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自他身上泄下,照拂着眼前的粼粼波光,他仰头望去,这月夜星光与千里之外的北京城看上去的,可是古今中外一般同?他不可自抑地开始想和琳,想福长安,甚至想刘全……万丈雄心顿时化做怀乡伤情——离京半载有余,他这是第一次感到孤独,或许因为在此之前,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孤独的。想到这,他有些泄愤地开始蹂躏起脚下的水草——他福康安凭什么说风是风说雨是雨?!他说什么旁人就一定得依着他?得不到顺从就开始野蛮镇压,这是哪门子的好朋友好兄弟?!当他是他的奴才还是禁脔?!一面苦恼自己的身份挡住了自己的心志才华,一面却又利用这身份胡乱压人!
在心里将福康安狠狠一阵腹诽尤不解恨,和珅脚下更加用力地践踏水草——这些长在川藏的野生水草,如人的头发,虽细致却无比坚韧,刀劈斧砍也不能轻易折断,和珅久生于旱地之人哪里晓得,一个用力过猛,脚踝已经被水草纠缠住了,心里一急,挣扎起来却越发地缠地紧了,这下真地慌了神,又将身子伏下去想拉开脚上的水草,不料水流湍急,他单脚支力不够竟一个踉跄摔在河里,那脚依然被水草紧紧地缚着,挣扎不得求救不能,大量的水在下一瞬间就倒灌进他的嘴里!
福——康安!他的胸腔被水压挤的生痛,喉咙里快要窒息般地灼热,他竭力伸手想抠住岸边哪怕是一根救命稻草——他,要这么窝囊地死在这么?不,他不要!福康安,你不是说你会保我周全么?都是放屁,你就会冲我耍横,这时候你又在哪!
正在这生死两难之时他忽然觉得脚下一轻,水花四溅中,他随即被一股外力猛地托出了水面,一股巨大的力量强制性地压迫他的胸腔,他哇地呕出一口一口的河水,剧烈地喘息不已,朦胧间只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真是……他么?
“大晚上的一个人下河游泳,你倒真是好胆色。”男人的声音低沉有力还带着点嘲弄,“且不说这些能把人缠死的水草,要是碰上这一带水域中的巨骨舌鱼,你连脚趾头都要被齐根咬断。”
不,不是他——和珅拨开湿答答的头发,开始打量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未带毡帽,乌黑发亮的头发随意地编成一道独辫垂在脑后,黝黑强壮,满脸彪悍勇武之色,身上裹着件大领大袖长及脚根的黑色氆氇长袍,如今也尽湿了,沉甸甸地挂在身上。
“……多谢。”和珅已经迅速地穿戴整齐,他知道今夜割草救人的正是这个藏民,因而对他的暗讽只当听不见,“你汉话说的倒好。”
男人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开始脱衣服晾晒:“乾隆大皇帝要的是四海归一天下咸服么,我虽然一介草民,靠打猎游牧为生,总也得服从教化。耳濡目染,汉话自然说的不错。”
和珅皱起眉不答话,这是在明讽了,一个普通的藏民,他怎么懂,怎么敢?
男人极其麻利地生好了火,裸着上半身就在和珅对面坐下了。“大小金川本是富饶农作之地,几年战打下来就凋敝如此,人烟罕有,你们天朝为了将这地方纳入版图,成就十全武功,就大兵压境恃强凌弱——都说大清富强繁盛,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从这一条看,它就差的远了!”说着顿了下,在火光里觑着他的脸瞧:“你是汉军绿营的吧?被强召入伍,不远千里地从江南莺歌燕语到这西南苦寒之地,难道心中都不怨不恨不厌战的么?”
