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坊四邻七嘴八舌地把事情经过说给他听。
胜和社的新任“尖东小霸王”19K带人来庙街摆□□档,19K亲自睇馆,大马金刀地一坐,就要收钱。
钟植浩见他年轻,就低声说:“年纪轻轻,不要轻易沾‘白小姐’。”
19K斜着眼,“只有我玩白小姐,没有白小姐玩我!”
钟植浩就摇了摇头,“没有人躲得过的。”
胜和社做这个生意,19K正有一帮毒海沉沦的兄弟,听了这话立刻被戳了脊梁骨,一拥而上。
等到丑基带着人杀过来,钟植浩已经半张脸都找不到了。
钟鸣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只问一句话:“我爸在哪里?”
丑基带着钟鸣去医院,白大褂的医生说:“可以救,但是治疗费用预计不菲,家属早做准备。”
钟鸣只看了钟植浩几分钟,就出来接过缴款单,说,我回去拿钱。
他回到庙街,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才有点发愣。
钟植浩不太和他提钱的事,但他爸确实比他想的还要穷。
钟鸣在那摊血边上坐了很久,直到那滩血发乌发臭,常常在烂果摊边围绕的蚊蝇蜂拥而至。
他翻出口袋里的名片,然后去杂货铺打电话。
猫仔正在看场,见状把他拽住,“阿鸣,不就是钱!?跟我回和义堂,兄弟们凑一凑——”
钟鸣轻轻挣开他的手,“这几年大佬伯从哪些生意里抽身出来,猫叔,你心里有数的。这件事,社团不可以沾,只可以我自己来。”
猫仔说:“至少要问少当家!少当家去哪里了?我去叫他们找——”
钟鸣一声厉喝:“猫叔!”
猫仔愣住。
钟鸣说:“周识如果回来,势必要看在庙街的面子上去找胜和社。不管他输他赢,和义堂的破绽已经露出。大佬伯不在,周识一个后生仔对七个社团,谁死谁生?”
少年人的牙关咬得死紧,眼睛却亮。
猫仔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周识有胆识有热血,但毕竟太年轻,八大社团都不会买他的帐。黑道说到底,是靠脸面换交情。如果只凭周识去挑胜和社,到时候和义堂都会被闻风而来的喽啰铲平。
钟鸣跟经纪公司签了草率的合约,草率地拿到了第一笔薪水。然后他在公司通宵贴了一墙的马赛克瓷砖,又预支了一次。
薄脆的港纸落进病房,一个涟漪都不起。
周识从督查那里听说胜和社的19K杀了人,当时就有种不良的预感。
胜和社和和义堂一贯不对付,也许真的会趁着这个时机来庙街找事。而且从钟鸣九岁起,就从来没有相隔这么久不跟他见面过。
周识请不到假,连夜偷偷翻墙回家去看。
猫仔和丑基正蹲在和义堂门槛上,一人一支烟,都没有点燃。
隔壁门上的红联被撕掉,光秃秃的门棂。
周识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地底捞出来的死鱼一样毫无生机,他说:“阿鸣在哪里。”
他在长生店找到钟鸣,拥挤不堪的神龛佛堂中贴满陈旧的名牌。
一半阴暗一半光明的角落里,钟鸣正屈腿坐在地上,在一只小香炉里点线香。
少年人白瘦的手臂不知为何有些脱力的颤抖,无论如何都对不拢那点小小的火苗。
然后他的手被另一双拢住了,同样年轻但稳健得多的手指握着他的手,点燃了一注亮红的火星。
钟鸣抬起头,平静已极,一夜之间长大三五岁,可以直接和周识平视。
他说:“哥。”
周识只觉得一股邪火陡然窜进四肢,烧尽最后一缕青春,五脏六腑开始背着铅球越野。
他听了那一句“哥”,第一反应就是捏紧拳头,回头转身。
钟鸣知道他要做什么,未及起身,扑过去一把拽住了他的小腿,“哥!”
周识的拳头捏得死紧,额头上崩出隐藏的青筋,居高临下地俯视钟鸣,逆着光,像一个真正的邪魔。
邪魔咬着牙,“杀人偿命!我要让他们通通偿命!”
钟鸣险些拉不住他,索性张臂抱住了他的腿,声音已经开始嘶哑,“偿什么命!你不是滥仔,你是警察!”
