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翻云笑道:“柔娘所言正合我意,好一朵解语花。”
有一小厮快步上前,递上加急文书,便退在一旁。
邓翻云接过那文书,露出个极浅淡的微笑,将柔娘揽入怀中,点点她额头,“还是个福星!”
柔娘用余光瞥见文书一角,面色霎时变得雪白,见邓翻云径自欣喜,便将头埋在邓翻云衣襟里,强忍战栗。
千里之外的肃州,轩辕晦练兵去了,赵诩留在府内查看账簿。
“白芷做的不错,”翻了几本,他便淡淡点头,将那些古董珠宝、酒肆当铺的簿子放到一边,“我现在只关心布行和米行,还未有消息?”
白苏为难道:“如今朝廷对米、盐、粮、油均把控的极严……”
赵诩揉揉眉心,“不错,白芷已很是不易,是我太急躁了。”
“对了,看这天色,今明两日皆是大雨,你待会便派人去各大人府上挨个传话,尤其是让司农转告田正们,若是秋粮出了什么岔子,让他们提头来见!”赵诩气都不喘,“还有雅鲁克那边的屯田,也让人留意着。还有,你把长安和各州的邸报呈上来。”
白苏领命,刚准备退下,又听赵诩道,“王爷今日在做什么?”
“啊?”赵诩很少直接开口过问轩辕晦行踪,故而白苏愣了愣,“王爷早间在倾盖堂见了几位大人,随即便去练兵了,今日正巧有几个雅鲁克的胡人将军要见王爷,王爷与他们聊得投契,午膳时便饮多了,现下怕是在小憩呢。”
赵诩点头,“在秾李楼?”
不待白苏答话,他便起身,径自先往后院去了。
推开房门,果见轩辕晦仰躺在榻上,衣裳早已除了干净,只余条锦被覆在小腹上,露出半截精瘦腰身。
赵诩喉间一紧,赶紧移开视线,快步过去将锦被扯开,整个将他盖住。
轩辕晦勾唇一笑,倾身搂住他肩,将他也拽上榻去。
“何时醒的?”赵诩向后挪了挪,却挣脱无果,只好认命地被他抱着。
轩辕晦如同滩烂泥般趴在他身上,“听见你足音时便醒了。”
“那还装睡?”赵诩伸手掐他脸,却忍不住轻抚上去,只觉指尖滚烫。
轩窗外大雨如瀑,先是雷声轰鸣,又有一条长蛇般的闪电从滚滚乌云间划过,说不出的鬼魅可怖。
赵诩燥热的心跳的愈发急促,轩辕晦的胸腔贴着他的,竟也是不分上下的怦怦作响。
狂风暴雨中,两人均是一片沉默,沉默得却有几分旖旎。
“王爷为何焦躁不安?”赵诩终究开口打破这一片闲情。
轩辕晦蹙眉,“不知为何,今日起身后,便觉得心慌意乱,哪怕是喝醉了酒,仍觉得阵阵寒意,仿佛有什么事要发生似的。”
赵诩心下一凛,这等天人感应之说,时人最是信服,一时间竟也有几分惶然。
轩辕晦忽而起身,向案边八宝格走去。
怀中一轻,却也难免冷却下来,赵诩竟有几分失落。
轩辕晦从其中一紫檀盒中,将皇帝亲赐的佛珠取出,恭恭敬敬地绕了三圈戴在手上。
见赵诩神色莫辨地看着自己,轩辕晦便道,“父皇乃真龙天子,当下也只好求他老人家的龙气护佑了。”
轩辕晦走回去,在赵诩身边端端正正地坐定,开始念赵诩先前教过他的常清静经。
“观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
恰在此时,系的极牢的绳索竟瞬间崩断,一百零八颗念珠散落一地。
轩辕晦猝然变色,还未来得及起身,就听远方马蹄之声。
王府严令,除去他二人,无人可纵马王府。
唯二的例外则是——十万火急的军情和天崩地裂的大事。
这达达马蹄在雷声、雨声中竟也如此清晰,一阵阵地往人耳朵里传过来。
一道惊雷过去,电光映着轩辕晦惨白面孔,赵诩心中一凛,干脆弯下腰来,一粒粒将那佛珠拾起。
马蹄声渐近,赵诩捡了五十余个,放到紫檀盒子里,复又躬身下去。
马停在秾李楼下时,赵诩正好捡到一百零六个,正眯着眼找那沧海遗珠,仿佛这样便可逃避一些事,一些逃无可逃之事。
轩辕晦看着赵诩又捡了一个放在紫檀盒子里,不知为何,只觉周身血液都仿佛凝结般冰冷,喉间阵阵发紧,仿似有人正扼住他的咽喉,让他不得脱身。
“末将有要事相禀!”