错不了,这绝对是个金川兵——很有可能职衔还不低!和珅却只静静地听了,脸上没现出半点异色。他知道他将他看成是江南来的汉人——他那副形容长相,一路上误会他的出身的不知凡几了,他只是一面烤火一面沉吟着道:“我不是汉人,是旗人,满州老姓纽古禄氏。入征西军是自愿从军非强召入伍,此其一;打金川不是为了将这弹丸之地纳入版图,而是金川从来就是大清的领土,川藏全境皆我大清国土,大小金川为川藏咽舌,自然也永属天朝,此其二。只怕是有人是为了一己之姓的荣耀,一错再错,置金川百姓于不顾非要扯旗造反,再起狼烟,那就定要斩草除根诛之后快!”他原本也是认为为这么点地方大起干戈劳民伤财是为不智,但如今年岁渐长,似乎真有点理解了乾隆为什么非得用兵金川的原因——好大喜功是一点,但更多的是因为“尺寸之地不敢失”!金川地处要害,稍有闪失则川藏陕甘准部蒙古全部板荡,何况这金川独立还有着外国势力的干涉,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至关重要。
那藏人有些诧异地挑眉看他,随即回过头来低声笑:“你不是个普通的士兵。”
和珅也跟着浅浅地笑:“很可惜我就是——我在桂军门麾下做他的戈什哈。”
“现在是而已,很快就不是了。”藏人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语气笃定。
“我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前程会由一个金川军人来铁口直断了。”和珅的发辫还湿淋淋地散着,他没工夫去理,只是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明人不说暗话,阁下是谁,来此做甚?”
藏人哈哈大笑,起身道:“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就这么审问你的救命恩人?”
“若你不是救过我的命,现如今你已经被缚送军营了。”和珅也跟着起身,神情肃穆,没半点玩笑。男人收起笑容:“你就这么笃定单打独斗胜的了我?即便你真的抓了我这么个刮耳崖的小头目,你们就能真的赢了?”他轻蔑地瞟了眼歌笑连天的清军大营:“自以为固若金汤将刮耳崖围地如铁桶一般就万无一失了?三层防线外强中干,前线的兵居然除了躲在碉堡里观望就是听歌唱曲地瞎闹,中线的董天弼有样学样,守着个底达木如此重要的钱粮要冲,居然武备荒驰,靠些胆小怕死的绿营军驻守,只要一有人策反,底达木的降番头目立时就会4文库(danmeiwenku.com)是完全免费的,要充钱请别相信,关闭即可,微信dmwk520大家务必都加上、有腐利。没有关注微信dmwk520的请尽快关注~避免网址河蟹换网址找不到我们~ 倒戈,修多少碉堡工事都是白搭!也就后线的阿桂略强些,可你们温福大军门怕他争功,应要他退至噶尔拉“大营”,什么大营!前方一旦出事,他就要从后方奔徙千里,这是救援别人呢,还是等着别人来救援?——这样的军队,不要说七万大军,就是七十万,也是不堪一击!”
和珅一凛,这话他暗地里与福康安商议多次了的,如今这男人洋洋洒洒地说完,竟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里已是惊惮莫名,嘴上却依旧淡淡地道:“你们金川较准部蒙古如何?策部林丹汗拥兵百万对抗天朝,依旧是败了,死无葬身之地,你们那点子兵力武器,与我天朝相比无异于鸡蛋碰石头,轻轻一碰,就叫你等尽为齑粉!”那藏人眨了眨眼睛,不说话只是笑着摇头,弯腰去捡方才割断水草后丢在泥边的弯刀。那是一柄极其精美的短刀,银制的刀鞘上满嵌着祖母绿,其余一点杂色也无,连带着那刀身也是通体银白,冰荧荧地闪着叫人胆寒的冷光——
拉孜宝刀——这是康巴宝刀中的极品!藏刀中的极品之王,寻常人哪会这么随随便便地带着?!
那藏人握刀在手,先是无限惋惜地摇头一叹:“可惜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下一瞬间,和珅已经反手抽出一直垫在衣服下的多伦宝刀横劈过去:“索若木!你受死吧!”
几乎是同时,索若木持刀在手,向上一格,两刃相交,电光火石,但见他不甚正经地微微一笑道:“既然被你看出来了,那就留你不得了!”
和珅咬牙一笑:“从你说出我军布防之谬开始,你怕就没想让我活着回去吧?!”