周识吼:“我不当了!”
钟鸣嘶叫:“周识!”
周识继续大声说:“我就不该当什么警察!我就是滥仔!我爸是,我从生下来开始就是,我永远都是!”
钟鸣没有说话,掌心贴在他的裤腿上,隔着薄薄的布料,依然可以感知到周识小腿上起伏的一道新鲜伤疤。
周识挣开钟鸣的手,蹲下来,一只手罩住了钟鸣的脖颈。
仿佛与十年前雨夜的问话呼应,他说:“阿鸣,你跟我混。我罩你。”
钟鸣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
他又说了一遍,沉稳笃定,“阿鸣,我罩你。”
钟鸣抬起眼睛,一片澄明,细碎的星子在闪。
他说:“周识,各人有各路,我做不来黑帮。”
周识手指上有层薄薄的茧,是练射击磨出来的。指腹下是钟鸣的血管搏动,平稳真实。
钟鸣继续说:“你也一样。”
周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遽然松开了手,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声音陌生。
他像行尸走肉一样问:“是因为我。”
不肯以牙还牙,打落牙齿和血吞,是不是因为我,因为那个愚不可及的理想。
有那么一分钟或者两分钟,钟鸣没有搭腔。
周识又问了一遍。
钟鸣轻轻地说:“如果,真的是因为你。”
周识屏住了呼吸。
少年人的眼睛黑白分明。
他说:“你要让我白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听我解释!发刀只是一瞬间!说甜就甜没在怕的!
【其实也没有甜,因为作者还挡在柜门前。
第4章 春光
周识一面扮港大在读的黑帮少爷,一面当品学兼优的新晋警察,两边都不敢露馅。一边怕大佬周发现亲生仔是条子,一边怕上级发现新警员是黑帮少当家。
明明两个职业都威风,却被他做得抱头鼠窜,整整两年。
邹箬阳见他看日历,就想起来,“今天周日?”
周识点头。
邹箬阳就推开窗喊:“阿E!别走,等我一起吃饭,我下午换班!猪脚饭?ok!”
周识说:“多谢。”
邹箬阳见怪不怪,拍拍他结实的肩膀,“得啦得啦,孝顺仔,我知道。周日要回家看老豆嘛。你兄弟也回?”
周识想了想,“不一定。”
邹箬阳说:“见到他记得帮我要张签名。我表妹从大屿山过来追钟鸣,谁知道钟鸣红到海港城演出都挤不进人。”
钟鸣是红,一出道就爆红,天生大明星。
周识从进油麻地警署开始,一周至少五次送离家出走的少女回家,其中有四次能在少女耽美文库里翻到钟鸣的写真。
刚开始他看见写真上钟鸣故作忧郁的深沉样还会闷笑,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听邹箬阳打趣少女。
“追星啊?追钟鸣啊?要不要我替你要个签名?你这样追追不到的啦,全香港谁不知道?钟鸣中意小龙女,御姐款来的嘛!”
时年神雕侠侣正在热播,古天乐白白嫩嫩仿佛一块玉雕豆腐,不也是被小龙女收归裙下?
少女们这么一想,哭得更伤心。
周识走离警署,三下五除二脱掉警服,叠进耽美文库,换上黑衬衫黑仔裤,戴上墨镜。
又走过两条街,路边音像店水果摊米粉档老板见到一身黑的周识,纷纷站直行礼,“少当家。”
周识点点头当做打过招呼,径直到了一个水果摊边,挑了几只黄菠萝。
猫仔正打着扇子看摊,打了个招呼,“少当家,今天不上课?”又说:“巧了,阿鸣也刚挑了菠萝回去。”
周识说:“那我换芒果。”
猫仔看少当家瞎猫碰耗子似的一连挑了两只发青的芒果,多少有点不忍心,“少当家,怎么不戴眼镜?”
周识摸了摸裤袋,“忘带了,没事。”
其实不是忘带了,上次跟小混混打架,眼镜被踩得稀碎。
庙街和义堂门口,门槛上坐着两个人,正在吞云吐雾。周识眯着眼睛看了看,发觉其中一个是丑基。
另外一个回头来跟他打招呼:“哥!哟,有芒果?我这儿有菠萝!”