轩辕晦说不出话,赵诩徐徐起身,“上来。”
那传令兵步履匆匆地上楼,递上一份密匣。
见轩辕晦不言不语,目光只死死地盯着那密匣,赵诩轻叹一声接过来。
轩辕晦静静地看着赵诩阖了阖眼睑,缓缓对自己跪下来。
“殿下节哀!”
第44章
皇帝驾崩了,断气时口鼻流血。
太子轩辕昕继位后的前三道旨意,一是尊原皇太后邓氏为太皇太后,二是尊原皇后邓氏为皇太后,三是册立后宫,其中太子妃李氏为皇后,良娣赵氏为贵妃。
而大行皇帝当着所有三省重臣的面,留下的最后一道旨意,便是召包括魏王轩辕晥在内的所有宗亲入京拜祭。
唯有一个例外,便是肃王轩辕晦。
弥留之际的大行皇帝并未留下任何缘由,当场邓皇后便想将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扣下来,大行皇帝便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连说了三遍“肃王至纯至孝,在封地守孝三年,不需入京”,不知是思念远在边塞的爱子,还是想再说一遍,这个在位时无比窝囊的皇帝,默默无声地又喊了声“肃王”,便与世长辞。
邓后,如今的邓太后,立时便命在场诸人对天起誓——先帝遗诏命所有皇子即刻入京守孝;肃王不忠不孝,降为郡王。
邓党众人,自然无有不从,而那么多世沐皇恩、怀黄佩紫的阁老大员竟都匍匐在地,噤若寒蝉。
此时,一直默默在旁记录的起居注官陈苪文竟高呼一声,“此非襄公二十五年耶?”说罢,便不顾周遭全副甲胄的御林军,以文弱之躯向外冲去。
就在邓太后下命要将他射杀时,一旁的守安公公,突然将藏在怀中的遗诏塞到他手里,将他推出宫门,自己则紧紧抓住宫门,任凭箭雨落在身上。
陈苪文只愣了愣,随即疯了一般地向外跑去,身后是无数追来的甲卫。
箭雨无情,眼看守安已是千疮百孔,几成一团烂泥,又有几个宦官最后看了眼龙床上面色铁灰的先帝,一个接一个,手拉着手地堵在门口。
在这个时刻,这些素来为人轻视的阉人,竟比那些孔武高大、手持利器的御林军,更像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含元殿前,在京官吏早已听到风声跪侯在那里。
陈苪文用尽全身力气读完了遗诏,又将手中的遗诏与起居注遥遥向着太学的方向扔去。
“天子蒙冤,新帝失德,社稷落入贼手。故主有灵,必降天谴!”已见兵士从殿中追出,陈苪文虚脱地靠着桓表,指天道,“今日过后,邓贼定不能再容我,我以命立誓,我将化作修罗恶鬼,邓氏不灭,誓不轮回!”
说罢,他便咬断口舌,抽搐数下便没了声息。
中书令柳俜命礼部尚书钱勇前来探看情况,却为殿前的景象所震慑,根本不敢迈出殿来。
群臣泾渭分明,一半人如原先一般在正殿前跪着,另一半人则尽数跪在了桓表陈苪文的尸身之后,各个面色激愤,沉默不语地抬头直视过来。
那里的人,大多出自翰林院、太学、御史台,品秩比他,不知相差合几。
可那一双双眼,让他害怕。
“成大事者,当不拘小节,”方登基的新帝已迫不及待地要树立威信,“传命下去,若是不肯就范的,全部廷杖!”
“这是否会激起众怒?”柳俜迟疑道。
轩辕昕冷笑道:“众怒?对那些食古不化的清流而言,朕再如何加恩,都是掩人耳目;再如何孝悌仁爱,都是假模假样。既如此,还不如干脆封住他们的口,也让其他人看看,什么叫做天子之怒!”
