,颜铮立在船头,远远近近,看着那艘刻着小小Z字的扁舟,浮浮沉沉,出没烟波里。
顾青心里自有谱,这一路的船起了锚,要出城都是前后一条道,等划出去了,好戏才算开场。
这会儿,他便有闲心和两个年轻人攀谈起来,董湛的同年叫卫午,原是知道的。那个同族的年轻人则名董涛,和董湛同辈。因家中贫苦,在董氏族学苦念多年,受过董七爷不少照拂。
聊了几句,舟已行至关卡,前头黑压压大小不一的船舶积在河道里,皆是等着开闸放行的。
魏方凑到顾青身边,小声道:“大人,你为什么做了个之字少一点的记号?”
这实在是个怪记号,不是十字,不是山字,不是田字,甚至都不是之字。
顾青看着那个Z字,微微笑道:“我小时候听人说传奇,有个封侯拜相的贵族,平日装得胆小无能,沉迷酒色,实则每每蒙了面去行那仗义之事。他有一匹乌骓马,出去惩恶时总穿缁衣蒙面,手提一把宝剑,将贼人戏弄得大败,隔日还要与他称兄道弟。
那贵族侠士自然不能留真名,为了叫那些恶人见了他胆寒,便留下这么个记号,后头那些人一见这记号就先吓破了胆。”
魏方疑惑道:“这么有意思的传奇,我怎么没听说书的说过?”
“那传奇是偏远西方小国传来的,中原如此多豪杰,也就不稀奇这等故事了。不过我偶尔听着,年少时记得深,心热了许久。”
魏方点点头,又似想起什么道:“大人可不能学那什么小国贵族,那也是说书呢。”
顾青笑起,下意识道:“学不来,不说那身剑术,那侠士有天人之姿,比不得。”
“比大人更美姿容?”
颜铮语声轻淡,听不出情绪,他自船头转身而下,显然是听了两人大半对话。
顾青扶额,忘了这茬了。
出了闸口,河道往前进入平湖,乌压压的舟船开始散开,再之后一艘艘没入天涯,就要各奔前路了。
顾青见时机已到,整个人换了做派,脸上亦显出肃容,拿着印鉴对卫午和董涛道:“本官乃佥都御史顾青,因董湛密告朱方知府林厚积,特来此处暗访。今闻盗取上贡金银器一案的贼子就在前头船上,还需尔等协助缉拿。”
卫午和董涛听得呆了,四品的大官,他们可只见过林知府的轿子,且人影都没瞧见。
卫午恍惚着接过顾青的印鉴,待看得清楚了,想到自己几日前的腹诽,身子都有些软了,忙跪下,“拜见御史大人。”
董涛见他拜了,哪还有不信的,顾青再要递给他印鉴,他也是不敢接了,也跟着一起跪拜。
“你们都起来,让船家赶上前头那艘贼船,里头大约有两名贼人。待会儿我的人与他们动起手来,你们就带着家下人等,用竹杆助阵,挑他们下水,再用渔网兜头捉了。”
江南的船上都备有几杆长竹,这里的河塘多淤泥,说不准何时摇橹陷在了里头,还是竹竿撑着方便。另外搭船连通,挑起水面物件,又或是削上一段就地做个物什,哪一样也缺不了它。
船家一介小民,早被这阵势吓到了,顾青安抚过后,他方稳了稳心神,拿出看家本领直向那Z字小船追去。
眼见两船还有五丈开外,前头船上的贼人已觉出不对来,两人出了乌篷船打量。顾青还未发声,船上众人也未瞧见颜铮发力,其人已如苍鹰扑落在贼船之上,矮个的贼人当即与颜铮四掌相迎,另一贼人则反身急催船家。
董涛见了颜铮身手,两眼放光:“好俊的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