原来是钟鸣,穿着件风骚硬挺的红夹克,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大明星。
周识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巴掌拍在他脑后,“你抽烟?”
周Sir手劲惊人,大明星被打得差点吐出半片肺,但转手就又点一支,“哥,你也想想我是哪一行的好不好。”
当明星的哪有不抽烟喝酒的?也就是周识忙得心力交瘁,连TVB都少看,这都不知道。
周识不再说什么,洗了手坐在门槛上切菠萝,切完菠萝用盐水泡,又切芒果。
丑基说:“你以前喜欢小龙女,别人都不喜欢,现在别人都喜欢小龙女,想想还是你有眼光。阿鸣你下次买马提前同我讲,我跟几千块——”
钟鸣说:“小龙女啊?现在不喜欢了。”
周识提起耳朵听。
钟鸣说:“太威嘛!女朋友还是柔柔的软软的才得意。”
丑基说:“穆念慈?”
钟鸣把脸皱得像苦瓜,“哗,有仇啊?!穆念慈?!新婚三天,新郎官被幽怨之气榨干,吐血而亡。”
周识切好半只芒果船递给钟鸣。
丑基说:“那到底喜欢谁?”
钟鸣移开香烟,啃芒果啃得嘴角黄黄,胡说八道起来:“喜欢玫瑰姐,你管不管?”
话音未落,又一巴掌拍在他脑后。手劲更大,不回头都知道是谁。
大佬周一手揽着玫瑰姐,另一手还要再打,“你抽烟?”
钟鸣茫然地点点头,“抽啊!可是打我不是因为我说喜欢玫瑰姐吗?”
大佬周吞了口气,“废话,喜欢玫瑰不应该?”
又吞了口气,大佬周开始讲故事,“当年我在九龙城看□□档,一天赚三十块!可是我最后为什么不留那个帮?”
钟鸣说:“因为三十块太少——”被大佬周又一巴掌打回去。
周识低头,把另一半芒果船递给玫瑰姐。
玫瑰姐把坤包丢给丑基,自己接过芒果吃了几口。
大佬周说:“九龙城有多大,有没有油麻地大?九龙城里死了多少人,垃圾山里多少“道友”死尸,有多少是因为白姑娘死的?你去问问油麻地警署的差佬——”
周识猛地呛了一口,钟鸣“噗”的一声。
大佬周说:“收声!不许插嘴!”
周识憋住咳嗽,钟鸣低眉耷眼。
钟鸣嘴贱:“白姑娘是白姑娘,万宝路是万宝路。开个会人人都抽,反正都要抽二手的,不抽白不抽——”
大佬周又是一巴掌拍下去:“不许顶嘴!”
玫瑰姐吃完芒果,走进屋去扔芒果皮。大佬周这才想起来锅里还在卤猪头肉,连忙抬腿进去看锅。
钟鸣坐在原地抗议,“抽烟是抽烟,吸毒是吸毒!”
丑基说:“你收声收声,大佬周对你好温柔的了。”
钟鸣指着后脑勺,“这叫温柔?!”
丑基努努嘴,“喏,那年少当家抽烟,被大佬周打断肋骨还要跪一夜——”
钟鸣默了一默,“我怎么不知道?”
丑基说:“你去台北领奖。”
钟鸣说:“不是。我是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抽烟?”
卖凉茶的阿公佝偻着背走过,丑基跳下台阶去接过阿公背着的一口袋清补凉草药。
周识把袋子里的芒果皮菠萝头收一收,起身走了。
钟鸣说:“哎嘿今天怎么回事,你们是不是嫉妒我这个大明星在外面总是有人理?”
猫仔看摊不回来,家里几个人吃掉整一张猪头肉,饭后都倒在沙发上摸肚皮。
大佬周和少当家闭目养神,玫瑰姐和钟鸣交流娱乐圈八卦,丑基负责插嘴。
玫瑰姐说:“听说白伟志新签一个女新人,叫什么陈逸雯,大眼长腿好靓妹,是真的?”
钟鸣一听白伟志三个字就头痛,“玫瑰姐,活着不好吗,为什么要提白伟志。”
丑基说:“什么意思,谁是白伟志?”
钟鸣回答:“我经纪人。”
玫瑰姐诧异:“不能提?难道圈里说他基佬是真的?”