邓后所倚赖的宦官们终于在内宫之外被委以重任,一个个就地讯问那些清高傲物的士人,若对方执迷不悟,他们便露出狰狞的爪牙。
大行皇帝还未小殓,太极殿外便已是满地血水。
陈苪文在黄泉路上想来并不寂寞,因为有八十余人慷慨高歌,与之同行。
最终,被随手抛掷的遗诏与起居注,并不曾被人找到。
而仍有一百余人不肯或假意屈服,大行皇帝真正的遗命终于如同插翅一般,传遍了整个长安。
整整十日后,礼部的传旨官才带着朝廷的旨意连同新帝的册命到了肃州。
肃州城一如往常,肃州长史沈觅一身官服在城门口守候。
“怎么不见王爷?”传旨官端着架子。
沈觅诧异道:“礼部的旨意,怎么,竟是传给王爷的么?”
看来肃王确实不曾得到任何消息,传旨官颇为满意,又道,“肃王殿下何在?”
沈觅诚惶诚恐,“二位殿下正在王府赏花。”
传旨官露出些许不屑,“还不带路?”
前呼后拥地到了肃王府,远远就听有丝竹之声,传旨官佯怒道,“还不赶紧让王爷停了?不知者不罪,本官便当不曾看见。”
沈觅一边让人前去通报,一边往那人手中塞银子,“上官慈悲,只是到底出了什么事了,要禁歌舞?”
传旨官收了银子,从眼角挤出两滴眼泪,“待会你便知晓了。”
他快步进了园子,就见肃王妃正焚香抚琴,肃王正枕在他腿上小憩,手中还拿着个酒杯。
前去报信的小厮话音刚落,肃王便莽莽撞撞地爬起来,还险些一个踉跄,王妃嗔怪地看他眼,扶着他手起身,二人一起迎上来。
既是代表新帝前来宣旨,传旨官也便摆足了架势,淡淡说了句“肃王接旨”,便逐字将旨意读了。
一听父皇驾崩,尚还年轻的肃王显是懵了,随即便开始嚎啕大哭,与寻常人家失了父亲的少年并无二致。
而当听闻他竟不被允许进京拜祭时,轩辕晦干脆两眼一翻,晕厥过去,徒留同样哀切的王妃六神无主地站在原地。
“旨意传罢,下官也便告辞了,王妃还请好生照料王爷。”传旨官自己也是出身士族,对这嫁了窝囊废的前世子颇为同情,也不再多为难,拱手便告辞,回去写密折如实回报了。
赵诩站在原地,迟迟不见轩辕晦动作,蹲下身去,面色一沉。
与初到肃州那回不同,此番轩辕晦当真是哀毁过度。
他心里清楚,方才听闻什么,让早已知晓消息的轩辕晦再不能自持——他的父皇,一个并不成功却足够伟大的皇帝,谥号怀宗。
内不能主国政,外不能御强敌,慈仁短折、失位而死曰怀……
这就将其比作亡国之君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襄公二十五年,是左传名篇,讲的是连杀一家史官三兄弟,史官们也不肯造假历史的故事……
不让他进京不是不让他祭拜 而是保护他
小肃王总是动不动晕厥……
第45章
赵诩坐在轩辕晦身旁,紧紧抓着他的手。此时此刻,那些儿女情长,那些患得患失,都已成了奢望。
他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或许就在不久的将来,自己将脱去肃王妃这个身份,成为肃王麾下的谋士,至此,君臣分际。
当年,这一刻他梦寐以求。
而如今,他只觉怅然若失。
轩辕晦闷哼一声,赵诩赶紧切脉,见他已然好转才放下心来。
一睁眼,轩辕晦便下意识地抽动嘴角想笑,赵诩用手指点他唇,“并无旁人,不必如此。”
轩辕晦嘴唇动了动,又合上眼,整个人在微微发颤。
赵诩方想起身就被轩辕晦按住,“去哪?”
苦笑着将他手扳开,赵诩取了块帕子用温水浸湿,轻轻在他面上擦拭。
“你在这里,我还能去哪?”
轩辕晦从背后抱住他,“十九郎,我怕……”
他已有许久不曾叫他“十九郎”,总是王妃长,王妃短,难不成即将开始夺位之途,现下就要撇清干系了么?