第十一章:一念之差和珅放人,六根难尽三爷动情
索若木微一眯眼,神色间已是带上了十分的危险。再一迟疑,寒光一闪,和珅已然反手一抽,执刀劈来,两刀平贴索若木只觉得刀身被粘地向下一沉,他心下微微一凛,万没想到这个看着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少年居然膂力如此惊人,被逼退了一步才站稳脚跟,心里倒真起了争胜之心,要赢他个光明磊落,又运力迎袭而上。一时间唯见刀风起时,金戈不绝,冷光闪处,人影叠幢——那和珅力气再盛又哪及的上领兵略阵多年的索若木,渐渐地便处了下风,一味地靠招式灵巧游走躲避,此时索若木倒不急于制服他了,存心要试试他的底,如戏鼠猫一般,不时收纵,眼见那拉孜宝刀快要伤及于他时,便将手劲一回,兜转开来再换招式。和珅一面咬牙坚持,一面也知道自己再强撑下去终究会输,顿时心里一狠——若是抓住了他,大小金川不攻自破要省去多少气力——这是擎天大功一件!于是就将多伦刀向上一横,再劈空跃下,刀锋正往拉孜宝刀口上撞去!这是爆发全力之势,竟将索若木拉孜宝刀一寸寸地压向面颈,离他坚挺的鼻间惟寸余之远,索若木吃得一惊,再要使力却受制于姿势发挥不得,只是康巴宝刀素来吹毛断发无坚不摧,拉孜宝刀又是藏刀之王,此时只听一道刺耳的金石扣击之声,和珅手中的多伦刀竟应声而裂,索若木大喝一声,借势向上弹力,拉孜宝刀竟将多伦刀从中削断,龙吟凤鸣的刹那,刀锋夹着风势反向和珅劈去,那和珅却毫无惧色,反将胸膛迎向刀刃,索若木暗吃一惊,一时犹豫该不该收刃,那刀口已经切进了和珅的左肩,恰是捅进了未愈旧伤,顿时血如泉涌!
“你何必——”索若木喘息不定地刚刚开口,和珅却猛一睁眼,左臂向前一扣他的天池穴,索若木顿时手肘一麻竟再也握不住刀,刚一撒手,拉孜宝刀落地的同时,和珅就已经如疾风骤雨般逼前数步将半截残刀抵上索若木的颈动脉!
一时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相互对峙,半晌,索若木才一瞄和珅依旧流血的伤处,平平静静地道:“要是清兵各个都似你这么不要命,多少个金川都平了——你又何苦来?”
刀锋再送三分,索若木的脖子上已然见红,和珅却没去理会他的伤口,冷笑道:“你是罪首肇端,拿住你就是征西首功!更不用说要少死多少人——我还想以你项上人头换个一品顶戴呢——你说何苦来?”
“不错不错。”索若木居然也跟着点头同意,“你这样的人,原是配做一品公的,我倒愿意以我这条贱命成全你的大志。”
和珅正听着发愣,却又听他轻声一叹:“只当我难得助人一次,方才救你一命如今送佛送到西,以后也不指望你血祀于我,只要记得我索若木一生不屈于人,却为一个素昧平生之人甘当阶下之囚,也不愧一个义字!”
和珅听的心里一沉,手上动作却不停,抽出自己的衣带,将索若木的手反剪着缚紧了——他向海宁学了刑部过堂时候的一种绑缚花样,据说还是当年刑部老尚书刘统勋发明的,将犯人的双手双脚反剪着如麻花般扭在一起,再打个极其繁复的结,任犯人如何挣扎,也只能如螃蟹一样地上横爬,那结却是万万挣扎不开的——他将索若木的手绑住了,想了一想,却又没将他双脚给绑上,只是弯腰将落地的拉孜宝刀和崩裂的半截多伦宝刀都捡起来插进自己腰上,起身冷冷地呵斥道:“跟我回营!”
索若木猜出他觉得他毕竟还是一酋之长,不能太没了身份体制,唇边现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倒是顺从听话地跟着他往大营走去。
和珅在旁押送,那半截残刀是从未离开索若木的要害,眼见着大营灯火在望,他的脚步益发如灌了铅似地沉重起来——方才若没有他只怕自己别说擒他立功,就是想再回来见见福康安也难,为人之本在立信守诺知恩图报——可叫他就此放走索若木白忙一场他又是百般不愿,犹豫之下,自是越走越慢。两人各怀心思一高一低地睬着半人高的蔓草行进,和珅甚至已经听到了巡逻哨兵的谈笑之声。他忽然停住了脚步,深吸一口气,回过身来,挥刀砍断了绑缚的腰带:“你走吧。”
索若木还是不知死活地笑:“怎么?不想用我的命换你的顶戴功名了?”