丑基说:“哗,基佬喔?阿鸣,一会走的时候给你拿个防狼电棒!”
钟鸣回答:“好好好,我可太需要了。”
玫瑰姐说:“难怪白伟志签新人都一签十年,基佬做事就是厉害的哦?”
钟鸣心累:“玫瑰姐,能不能不提白伟志。”
玫瑰姐说:“OK。”这就闭嘴。
过了一会,一直沉默的周识开口说:“哪个是白伟志,我见过没有。”
丑基说:“对啊对啊我也想问,哪个是白伟志?”
钟鸣蹭地坐起来抓头皮,“能不能不提白伟志!”
说出来周识可能不信,钟鸣这个大明星当得也是很闹心。
一边要防着自己经纪人的咸猪手,一边要防着经纪人发现他有个又帅又威又是警察又有制服的发小,一边还要防着发小发现经纪人不是东西,生怕周识一个发作,提牛骨刀来砍人。
周识虽然是警察,有时候脾气还是好爆的,血缘。
所以黄昏时钟鸣要回公司,周识送他走出庙街,又往出送。
钟鸣说:“别送了,再往前到油麻地警署了,少当家。”
周识说:“不碍事。那个白伟志我见过没有?”
钟鸣说:“没见过,但是长得像曾志伟,你自己想。”
周识想了一会曾志伟是谁,好像不是什么正面形象,顿时更担心了,“不碍事,我送你。”
钟鸣哭笑不得,但板起脸来问:“你什么时候抽烟了?”
周识:“……”
钟鸣:“大佬伯最憎年轻人抽烟,你明知道大佬伯要揍你,还抽什么烟,是不是耍帅泡靓妹?”
周识:“……”
钟鸣:“哪个靓女?长什么样?胸有ABCD?大脸小脸长发短发?我见过没有?今天不说清楚别走了。”
周识说:“我晚上还要回去值班,我先走了。”
周识匆匆离开,钟鸣松了口气。
偏偏,人生何处不相逢。
周识回到警署,换上警服,就去找上司汇报。
陈兆基正在对着上级文件发愁。
香港即将回归,上级要求各分警署都出各自的形象代表。
说白了,就是把最盘靓条顺的年轻警员拿出来打广告。
可是这一批警员。
陈兆基一边翻名册一边叹气。
瘦的精死,肥的蠢死,多的是不瘦不胖但也不美不丑的,偶尔有个远看尚可的,凑近一看,脸上一个大痦子。
陈兆基叹着气翻到最后一页,突然顿住。
正好有人敲门,陈兆基说:“进。”
走进来的正是花名册上最后一页的年轻警员。
日近黄昏,他仿佛一道光洒进来。
窄腰长腿,长颈宽肩,容貌精致疏朗,可以直接出道演警匪片,一人分饰黑道大佬和督察周Si两角。
陈兆基脱口说:“制服谁设计的?加薪水。”
周识说:“……长官?”
陈兆基佯装咳嗽一声,低头看他的档案。入学时五科全A领跑全港,但之后居然三次记过。
入学封闭训练时逃学一次,不至于记大过,估计是劝导成效欠佳;
警员上任宣誓时请假一次,这种请假哪里有准的,估计是临阵脱逃;
休假时斗殴打断肋骨一次,导致出警时影响任务完成,估计是不好意思说才硬撑。
总的来说,不算出格。
陈兆基三下五除二就安排几个警员今晚去英华公司的公益演唱会上看场□□,其中打头的就是周识。
陈兆基靠回座位,打开盒饭扒拉几口。
那他就坐着等“最打眼警员”横空出世了,到时候可以省好大一笔宣传费,省下的钱可以给警署添置两台冷气机。
周识也有点郁闷,进警署两年,总在小之又小的案子里打转,要不就是送离家少女回家,要不就是处理街头纠纷。
现在更好,直接被发去做演唱会□□。
周识不知道自己是做错了什么惹上司讨厌,邹箬阳拍拍他肩,“得啦,英华的演唱会来的嘛,看台票都卖好贵,就当警署发津贴了。新出道的陈逸雯你知不知?好靓的,直男看了都想追。你一定没看过,等下指给你看。”
周识没说话,这个他倒是知道。大眼长腿好靓妹,可惜他没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