赵诩不由愣了愣,才道:“王爷是担心娘娘和二殿下罢?”
轩辕晦摇头,“以我对那毒妇的了解,二哥绝对熬不到大殓。”
“你的意思是,汾王如今已经……那贵妃娘娘?”
“先前遗诏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若是他们母子同时有什么不测,厚颜无耻如他们,也不得不掂量掂量。毕竟,”轩辕晦笑的讽刺,“邓演也好,邓翔也罢,都是想做王莽的人呐。”
这几日为免让旁人看出他提前知晓了消息,轩辕晦均是照常吃肉饮酒,并无任何异样。可赵诩竟在无意中抓到一次,轩辕晦正扣挖着自己的咽喉催吐……
赵诩当时只看了他一眼,默然地让小厨房给他做些养胃的羹汤。
连着半个月下来,轩辕晦早已是面色蜡黄,湛蓝眼中也满是灰败颓丧。
“他们总不会让母妃殉葬吧?”轩辕晦双目无神。
赵诩冷笑,“殉葬之恶俗,已在永嘉年间就被废除,我就不信邓党有这个胆子,只是若是做出个殉情的假象……”
轩辕晦用了汤水躺回榻上,用手捂住眼睛,“你说,父皇临终前在想什么?,可是在怪我无能?”
赵诩默然半晌,低声道,“过了今日,王爷可不能再这般颓唐了。”
“颓唐……”轩辕晦苦涩道,“旁人居丧,恨不得不吃不喝,日日泣血,而我呢?不谈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就连扶灵守孝都是不能,先前还饮酒吃肉饮宴行乐,你说这世上可有比我更不忠不孝的儿子?”
知那已是轩辕晦心结,赵诩也不再多说什么,从袖中取出条紫檀念珠,轻轻为轩辕晦戴上。
“那颗终未找到,正巧之前先帝曾赏我一颗夜明珠,大小正合适,我便亲手用天蚕丝给你重新串了,你看可还合适?”
轩辕晦接过来,怔怔地看了半晌,伸出手来,“王妃帮我戴上吧。”
赵诩从未听着这两个字如此顺耳过,便坐在他旁边,将那念珠绕了三圈在他腕上。
一般的长度,如今竟已松松垮垮……
赵诩垂下眼眸,捏住他手腕,久不言语。
做了四年夫妻,两人早已默契于心,轩辕晦立时明白,此刻赵诩极不痛快。莫名,他心头也涌上几分委屈-----
难不成,为人子女,竟连为逝去父母难过都不成么?
这么想,他面色也阴沉下来,让一直在旁伺候的守宁心中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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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守宁如蒙大赦地退出去,阵阵难堪的寂静笼罩着他们。
赵诩放开他,退后两步,遥遥地看他。
轩辕晦皱眉,不明所以。
“日后,我该如何向你行礼呢?”
轩辕晦瞳孔放大,他不知赵诩到底近来在思虑什么,从年初起便心事重重,看来,这便是他们之间的症结了。
君臣分际,尊卑有别。
还是平辈论交,兄弟相称。
或者都不太对,兄弟何足以形容他们交情万一?
在他看来,他们之间,远比兄弟更亲近,比知交更熟稔,几可谓感天动地,荡气回肠了。
轩辕晦不无得意地想道,大被同眠又如何?刎颈之交又如何?高山流水又如何?
他们可是同卧一榻,同饮一杯,共开一府,共治一州的关系。
这么看,日后他们也理当同江山,共天下的。
他又怎可高坐殿前,让赵诩如旁人般匍匐在地,战战兢兢?
他不能,他不忍……
看了看赵诩阴沉面色,他不得不承认,他也不敢……
“拱手作揖?”轩辕晦试探道,见赵诩并不答话,恍然大悟,“你我何须那些虚礼,不必见礼了。”
见他如此小心翼翼,赵诩已然后悔了,不谈怀宗存在对于轩辕正统的意义,他毕竟是轩辕晦世上最亲之人,此时不去多加安慰,却为了自己这些小儿女的心思无理取闹,当真越活越回去了……
赵诩笑笑,快步走过去双手搂住轩辕晦,“听闻西域诸国中,有些便是这般行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