“你的命我要,只不过要在战场上。”和珅粗着声音道,“巡视的哨兵不定一会儿就巡到这儿来,你若不想横死于此白白送命就快点回刮耳崖去!待到来日战场相见,你我再真刀真枪地见个真章!”他放他走,一面是自己心里过不去这“救命之恩”,另一方面,他即便将索若木擒去大营,以温福的度量,必定将此首功据为己有,那时为了灭口,只怕莫说从此功名成就,只怕性命都要不保,福康安必要救他,与温福的关系只怕会更加恶劣。如此这么一盘算,和珅才最终下定决心放人——他从不是甘给旁人做嫁衣裳的人。
索若木一笑:“这日子不远了。”和珅闻言一惊,刚刚抬头,索若木已经长臂一伸,以讯雷不如掩耳之势掐住了和珅的脖子,一个用力,竟卡的和珅呼吸毕绝无力挣扎,下一瞬间已经被狠狠地摔在蔓草之间。索若木蹲下身子,手上力气不敢稍歇,细细地看着和珅涨的通红的脸,眯着眼道:“战场之上永没有所谓的信义,你空有鸿鹄之志,却连这么点微末道理都不明白?”
和珅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只能艰难地从牙缝里迸出话来:“要……杀便……便杀,多说做甚,只恨我……终究瞎了眼……一回!”索若木顿了一瞬,眼前这个少年撞破了他的行踪,那是非死不可。他是刀口舔血杀人不眨眼惯了的,何曾为这个犹豫过?偏偏手下的力永远是留了几分余地。看着和珅的脸由白转红,由红转紫,渐渐地喘不上气了,只能直着脖子嘶声,索若木直觉地将手一松,和珅顿时翻过身去剧烈地呕吐喘息起来。
罢了。“只有你们清人是识教化知礼数的?”索若木至此再下不了手,自嘲一笑,“我们藏人虽愚蒙未开,论男儿血性却未必输你——我毕竟欠你一条命。”
和珅那口气还没提上来,依旧是趴着咳喘不止,耳中却听见前面草丛有西西梭梭的走动声,知道是巡视的士兵过来了,心下一慌,不自觉地冲索若木连连摆手,叫他快走。
索若木目光一柔,将拉孜宝刀重又插回腰间,才起身道:“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等到和珅好容易平复下来,再回头去看,哪里还有索若木的影子?唯见一地衰草在晚风中涟漪似地摆荡不止。
和珅避开巡视的哨兵低着头匆匆回营,不料迎面撞进一个人的怀里,不用抬头,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便知是何人了,忙单膝点地,行了个极标准的军礼:“标下参见福将军!”
福康安暗暗吸了一口气,他本是暗暗来寻和珅的,他这么一嚷嚷,周围行散的兵士多半回过头来看他俩——这和珅绝对是故意的,还在记恨早上发生的事!但也只能冷着脸点头:“起来说话。”
和珅起身,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杵在原地,没有半点理会搭话的意思——他此时倒不是真想与他分辩什么,只是他肩上的伤方才被索若木再次击伤急着要脱身回去处理。福康安暗中咬牙——他何曾受过如此冷遇,也就和珅敢这么对他!又不可能当那么多人面与他说话陪小心,心念骤转忽然又生一计,板着脸道:“你回去叫海宁过来,我就在这等他!”
海宁被打了二十鞭如今还下不了床呢!和珅皱着眉抬头:“将军叫他何事。”
“自然是军务。”福康安看着他一副关切之色,心里就益发地不痛快,冷笑道,“若你愿意替他,就跟着来。”
和珅一抿嘴,只得跟着福康安走,进了他的大帐,福康安信手一挥,随侍的戈什哈都悄末声息地鱼贯退下。和珅这是第一次进福康安的大帐,平日以他的身份,只怕靠近一步也难,见他行帐方圆十数米,正中一副通体白如皓雪的白虎毛毡下的楠木长桌上摆着沙盘地图并笔墨之物,案上点的是御制的八宝琉璃灯,其余一应陈设也都极至精巧,竟比那主将温福的帅帐还要体面气派,不由地暗中叹了口气,都说这天之骄子豪奢太过,如此地旁若无人任意施为,温福能不深以为忌么?若是平常和珅早开口劝他了,但他心中还在气福康安公报私仇鞭打海宁之事,又见福康安自顾自地卸甲更衣,竟似极闲适自在,心中更加来气,只道:“将军叫我来,到底有什么军务吩咐?若无事,请放我回营——”